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十分,电话铃响了,是从克罗马迪那边转接过来的。凯辛已经快开到蒙罗港的十字路口了。正当他沿着海岸公路行驶时,一辆救护车朝他开了过来。凯辛放慢速度让救护车先通过前面的弯道,自己则跟着救护车上了山,绕过弯道,穿过庄园的几道大门,将车停在了前院。
碎石路上站着一个女人,距离那栋大房子很远,口中叼着一支香烟。看见救护车过来,她赶紧丢掉烟,领着医护人员拾级而上,走进了房间。凯辛也紧随其后,穿过门厅,走进了一个高穹顶的大房间,空气中隐约闻得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老人双手搭在腹部,躺在那个巨大的壁炉前,头靠在石炉上,他只穿了一件睡裤,瘦削赤裸的背上沾满了已经风干的血迹,几道水平的深色划痕清晰可见。石炉边上有一摊血渍,浸湿了旁边的地毯,光线从一扇没装窗帘的高窗投射进来,那摊血迹看上去是黑色的。
两名医护人员走向他,跪在地上做身体检查,女人把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托起他的脑袋。“严重的开放性颅脑损伤,可能有脑出血。”她对着脖子上挂着的麦克风和身边的同事说道。
她检查了老人的呼吸,查看他的一只眼睛,举起他的前臂。“疑似脑出血。”她说,“准备四瓶生理盐水,呼吸道通气受阻,气管插管指征,准备一百毫升利多卡因。”
她的搭档开始为老人设置吸氧管路,凯辛的视线被挡住了,没有看到他的其他操作。
过了一会儿,那位女医师说:“三度昏迷。叫直升机,戴维。”
男医生赶忙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门一直是开着的。”始终站在台阶处等待的女人说道,凯辛这才发现她在自己身后,“我只向前迈出了一步,然后就退了回来。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当时本能地想要跑开,上车离开这儿。可后来我转念一想,该死,他可能还活着,于是我又赶紧跑回来,发现他还有呼吸。”
凯辛环顾了一下这所房子,左边角落里的一扇门前,抛光的地板上一小块地毯皱了起来。“那边通向哪里?”他指着那扇门问道。
“通向南楼的过道。”
房间的西墙上覆盖着一幅巨大的油画,这是一幅俯视视角的暗色调风景画,它的底部被划破了,一块画布垂了下来。
“他应该是很早就上床睡觉了,斯塔基的儿子送过来的那些柴火,一半都没烧完呢。”她说。
“你还看出些什么?”
“放在桌上的手表不见了,通常他会把它跟威士忌酒杯搁在一起,放在皮椅旁边的那张桌子上,他每晚睡前都会喝一点威士忌。”
“他把手表脱下来了?”
“是的,每天晚上都会放在那张桌子上。”
“我们到别的地方谈吧,”凯辛建议道,“这边人多事杂。”
他跟着她穿过一个装饰着大理石地板的大厅,通过一条环绕在庭院四周的石砌过道,来到了一个堪比酒店大堂的餐厅。“到这里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他说。
“我就是把包放下,然后检查一下各个房间,每天都是这样。”
“我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包,你叫……”
“卡萝尔·格里格。”她看上去四十多岁,气质优雅,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嘴角有些皱纹。这一带有很多姓格里格的人。
她从房间另一端的桌子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大布袋,拉开拉链递给凯辛:“你要来翻一翻吗?”
“不用了。”
她把包里的东西倒在桌面上:一个钱包、两套钥匙、一个眼镜盒、化妆品、纸巾,还有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谢谢。”凯辛说,“你动过那里的东西吗?”
“没有,我刚放下包就去客厅取威士忌酒杯了,后来我还打了个电话,在外面打的。”
他们从餐厅走出来,凯辛的电话响了。
“我是霍普古德。那边什么情况?”他是克罗马迪刑侦组的负责人。
“查尔斯·布戈尼被袭击了。”他说,“伤得很严重,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我几分钟后就到,任何人都不许碰犯罪现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听到了吗?”
“老天!”凯辛说,“我正打算把这些人都打发回家,好把没受破坏的案发现场留给法证。”
“别自作聪明。”霍普古德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卡萝尔·格里格坐在通往前门的四层宽阶石阶中的第二层,凯辛拿着纸夹笔记板,走到她旁边坐了下来。远处,砂岩围墙和黄杨树篱之外,一排高大的铅笔松在风中摇曳,像一排体态丰盈的肚皮舞者整齐划一地随风起舞。他驱车经过这所房子不下几百次,每次都只是远远看看它那高大华丽的烟囱,矗立在红色的波形瓦屋顶上。门柱的铜牌上写着“海茨庄园”,但当地人都称它作布戈尼宅。
“我是乔·凯辛。”他说,“你跟巴瑞·格里格是亲戚吧?”
“他是我的表亲。”
凯辛还记得读小学时自己跟巴瑞·格里格打过架,那时他大概九岁,也可能是十岁。那次是巴瑞打赢了,不过后来这家伙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凯辛骑在他的肩上,把他的脸按到了操场的泥地里。
“他近况如何?”
“死了。”她平静地说,“他开卡车经过贝纳拉附近的一座立交桥时,失控从桥上开下去了。”
“我很抱歉,没听说过这件事。”
“那个浑蛋死有余辜,他吸毒成性。可怜被他砸中的那辆车里几个无辜的受害者,都被压扁了,死状惨不忍睹。”
她从包里翻出自己的香烟,递了一支过来。凯辛很想接受,但他拒绝了。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二十六年了,难以置信,刚来的时候我才十七岁。”
“那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一点头绪也没有,没有。”
“谁有可能袭击他?”
“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布戈尼先生没有任何仇家。”
“布戈尼先生今年多大了?”
“七十多岁,可能有七十五岁了。”
“在这儿住的都有谁?我是说除了他以外?”
“没有了,他的继女前天来过这里,她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算算也有好几年了。”
“她叫什么名字?”
“艾瑞卡。”
“你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她吗?”
“不知道,你问一下蒙罗港的艾迪森夫人吧,她是个律师,替布戈尼先生打理财务。”
“还有别人在这儿工作吗?”
“布鲁斯·斯塔基。”
凯辛熟悉这个名字:“那个橄榄球运动员吗?”
“是他。院子里的活都是他干。”她抬手示意了一下耙过的碎石路面,还有精修过的树篱。“不过,现在是他儿子,泰伊,在做这些事。泰伊这孩子脑子有点简单,从来不说话。布鲁斯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儿抽烟,他们每周一、三、五过来,还有需要他开车送布戈尼先生出去的时候。苏·丹斯负责给布戈尼先生准备午餐和晚餐,每天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这边,做好午餐和晚餐,留给他热着吃。托尼·克罗斯比,可能也在拿固定薪水,管道的问题从来没断过。”
这时,那名男医生走了出来。“一会儿会有一架直升机飞过来。”他说,“这里哪儿最适合直升机着陆?”
“马厩后面的围场足够大。”卡萝尔说,“就在这栋房子的后面。”
“他情况怎么样?”凯辛关切地问。
男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恐怕凶多吉少。”说着,他又转身回房间去了。
“布戈尼先生的那块手表,”凯辛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
“百年灵的。”卡萝尔说,“一块智能手表,配了一条鳄鱼皮制的表带。”
“那个牌子怎么拼?”
“B-R-E-I-T-L-I-N-G.”
凯辛走向巡逻警车,又给霍普古德打了个电话:“他们要把他送到墨尔本去,你应该会有兴趣跟一个叫布鲁斯·斯塔基的人,还有他的小搭档谈一谈。”
“谈什么?”
“他们都在这里打工。”
“所以呢?”
“我就是觉得这条信息应该提醒你注意一下。另外,布戈尼先生的手表可能被偷了。”他把卡萝尔跟他说的话向霍普古德转述了一遍。
“好的,我几分钟后就到,三辆警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法医那边十点半左右才能找到直升机赶过来。”
“那个继女也有必要接受调查。”凯辛说,“她前天来过这里,去蒙罗港那儿找一个叫塞西莉·艾迪森的女人,她那儿可能会有地址,在伍德沃德,艾迪森和卡梅隆事务所。”
“我知道谁是塞西莉·艾迪森。”
“那就好。”
凯辛走回到卡萝尔身边。“马上会有大批警察过来。”他说,“这将是个漫长的早晨。”
“他们只付我四小时的工资。”
“应该够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是个很棒的老板。我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好,知道他希望做成什么样。圣诞节还会发奖金。薪水月付。”
“没有什么问题吗?”
卡萝尔郑重地凝视着他,暗淡的脸上黄色的小雀斑清晰可见。“我把这里打理得像医院一样整洁。”她说,“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你没有一点杀害他的动机,是吗?”
卡萝尔干笑了一声,准确来说那算不上是笑:“我?你的意思是,我想毁了自己的工作吗?我的人生起步晚,还有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要照顾,伙计!况且,这附近也没有别的工作机会了。”
他们无声地坐在台阶上,寂静笼罩着两个人。一个初冬的清晨,周遭出奇地安静,只有啁啾的鸟鸣,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声,还有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粗重的拖拉机声。
“天哪!”卡萝尔说,“我怎么忘了,才想起来,我应该给咱俩去弄杯咖啡。”
凯辛的确想要来杯咖啡。“还是不要了。”他说,“为了保护现场,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动,否则,我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我还是抽一根你的烟吧。”
脆弱,吸烟。生活是脆弱的,偶尔的强大只是例外。他们吐出的烟在空中交织着,染上了金色的晨曦。
一个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起初只是一个极细小的声音,这些蠢货,凯辛心想,他们居然是鸣着警笛大张旗鼓过来的。
“克罗马迪警方会做一个完整的笔录,卡萝尔。”他说,“他们会负责这个案件,不过,要是你有任何想说的,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好的。”
他们依旧并肩坐着。
“如果他能活下来,”凯辛说,“那是因为你准时来上班了。”
卡萝尔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我还能继续领薪水吗?”
“在事情解决之前,当然可以。”
从山下传来的警笛声由远及近飘进他们的耳朵里,警车绕上了山道,鸣笛声也越来越大。三辆警车鱼贯而入,一路冲到了前院,急刹车激起一阵沙石飞扬。
第一辆车的后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很高大,深色的头发集中梳向后方,看上去有些派头。高级警探,里克·霍普古德,凯辛见过他两次,都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凯辛站起身,霍普古德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急救直升机也到了,轰隆隆的声响自东向西传了过来,瞬间淹没了地面上的忙碌和嘈杂。
“你下班了。”霍普古德傲慢地说道,“可以回蒙罗港了。”
一阵怒火从他的眼底升起,凯辛想要揍霍普古德一拳。他什么也没有说,目光转向直升机着陆的方向。他绕过这所大房子,走到远处的树篱旁边,看着它徐徐降落到围场上,那围场的地面还真够结实,干旱年月里的干燥深秋,连地面都变得坚硬起来。那名当地的男医生一直候在那里,直升机上下来三个男人,他们合力卸下一副担架,绕过马厩从一个侧门进了那所房子。
“冒犯到你了?”霍普古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指哪方面?”凯辛决定装一回傻。
“我不是有意那样‘言简意赅’的。”霍普古德解释道。
凯辛转头看向他,霍普古德报之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和巨大的犬齿。
“我没当回事。”凯辛回道。
“好样的。”霍普古德说,“如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借助你的专业知识来破案,对吧?”
“我们都是警局的一分子。”凯辛说。
“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霍普古德说,“保持联系!”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出来了,里面裹着布戈尼先生,他们看上去并不急切,毕竟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余下的也只是听天由命。担架抬上直升机之后,那个本地女医生对城市来的人说了几句话,两个人看上去都面无表情,那人应该是个医生。
医生返回了机舱,飞机缓缓起飞,向大城市飞去,天空中只留下尾灯渐行渐远的闪光。
凯辛向卡萝尔·格里格道别,驱车沿着弯曲的箭杨大道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