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凶手了没?”
“据我所知还没有,艾迪森太太。”凯辛说,“您是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广播里说的,亲爱的!这个国家是怎么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在那样一个祥和平静的乡村,居然在自己的床上被人袭击了,这真是闻所未闻。”
塞西莉·艾迪森坐在办公室的壁炉前,看样子刚吃过午饭。她的左手挥舞着一支香烟,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长鼻梁和梳向后方的白发。塞西莉是被她在克罗马迪的事务所打发来蒙罗港的。她早上九点半上班,平时也就是看看报纸,喝喝茶,再接见几个客户,来的大多数都是一些被遗嘱之类烦琐事务缠身的人,她中午一般步行回家吃午餐,还习惯随餐小酌几杯。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一有机会就跟人闲聊一会儿。
“请坐。”她招呼凯辛坐下,“不知道这个世界还能乱成什么样,你读今天的报纸了吗?”说着,她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上的报纸。
凯辛伸手拿起那份《克罗马迪先驱报》,显眼的头版头条如是写道:
高涨的愤怒情绪掀起犯罪浪潮
社区呼吁宵禁
“宵禁,你要知道,”塞西莉说道,“我们也不想那样,但是邻里联防根本就不管用,那些老家伙顶多也就嚼嚼舌根,一群纳粹老愤青。”
凯辛仔细看了那篇报道,民众集会示威,群情激愤,呼吁对青少年实行宵禁。入室行窃案、汽车失窃案泛滥,仅近两个月就发生了五起持械抢劫案,袭击案件发生频次也急剧上升,威勒斯购物中心的橱窗玻璃数度被打破,社区治安岌岌可危,当局是时候采取强硬措施了。
“矛头又对准了土著人。”塞西莉说,“总是这样,每隔几年他们就这样搞一次,你以为这些白人垃圾周六晚上会去唱诗班吗?我在克罗马迪法庭工作的四十年里,吃过热乎饭的次数都没有在法庭见到的土著多。”
“应该不是警察把这些土著送上法庭的,对吧?”凯辛不明就里地问。
塞西莉对凯辛的想当然感到非常诧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凯辛耐心地等她平复下来。
“我是真不愿意说这个。”塞西莉拿起了报纸,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我这辈子都在支持自由党,但是自从沦为在野党之后,自由党就只剩下重回克罗马迪政坛这么一个目标了。那意味着,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去拉拢这些土著的选票。”
“有意思。”凯辛说,“我想跟你了解一些关于查尔斯·布戈尼的事情,我听说你帮他打理财务。”
塞西莉并不想换话题。
“从没想过我竟然会说这些话。”她说,“还好我老爹没听到,鲍勃·门齐斯离开堪培拉的时候已经无家可归了,你知道吗?”
“不,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现在有点赶时间。”
他撒了谎,凯辛知道这位前首相的悲惨经历,因为塞西莉每个月都会跟他唠叨一两遍。
“他总是自己支付话费,我是说鲍勃·门齐斯,他在堪培拉的最后那段时间,坐在自己搭的草屋里,每次给他老母亲打电话,都会在盒子里放一枚硬币。那是一个小钱盒,等到钱盒满了,他就会把它捐给财政部充公,计入公共收入。你见过现在的政客有人会那样做的吗?他们不把盒里的硬币抠出来就不错了,做人要有起码的自律。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们希望我站出来表达对议会的支持?我跟他们说,非常感谢,还是不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些虚伪的政客。”
“查尔斯·布戈尼。”凯辛无奈地再次提醒她,“我是为他来的,你在打理他的财务吗?”
塞西莉眨了眨眼:“我确实在做,我跟查尔斯相识好多年了。迪克和查尔斯,都是事务所的客户,布戈尼&克罗米公司,他们的业务都由我们打理。”
“布戈尼&克罗米公司红火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谁是迪克?”
“迪克,他是查尔斯的爸爸,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不过他做公司就跟街角的小摊小贩没什么区别,几英镑都跟客户斤斤计较,关键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他们的业务覆盖全国各地乃至整个太平洋,包括倒霉的新西兰,他们公司的发动机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正是他们,成就了内陆地区的万家灯火,给剪毛机供电,创造了战后的一大奇迹。我跟你说,那个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争着买他们的发电机。”
“后来发生了什么?”
“迪克对公司撒手不管了,查尔斯把自家的产业卖给了英国佬。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工厂继续运转下去,只是想消灭竞争对手。”
塞西莉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烟从她的指间冒出。“悲剧。”她继续说道,“我记得他们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的那天,克罗马迪的一半人口瞬间都失业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再也没有工作过。”
或许是想到了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搔了搔一边的眉毛:“尽管如此,这事不能责备查尔斯。英国佬向他保证过会继续运营。没有人怪他。”
“布戈尼的财务?”
“财务,是的,自从老珀西·克雷克中风以后,我就全权代他处理相关事务,并不是说查尔斯自己不能做,只不过看上去他总是有很多大事要忙。”
塞西莉猛地吸了一口,最后那一小截香烟在她的指尖徐徐燃尽,她眼都没抬一下,直接把烟蒂丢进了壁炉台上的花瓶里。一阵嘶嘶声,像丝绸间相互摩擦产生的那种声音,极轻,但在这间沉闷的屋子里却可以听得很清楚。麦肯德里克太太,她的老管家,每周都会给两个房间里的花瓶换两次鲜花,她会先清理花瓶,倒掉沤成啤酒色的臭水和被塞西莉扔进去的泡得发胀的烟蒂。
“谁会想要杀他呢?”凯辛说。
“可能是路过的一些亡命之徒,我猜。这个国家现在越来越像美国了,为了几块钱就谋财害命,还有那些毫无理由杀人的,想想就令人害怕。”她的下巴猛地扬了一下,像是要抓住转瞬即逝的灵感。“毒品。”她说,“我认为应该从毒品入手展开调查。”
“他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会不会是熟人作案?”
“你是说这附近吗?要是查尔斯·布戈尼真的不在了,那将会是自老多拉·坎贝尔过世以来最大的一场葬礼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次盛大的送别。一个可爱的人,查尔斯·布戈尼,他那么可爱,再也不会找到比他更有风度的绅士了。我跟你说啊,他可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那时候,即便他跟苏珊·金斯利已经结婚了,也还是有很多年轻的小姑娘削尖了脑袋想勾搭他。据说,是老迪克让他结的婚,否则他就一毛钱都捞不到,还说要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给克罗马迪的老年之家。”
“艾瑞卡的爸爸怎么了?”
“艾瑞卡和杰米的爸爸,鲍比·金斯利,出了车祸,当时车上还有另外一个倒霉女人,陪着他共赴黄泉了。”
“查尔斯有什么仇家吗?”
“这谁知道呢?布戈尼信托公司曾经资助过数百名孩子上了大学,除此之外,查尔斯对每一个前来寻求资助的人都会慷慨解囊。学校、画廊、圣公会,凡是你能想到的地方,都有他的投资,咱们的橄榄球俱乐部那么多次都能摆脱困境,也都是他在保驾护航。”
“布戈尼的财务是怎么运作的?”
“运作?”
“我的意思是,具体什么流程。”
“啊,你说的是这个啊。是这样,各种待付账款,包括信用卡账单,所有的东西都会送到这里,我们每个月会给查尔斯送一份账目汇总表,他审阅签字之后再寄回这里。然后,我们从信托账户里支付这些款项,工资也从这里出。”
“所以你们这里有他所有的财务记录吗?”
“只有他的账单。”
“多久以前的账单?”
“也没有很久,我想应该只有近七八年的,自从我接替了中风的克雷克之后,处理过的所有账目都在这里。”
“能给我看一下吗?”
“这些是保密文件。”她说,“只有经手律师和客户才有权查看。”
“你的客户被袭击了,还被丢在现场等死。”凯辛说。
塞西莉飞快地眨了眨眼:“这不会给我带来麻烦吗?律师管理委员会不会来调查我吗?我可不想去找该死的瑞斯帮我脱身。”
“艾迪森夫人,你必须配合调查,否则,法院的强制指令今天就会送到您的手上。”
“好吧。”她说,“我想,要是那样的话,我还真的无法拒绝,我会让麦肯德里克太太去准备相关资料的复印件,能帮上多少忙我就不知道了。你现在应该去找那些该死的瘾君子了解情况,那所房子丢了什么东西吗?”
“在布戈尼住宅工作的那些人,”凯辛没有理会她,继续问道,“他们的薪水还照发吗?”
塞西莉挑了挑她那画得很浓的眉毛:“他还没有死,你知道的。在我收到对他们的停薪指令之前,薪水照发。你以为呢?”
凯辛起身说道:“最坏那种情况,警察这份工作会教你习惯最坏的结果。”
“你总是这样悲观,乔,如果是我,我会这么说……”
“谢谢你的好心,艾迪森太太,我会派人来取这些复印材料。杰米·布戈尼在哪里?”
“在塔斯马尼亚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还真是个不幸的家庭。”
“可不是嘛!幸福这种东西,是钱买不来的。要是查尔斯死了,他们这个家也就结束了。他们这一支血脉就断了,布戈尼家族的荣耀也将成为过去。”
无人的街道安静得出奇,阳光兀自照在图书馆惨白的石墙上,门上方的石匾刻着它曾经作为力学研究所开始投入使用:1864年。三位年长的妇女排成一列拾级而上,她们的左手不约而同地扶着旁边的金属护栏,凯辛能看到她们孱弱的脚踝。老年人就像围场中的赛马——总是习惯把太多的寄托放在一个脆弱的支点上,血脉传承就在那个支点的中心。
凯辛家族的血脉传承不堪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