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执念

梵珈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其实这些日子贫僧隐约能想起来一些从前的事情,贫僧小时候不是在寺中的,关于山下的记忆,比想象中还要多。”

祁婠伊张口想要问他,却又害怕再听见否定的答案。

犹豫之间,梵珈已经自顾张口道:“但是方丈说过,贫僧是自幼在寒叶寺中长大的,想来是怕贫僧记起那些事情,影响修佛吧。”

祁婠伊看他,认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梵珈笑了笑,他以为她想要知道从前的事情,却不想她又拿出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来攻击方丈:“公主说得对,但方丈也算不得骗贫僧,贫僧自己从前记不清楚,现在想了起来,十岁也算是小时候。”

“十岁……”祁婠伊沉吟着问道,“那高僧十岁那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祁婠伊手指攥紧,却见梵珈摇了摇头。

他脑海中恍惚有一个红衣小姑娘的身影闪过,小女孩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又娇又傲,她在自己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觉得吵,便没有回应。

再后来呢,再回忆的时候,他的眉心便开始作痛,连带着头也痛了。

关于十岁的记忆,大概就是寺院和那个红衣小姑娘了。

梵珈没有隐瞒,对祁婠伊坦白道:“似乎有认识过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得是红色衣裳,旁的便想不起来了。”他回忆着摇了摇头,“想来是记错了吧,在寒叶寺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遇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小女孩呢。”

除过王公贵族,一般小女孩又怎么会在寒叶寺中出现。

梵珈原以为祁婠伊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祁婠伊听了他的话之后眼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梵珈看不懂她眼中其它复杂的情绪,只看清楚了一点,祁婠伊生气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梵珈有点茫然,不知道祁婠伊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便问道:“怎么了?”

祁婠伊冷冷斜了他一眼,又冷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梵珈并没有说自己就是林如鹤,可他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当时的情景对上了。

祁婠伊其实并不记得自己那日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裳,但根据母后对她的回忆,她从小到大都喜爱红色,穿红色衣裳也是最多的,她几乎可以确定,梵珈口中那个红衣小姑娘就是她。

可是他却将当时的事情都忘记了。

他比她大了四岁,她都记得清楚,他怎么可以忘记了。

非但忘记了当时自己说过的话,也忘记了她。

祁婠伊越想越觉得生气,当下便不理梵珈了,抱着自己的经卷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还特地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梵珈。

不可否认,得知梵珈就是林如鹤,祁婠伊心中是喜悦的。

可这么一点喜悦很快就被冲淡了,她早就认准了梵珈,可如果他是林如鹤的话,那么当初他就是前脚答应了自己将来来娶自己,后脚便出家入了佛门。

这种行为和当初她觉得狠心绝情的释迦佛又有何区别。

祁婠伊手中攥着笔,却因为生气用力极大,字也没有写出来几个。

梵珈不明白祁婠伊为何突然生气,公主脾气向来很大,可在他面前很少发作,梵珈努力回想自己方才的话,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祁婠伊不和他说话,他继续和祁婠伊说话。

想到方才祁婠伊是在问自己回忆的事情,他又道:“贫僧最近有时还能记起来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关于成耶法师的,关于净真大师的,前事蒙上了一层雾,看得不大真切,但从前的日子好像还算是欢乐的。”

祁婠伊虽然不理他,可他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她脑中浮现出一个问题,既然从前的生活还算欢乐,那又为何出家?

是因为父母的身份,是因为自己是佛子,还是因为他真的一心向佛?

祁婠伊想不明白。

梵珈看不到她的表情,便自说自话:“从前方丈说过五蕴皆空我未曾做到,还差的那一点,便是情。不过方丈说那不是简简单单的情,是执念。”

情之一字,最难割舍。

“贫僧其实不大明白,那些事情自动在脑中消失,贫僧为何还会放不下这个字。”

祁婠伊见他露出少有的迷茫,有几分心软,想起他看到舍利子时候的柔软目光,心中为他开脱,他忘了那么多从前的事情,甚至连和自己父母相处的事情也都忘记了,忘记一个小女孩,似乎也不是难理解。

更何况,她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将这种童言当真,只觉得是当时年幼无知。

想是这么想的,祁婠伊又觉得自己这么快消气太好哄了一些,于是她冷冷地接了一句:“高僧聪慧,于佛法之上见解颇深,又怎么会囿于一点尘世间最无用的情呢。”

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儿嘲讽,她还是背对着梵珈。

这话说出来之后又有些后悔,她生着气忍不住想要刺他一下,却又怕他听到了真的承认了。

八年前他都可以忘了她的话,一心踏进佛门,八年后的他,对佛家更加信仰,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就在祁婠伊想着要如何将自己方才的话掩盖过去的时候,听到梵珈的声音:“情并非无用,情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力量。”

“那佛呢?”祁婠伊忍不住挑眉道。

“佛是普照天下的光。”梵珈张口道。

塔内灯光照在他的周身,离梵珈不远处的舍利子投射出淡黄色的光芒,映在背后,普照天下而又震慑人心。

祁婠伊被他这两全的回答取悦到了,又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她道:“可你要入佛门,第一件事情便是得斩断七情六欲,高僧想要成佛,只怕更得如此吧。”

梵珈闻言脸上果然露出困解的表情,良久,他道:“阿弥陀佛,执念可消。”

祁婠伊见他果然如此说,脸上的表情更加冰冷了:“执念可笑,那执念所系之人又该如何?”

她语气强势,咄咄逼人。

梵珈不理解她生气的根本原因,也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却还是答不出来。

又或许,他做出的的决定是和释迦佛一样,抛妻弃子,放开她一人,渡这天下人。

她良久没有等来他的话,收拾了自己摆在桌上的东西就要离开,又听见身后梵珈道:“贫僧明日要下山,公主……”

“我也要去。”祁婠伊快速抢话道。

梵珈看向祁婠伊的面容,眉毛低垂,嘴平抿着,还是生着气的样子,可听见他话的第一反还是跟着他离开。

“不行。”梵珈的第一反应也是拒绝。

“为什么不行?我佛经都已经抄完了。”祁婠伊还生着气,跟梵珈说话也并不客气。她转身走回了桌边,将手中拿着的两本经文放在桌上,在安静的浮屠塔中发出明显的声响,带出来的风惹得远处的烛火忽闪了几下。

“公主若是佛经抄完了,便可以……”

“便可以什么?便可以回皇宫吗?”祁婠伊截断了他的话,气势逼人,“然后呢?你再一个人下山去?之后让我再也见不到你?高僧,你的心是不是太狠了些。”她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砸在梵珈心上。

他其实听出了这话意思的不寻常,可是又下意识的忽略,好像他心中不愿承认这一点一般。

对上祁婠伊直视的目光,梵珈的目光淡然许多,他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可是他又拒绝不得。

祁婠伊在得了他同意之后,便重新将桌上的经文拿起,离开了浮屠塔中。

全程没有再看梵珈一眼。

站在原地的梵珈无奈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公主还是在笑自己。

祁婠伊出了浮屠塔之后也没有去方寸居,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

其实她听到梵珈要下山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阻止的,但一想到他的性子,便觉得更改不大可能,她总不能派人将他绑在山上,只能自己跟着去。

一想到这儿,祁婠伊便心生不满,分明他一心只想着他的佛,她却还是不自觉地想要保护他。

祁婠伊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虽然不至于让自己反感,但总还是不大符合她的性子。

于是,好不容易被高僧教诲得懂得规矩了些的公主,下午的坐禅没有去,晚上也没有去。

很罕见的,这一次梵珈没有来找她,也没有其他人来催她。

她就这么安稳地在自己住处一直待到了第二日清晨。

他们两个在祁婠伊的住处会面。

昨日梵珈找慧允禅师要了伤口处需要用的药,得知两人打算一同下山之后慧允十分担心,想要劝说梵珈留在山上未果。

眼下方丈不在山上,也没有人能够拦住梵珈。

得了消息的慧允禅师今日一早也过来了,昨日没有劝说成功的他并没有放弃。

慧允禅师站在远处看见他们身影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

等到他走近的时候便明白了,公主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梵珈一眼在生气,梵珈禅师好像是发现了,但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又或者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贯冷然地立在公主旁边。

慧允登时觉得脑袋更大了,他走到跟前好心劝道:“这又是怎么了?”

梵珈只是合掌朝慧允行了个礼,并没有多说话。

而祁婠伊冷淡地摇了摇头,也没有说话。

慧允觉得自己脑袋有些疼了,公主傲然地立在一旁,他只能将目光移向梵珈,示意他哄一哄公主。

梵珈看向祁婠伊:“公主,走吧。”

祁婠伊点头,自己在前面走了。

梵珈朝慧允行礼与,随后跟在祁婠伊身后离开了。

慧允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从一开始的一前一后到后来的并排而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来什么一般,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慧允:我来是要做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