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了无

梵珈手捧着经书走进洗心亭的时候,整个亭子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片刻,又逐渐响起了私语声,毕竟他们都知道讲经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是讲宗的大师来的,倒并非是梵珈讲得不好,而是他每日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是佛子,竟然屈尊来给他们这些小沙弥来授课,实在是叫人惊讶。

并不了解寒叶寺规矩的祁婠伊没有这种想法。

她看了眼身边空下来的位置,又看了一眼上面里立着的人,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梵珈的目光,他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不过那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要确认一下她在不在,又好像只是要告诉她晚课是他来讲的。

祁婠伊默默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桌子。

晚课她的旁边没有坐人,加之是梵珈站在上面,威慑力十足,不知怎么,她竟认认真真地听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佛经。

不过并不单单祁婠伊是这样的,就连前面坐着的之前时不时还要说一句话的那些小沙弥,这一个时辰也安静异常。

直到晚课结束,梵珈就要离开的时候,才有一个小沙弥大着胆子问道:“今后的佛经都要由禅师来讲了吗?”

梵珈闻声朝小沙弥的方向望去,这个小沙弥方才听经文的时候还算认真,这会儿同他说话却连直视他也不敢,问的时候目光停留在梵珈的削瘦的下巴之下,不敢逾越。

梵珈下意识皱了皱眉头,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只今日晚课,明日仍是圆和大师来讲经。”

小沙弥忙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却又自然地松了一口气。

禅师讲的是好,可他只往上面一站,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敢有半分松懈。

虽然祁婠伊没有说话,不过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梵珈虽然没有像早上大师那样提问过自己,甚至讲经的时候都没有往自己这边看过几眼,可她还是下意识心慌。

现在见到这些小沙弥也是跟自己同种想法,她不自觉轻笑了声,看来梵珈这个年纪轻轻的佛子在寒叶寺积威甚重,这些小沙弥应该也进寺没有几日,也都下意识怕他。

声音不大,可梵珈却敏锐地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对视的那一眼,祁婠伊好像在他眼中看到了别的东西,自己一看,却又没有了。

祁婠伊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很快收敛了自己的表情,那一眼让她方才的不祥的预感重新涌上心头。

最后梵珈只留下一句:“《心经》乃是佛教入门基础,文虽短却精,字字珠玑,勤学常省,可长智慧。”

第二日卯时,祁婠伊再一次从睡梦中被诵经声吵醒,这一次她只迟疑了一会儿便从床上爬起来了,不过遭殃的是床边柜子上的花瓶,直接便被摔在了地上。

两个宫女从外间进来,床上祁婠伊面无表情坐着,地上那个用来装饰的花瓶被摔得粉碎,两个宫女脸上连一丝疑惑也没有,似乎早已经习惯了。

两人对了下眼神,其中一个将手中的托盘放下,便走了出去,准备一会儿进来收拾花瓶渣子。

锦葵走到门口的时候,正看到了梵珈禅师,他还是那身红色袈裟,合掌静立在室外,分明只是那样站着,却好像身边建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这些世俗红尘远远隔开。

见到锦葵走了出来,梵珈眉毛微蹙目光正朝那边看过去,显然也听见了方才房间内的声音,但是迫于规矩礼仪不能进去。

锦葵对这个禅师是有几分畏惧的,所以只是朝他礼貌地笑了笑,见了礼便去了另一边。

又过了一会儿,门才再次从里面推开,这会儿祁婠伊才收拾好了从里面出来。

梵珈朝那边看去,身上的衣裳虽与第一次来的时候相比有所改变,却仍是相对来说鲜艳明亮的颜色,公主五官明媚而张扬,刚睡醒而下压的眼角带着几分慵懒和不耐,将张扬肆意压了下来,只让人觉得美得高傲。

如果那张脸没有在看到梵珈之后迅速垮下来的话。

祁婠伊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张口便问道:“静心呢?”

“静心去忙他的事情了。”梵珈没有继续看着祁婠伊,见她出来了,便直接转身要走。

“那你呢?”祁婠伊又问,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又不确定,也不想要相信。

“从今日起,公主每日的经文坐禅学习都由贫僧负责。”梵珈转过身来对祁婠伊道,“也就是说,公主今后不必再去洗心亭了。”

“哦。”祁婠伊沉闷地应了一声,跟在梵珈后面,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喜,“也不必去禅林了吗?”语调微扬。

“禅林还是得去的。”

“哦。”祁婠伊又应了一声,声音比方才还要低落。

其实她还想要问以后还用不用去藏经阁,毕竟这是她觉得整个寒叶寺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但看了看梵珈留给自己的背影她又不想问了。

左右藏书阁就在那里,她想去他们也拦不住她。

她走得不快,却也能跟上梵珈的步子,两人到了昨日她去的那个禅林。

祁婠伊皱了皱眉毛,坐禅要改到一大早了吗?她觉得她可能会直接睡着。

两人到了跟前的时候,梵珈拐了个方向,到了昨日的那一处殿宇。

祁婠伊这才注意到,这个殿的名字叫做了无殿,倒是个有趣的名字,祁婠伊想着,他们没有直接去正殿,而是去了一旁的偏殿。

偏殿距离正殿不远,这一处的布置却与正殿全然不同,入目是两幅山水画,中间有一排书架,左右是两方桌椅,上面堆着几叠经卷,一旁放置着笔墨纸砚,更像是一件书房。

祁婠伊站在原地,看着梵珈坐在了左边的椅子上,她便自觉地往右边去了。

两方桌椅离得并不远,梵珈的桌上放着的经书自己桌上也有,不过要厚上不少,祁婠伊小心翻开了一本,里面密密麻麻的佛经映入眼中,她又翻开底下的一本,连续翻了四五本,眼睛越瞪越大,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书封面上全都写着《大方广佛华严经》,从第一卷至第十卷。

“高僧,这些经文不会全都要学完吧?”祁婠伊声音略微提高。

梵珈抬头看向祁婠伊,然后摇了摇头。

祁婠伊松了一口气。

梵珈开口道:“这只是前十卷。”

“只是?”祁婠伊直接黑了脸。

“嗯。”梵珈点头,“《华严经》共有三十卷。”

祁婠伊不想说话了。

“公主此次前来,抄经抄的也是《华严经》。”梵珈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祁婠伊的脸色,神色淡淡补充了一句更让祁婠伊崩溃的话。

祁婠伊来时只知道自己来之后要做什么全由方丈安排,这会儿才知道自己还有个抄经的任务,当下便觉得头疼。

她想了想,朝梵珈看去,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平生最灿烂的笑容:“高僧。”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既然我此番前来的任务是抄经,不如,就从现在开始抄经吧。”祁婠伊觉得,这是她十六年中笑得最久最温柔的一次。

然而她口中的高僧半点不为所动,眸光依旧冷然,淡淡道:“公主若只要抄经自然可以,只须在我提问的时候,皆能回答出来。”

祁婠伊觉得此路不通,她嘴角落下,又迅速勾了起来:“可是高僧昨日不是还说了《心经》与我学习佛法大大有益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我觉得《心经》就不错。”

是不错,全文一共就二百六十六个字。

梵珈眼中冷凛散了些,嘴角往上勾了勾,随后又认真道:“《华严经》乃佛家经典,亲手抄之,可积功德。公主若是有想要为之祈福的人,抑或是为自己消除业障皆可抄此经书。”

祁婠伊表情有些动容,父皇这几年身子已然不如从前好了,若是能够抄经为父皇祈福也是她来这里的一件好事了。

“《观经》有云: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可消八十亿劫生死重罪。公主聪慧,这《华严经》于公主而言不难。”梵珈又补充道。

他观公主现在这个反应想是不知道自己此来的目的,可他昨日已从方丈那里得知,公主的《华严经》是要去七层浮屠塔上去抄写的,闻言便明白了这是为消灾解难来的。

而祁婠伊却是记起,大齐人说佛子是有大智慧的人,他虽年纪轻轻,可在佛法上的建树远超一种佛门大师。

可是现在这个有大智慧的人却夸自己聪慧,祁婠伊耳朵不自觉便红了,似是不大好意思。自小到大听到的奉承多了,那些人将她从头夸到脚,聪慧也常常说,可她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现在从梵珈那张薄唇中说出来,却格外的真诚。

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

想到这里,祁婠伊的心情稍稍好上一些,也顺口答应了,只当是为父皇抄经积福业了。

这厢答应过后,梵珈才开始捧起经书讲解,从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讲起,祁婠伊几度两眼鳏鳏,只欲昏昏睡去。

每每这个时候,梵珈也不叫她,只用那双清冷眼眸看她一眼,祁婠伊便立即清醒了。

她突然觉得,梵珈这目光有提神醒脑之功效,只可惜这个想法她只敢在心中想想,不敢直接说出来。

原先在洗心亭听经的时候,她还可以出神睡觉浑水摸鱼,可到了了无殿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莫说是睡觉,只要稍稍没有认真听,梵珈便能察觉到。

她好容易熬过这两个时辰,才听到梵珈道:“用过早饭,到这里来禅坐。”

祁婠伊对禅坐的厌恶程度比听经文还要深,不,比听梵珈讲经的厌恶程度还要深,她原本便不是个能定下来的性子,禅坐这种静坐两个时辰什么事情都不做的修行不适合她。

更何况她昨日禅坐一个多时辰,现在腰腿胳膊还在酸痛,实在是不好受。

所以听到这话之后,祁婠伊立即便抗议道:“昨日只有下午才禅坐,为何今日一大早便要禅坐,我不去!”

“公主现如今跟着贫僧学习佛法,每日什么时候要做什么自然是由贫僧来定的。”梵珈声音冷淡道,这番好似得意自在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变得那般平淡无味。

“本宫不坐,你要禅坐你自己去,那两个时辰对本宫便是浪费时间。大不了闹到方丈那里,今日便是国师站在这里跟本宫说,本宫仍是不做。”祁婠伊直接便站起来道,话中全是对坐禅的厌恶。

她来这里之后除过生气的时候,还没有拿过公主的威风,现在这样不悦,显然是对坐禅恨得牙痒痒。

可她这通拿架子的话说出来,梵珈连多余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目光平淡地落在自己手中的经书上。

祁婠伊突然记起来,佛子的地位特殊,她根本拿捏不了他,即便是叫了方丈过来。

所以他现在才这般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祁婠伊气恼,直接便甩袖离开了。

她回去的时候因为生气走得急,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个臭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