他们沿着房子的西侧步行绕了一圈,在过膝的草丛中穿梭,两条狗在他前面,跳跃着前进,伸直的两条腿在雾气里凌空悬着,它们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只兔子。
“你在哪里长大的?”凯辛问。
“我待过好多地方。”雷布答道。
“那你最初在哪里生活呢?”
“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
“好吧,那么,你总还记得自己在哪儿上的学吧?”
“为什么?”
“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上学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会读书,能认字。”
凯辛看向雷布,他没有回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你还挺会设置悬念的,是不?有故事的人。”
“我也喜欢听故事,能不能跟我说说,你走路怎么总是小心翼翼的,怕骨头散了架吗?”
凯辛没说话。
“你也不会跟人吐露心声,不是吗?这地方怎么会变成这样?”
两条狗消失在不远处的绿林中,凯辛领着雷布沿着自己用剪枝刀开辟出来的狭窄小径往里走,他们来到了那片废墟遗址:“这是我曾祖父的弟弟修建的,这一部分被他炸毁了,他本来想把整栋楼都炸掉的,没想到屋顶掉下来砸到了他。”
雷布木然地点点头,好像炸毁一栋房子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似的。
他向四周看了看:“所以,你想怎么做?”
“先清理一下花园,我想接下来我可能会重修这个房子。”
雷布捡起地上的一块锈蚀的铁片:“修这个?有点像修建沙特尔大教堂,恐怕得等你的儿孙们来完成这项工程了。”
“你还懂怎么修建教堂?”
“不懂。”雷布透过一个规则的豁口向里望去,那里以前应该是一扇窗。
“我觉得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做。”凯辛淡淡地说。他看向雷布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目光里寻找到他对这个工程的想法。
“要是在别的地方重新建的话应该更容易些。”
“我不想那么做。”
“因为念旧。”
“是吗,沙特尔大教堂的重建应该不是因为念旧。”
雷布沿着那面墙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凯辛看到他用一只靴子戳了戳脚下的什么东西,然后又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人家那是信仰。”他说,“可怜的信徒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凯辛跟随他的脚步,他们像探险者一样在这栋大楼的废墟中四处探寻,雷布拖着步子,时不时踢开地上的障碍物。他发现了一处残存的镶砖墙面,那是一片片红白相间的八角形小瓷砖。“漂亮。”他说,“有这地方的照片吗?”
“据说克罗马迪图书馆里的一本书中有几张。”
“真的吗?”
“我会去弄几张复印件过来。”
“我需要一把盘尺,要很长的那种。”雷布用手比画出了一个盘绕的形状。
“好的,我会去弄一把来。”
“还需要些草纸,我们试着画张设计图纸。”
祖宅重建的事情总算有了些眉目,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现在天气放晴了,湛蓝的空中飘着几朵软绵绵的云彩,狗儿们像排雷的前锋似的,并排在前面走着。
“在你之前有人住过这个宅子吗?”雷布问。
“也算不上有人住过,前些年有个家伙租了这里,用来放羊,他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清理那个花园的话,我估计要花好一番功夫。”雷布郑重地说道,“开始这项浩大的工程之前。”他从身上翻出一些烟丝,一边走一边制作卷烟,转过身去背着风点火,倒退着边走边说,“你打算花多久搞定它?”
“修建教堂的那些人事先知道自己要用多长时间搞定吗?”
“天主教堂吗?”
“应该不知道。”凯辛说,“你说呢?”
“不知道。”
狗儿们先到了,它们跑到凯辛面前,像与自己的首领会师一般,期待着领袖的指令、建议或鼓励。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对女人完全没兴趣的牧师。”雷布接着说道,“他认为信仰其实是一种精神问题,就像精神分裂症一样。”
“你是在哪儿遇到他的?”
雷布忍不住发出一个声音,那可能是笑声:“在旅行途中。我碰到过太多不再喜欢小孩儿的牧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遇到过他们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前门。
“家里有什么你尽管吃。”凯辛说,“我要进城去办点事情。”
雷布侧过头来,声音越过了他的肩膀:“狗你不带走吧?我把它们带去登·米兰家,待在院子里。他跟我说过,他喜欢这两个家伙。”
“它们会是你永远的伴侣。登那儿肯定比警局里好很多。”
凯辛驱车前往蒙罗港,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被轧死的动物——鸟类、狐狸、野兔、猫、田鼠,还有一只细瘦前肢被碾成薄纸的小袋鼠——他路过几个坑坑洼洼的交叉路口,那附近有一栋,也可能是两栋,歪歪斜斜的房子屹立在风中,路标指向更多糟糕的石子路。
到了蒙罗港,里昂做了一份培根和生菜搭配着牛油果让他带走。“我在想会不会惹恼那些胖女人?”他说,“我想做一面牌子:接受预约,为蒙罗港警员专供食物。”
“什么好吃的?”
“食物,就是一般意义上吃的东西。”
“你说的那个词怎么拼?”
“V-I-C-T-U-A-L-S.”
“我不习惯用这么生僻的词。”
凯辛在公共海滩吃着早餐,他把车停在了救生俱乐部旁边,看着两个迎风扬帆的冲浪者轻盈地掠过浪尖,熟练地跳跃、翻飞,就像悬挂在苍穹之下的两个奇怪的鸟人。他打开了那杯外卖咖啡的盖子,悠闲地喝起来。警局那边没什么要紧事,布戈尼的案子调查期间,警局的一切事宜都由肯德尔全权代管,卡尔·韦克斯勒对此十分抵触,不过他可以通过欺负克罗马迪派来的那名替补警员进行发泄,那是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年轻人。
查尔斯·布戈尼。
布戈尼的哥哥在战争中被日本人处决了,兄弟是被日本人残忍杀害的,你怎么还能对日本文化这么感兴趣呢?所谓处决,难道就是把他的脑袋砍下来这么简单吗?日本鬼子是用剑砍下他的脑袋的吗?一把削铁如泥的剑,轻轻一挥,他就立刻身首异处了吗?
冷血无情的家族真令人难以理解,维拉尼是怎么知道杜鲁门·卡波特的?他不可能看过那部电影,维拉尼从来不去电影院,他也从来没有读书的习惯,凯辛心想。他现在就像我在雷·萨里斯事件之前的那个样子,根本没有什么空余时间可以闲下来读书。
在雷·萨里斯事件之前,他也从没想过“冷血”意味着什么。文森蒂亚给了他那本书,她曾经利用业余时间攻读了一个文学学位,那本书他一天一夜就读完了,然后她又给他送来了一本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那本书他也是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看完的,后来他让她帮他再弄一本梅勒的书,她给他带来了一本二手的《裸者与死者》。
“都是关于死亡的吗?”他说,“我觉得我应该读点其他主题的书。”
“你试试看吧。”她鼓励道,“这是关于另一种无知的杀戮的。”
沙恩·迪亚布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但那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了。他是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也很敬业,一直很努力地在学习重案组的业务知识。他很能吃苦,出任何外勤都毫无怨言,而且连着工作二十三小时,第二天早上还能正常早起。
现在再去想沙恩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一切都晚了。执勤过程中牺牲的警察很多,他们死于各种不同的状况,随便哪个酒后超速的脑残恶棍都有可能开枪射杀他们。警察是个高危工作。
凯辛的手机响了。
“是乔吗?”他妈妈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了过来。
“是的。”
“迈克尔打电话来了,我很担心。”
“怎么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就是很奇怪,不像他平常那样。”
“从哪儿打来的?”
“墨尔本。”
“从带浴缸的豪华公寓打来的?”
“我不知道,这重要吗?”她似乎被他的漫不经心激怒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什么样?”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低,他从来没有这么低声说话过。”
“每个人都有低落的时候,生活就像一块跷跷板,大起大落,运气好的话,短期内能过得平和一点。”
“正经点,乔,我了解他,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你们兄弟俩聊一聊?”
“我要说点什么?你母亲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们没什么说的,一点都没的聊。”
沉默。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划破天际的冲浪者,悬挂在自己的冲浪板下方,然后他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人和冲浪板瞬间消失在海浪后面,就像掉进了一个投币孔。
“乔!”
“嗯。”
“我是你们的妈妈,不是外人,我把你们两个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你能帮我这个忙吗?打给他?”
“把他的号码给我。”
“等一下,我找找看,你手边有笔吗?”
他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下了一串号码,然后就草草挂了电话,那个冲浪者的画面又出现他脑海里。过一会儿给迈克尔打电话,他对自己说,酒过三巡,我会随便编个理由,没话找话跟他聊,管他有没有的聊。
在中心大街上,凯辛买了一些杂货:牛奶、洋葱、胡萝卜、半个南瓜、四个橘子,还有一把香蕉。他把袋子放进车里,向报刊亭那边走去,里面除了正在看杂志的塞西莉·艾迪森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她把杂志放在旁边的台子上,转过身来看向他。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她说,“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案件调查还在进行中。”凯辛随手拿起一份《克罗马迪先驱报》,头条新闻标题大字写道:
度假村能够带来二百个就业机会
“他们说那个男人是一个开发商。”塞西莉说,“我倒是觉得他就是头土狼,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侵略嘛!如果他是开发商的话,那希特勒就是历史上最大的开发商,他想开发一下欧洲、英国,甚至是整个该死的世界。”
凯辛发现,塞西莉要是唠叨起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用说了,甚至都没必要回答任何问题。
“从没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经常去石溪咀玩。”塞西莉继续说道,“亲爱的老爹给我们俩每人做了一根小手杖,手杖比我们高出几厘米,那边有一小块沙滩,沙子不是很多,但小孩子玩耍还是足够的,用尖细的手杖在沙地上画画再好玩不过了。我跟你讲,你要去石溪咀的话需要步行一段路,把车停在童子军营地那里,然后沿着沙丘走上二十分钟左右。那附近风景最好,会让你觉得时间都不存在,一小会儿好像过了一整天似的。去一趟绝对划算,我告诉你。”
她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关于这个攻击工党的走狗法伊夫,你怎么看?”
“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路,艾迪森太太。”
塞西莉指着报纸,继续她的演讲。
“看看这令人悲痛的现实吧!社会主义者们正在讨论让阿德里安·法伊夫在石溪咀那边搞开发,酒店、高尔夫球场、居民楼、会所、赌场,等等,不一而足。不只是这些,今早我发现我的公司,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公司,正在着手为这个浑蛋处理相关的事宜,难怪人们都认为我们这一行最是没脸没皮。”
“他要律师做什么?”
“每个人都需要律师,他要从查尔斯·布戈尼手上买下童子军营地那一片地产,不过,现在那里可能要变成查尔斯·布戈尼的遗产了。这个烂人没有告诉大家,光买下石溪咀是没有用的,你还要买下通往它的路,要么穿过自然保护区,要么就只有穿过童子军营地了。”
“童子军营地是布戈尼家的产业吗?”
“他父亲跟人签订了童子军营地长达四十年的租约,也就是象征性地收点租金。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那场大火之后一切都化为乌有了,童子军营地也成了历史。”
凯辛的手机响了,他走出报亭。
维拉尼打来电话。
“乔,有布戈尼案件的线索,昨天悉尼那边有两个年轻人想卖掉一块百年灵的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