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说佛

老和尚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眉毛都弯了弯,手竖在胸前,与来人过了礼。

祁婠伊转身过去,果然是梵珈。

整个亭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来寒叶寺修行佛法的人,可能没有听过方丈的造诣经传,但决计不会不知道佛子梵珈禅师。

他是年轻一辈最负盛名的和尚,亦是最正统的佛法传承者。

祁婠伊皱了皱眉毛,昨日惊鸿一面,她未能想到今日能够再见梵珈,还是在自己不认真学经的时候。

不过既然遇上了,祁婠伊便直接开口问道:“敢问高僧,如此超凡脱俗,做到几空了呢?”她声音清脆,语调活泼,听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可说出来的却是为难人的话。

梵珈在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很会认真地望着人的眼睛,与祁婠伊说话亦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上祁婠伊的黑色瞳仁,清澈干净,似这世上最纯净的一泓甘泉,容不得半点污迹。

祁婠伊看着看着莫名就有些心虚。

不过不等梵珈回答,老和尚先替他答了:“心怀佛祖,形相为空;摒去七情,可视情|色于无物;除去六欲,则意念之欲可抛;言行举止无不虔诚念佛,行为亦为空也。”

“哦?这是四大皆空了,还有一大呢?”祁婠伊眨了眨眼,朝梵珈望去。

分明她故意为难,分明这话对他一代高僧来说算是辱没,可他眸光半点波动也没有,似乎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甚至与庭中花木无差的一样东西。

这种感觉像极了一拳打进棉花团里,棉花团还冲自己笑了笑。

不过虽然梵珈没有多大反应,一旁的老和尚脸色却不好了:“寻常人能做到一空、二空已是不易,这最后一空若是也做到了,便再非寻常僧人可称。”

祁婠伊觉得老和尚恼火得莫名其妙,分明梵珈自己还未说话,他却先着急了。

思及此处,祁婠伊又朝也梵珈那边看了一眼,他已说完话转身离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转身的一瞬间,祁婠伊好像瞧见他睫毛忽闪了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珠黯淡了片刻。

眼见问答结束,祁婠伊又重新坐下。经过方才一番折腾,祁婠伊睡意去了大半,便开始与身边的静心聊天:“静心和尚,这里全是小沙弥,为何你也要来上早课?”

“这种早课一般是给新来的小沙弥讲解的,小僧是带公主来的。”静心看了一眼上面正在捧着经书念叨的老和尚。

祁婠伊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又问道:“那如果不带我来这里的话,你原本应该干什么?”

“念经。”

祁婠伊皱眉,想起来将自己从睡梦中吵醒的念经声:“是所有人一起念吗?”

“对。”静心点头,“卯时过,开始敲钟,钟响三声,开始诵经。”

“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吗?”

静心点头,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公主原本也该念的,不过方丈说公主才刚来,所以先从听早晚课,学习经文抄写经文做起。等再过两日,公主便可以跟着一同诵经念佛了。”

祁婠伊深感自己接下来的这些日子早上都不会舒服了:“其实你可以不用跟着我,我自己来便是了。”祁婠伊以为她是来受罚的,并非是来出家的,没必要将这些东西学得这般仔细,还耽搁了别人。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深知自己的脾气,这个作息,自己听着也就这样了,到时候真的照办起来,指不定自己还得生气胡闹。

静心没有说话。

祁婠伊觉得亭子内突然安静,她抬头朝上面看了一眼:“我怎么觉得老和尚看我的目光更凶了?”

你方才怼了圆和大师最偏爱的禅师,他能对你脸色好吗?

静心合掌,一本正经对祁婠伊道:“这是圆和大师。”

“这样啊。”祁婠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也是大师吗?”

“小僧不过是修行不久的僧人,怎么敢称大师。”静心万分惶恐道,“称为大师、禅师还有法师的人皆需授受比丘戒,是精勤修持,择善离恶的业果。”

祁婠伊一脸迷茫:“可我看你们都是青色僧袍?”

“佛门之内,众生平等。”静心耐心解释道,“佛门之内不得着色调鲜艳的袈裟,颜色是只是用来区分禅、讲、教三宗的。”

“所以教宗是青色的?”祁婠伊听得有些晕。

“身着青色僧袍的是讲宗,教宗是黑色的。其实从前教宗也并非黑色,黑色庄重,佛门是不着这个颜色的,只有武僧的僧袍是黑色。寒叶寺的僧人轻易不会下山,一般只有教宗会下山,他们是武僧发展而来,常需下山做传经法事一类的事情。长此以来,教宗身着黑色僧袍便沿袭了下来。”

“原来佛门里面袈裟颜色都有这么多规矩,我原以为,只是不能着纯色衣裳。”祁婠伊又朝前面扫了一圈,“那穿红色袈裟的都是禅宗吗?还有既然大师这样难得,为何梵珈瞧着同你差不多年岁,你们还都对他如此尊敬?”

“自然不是,禅宗的僧袍是茶褐色的,等到下午公主便能见到了。”静心压着声音道,“梵珈禅师是佛子,佛子那是有佛祖神血的人,自然不同。”

“不过梵珈禅师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一点,他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盛名,凭的不单单是佛子的名,还有他在佛法上的造诣。”静心见祁婠伊面露怀疑,又补充道。

祁婠伊闻言点了点头。

“而且小僧与禅师并非一般大小,小僧今年已经二十有六,而梵珈禅师才刚双十。”静心又道。

祁婠伊重新看了面前这个白面小和尚一眼,确认了是他这张脸太具有欺骗性了,才让她看着觉得他才大自己没有几岁。

早上讲经的时间就这么被祁婠伊混了过去,回她的小院子的时候便是自己和自己的宫女了。

早课过后的辰时是寒叶寺的用早膳时间,这一点和宫中相似,不过就是早起了两个时辰出来学经文罢了,祁婠伊十分平静地想道,如果她这么想的时候没有咬牙的话或许会更真切些。

祁婠伊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碗菜粥,旁边还放了一个小碟子,生怕她吃不饱一般摆了两个馒头。

她现在几乎已经确定了,寒叶寺里面仅有的两顿饭,早上是清粥,晌午是青菜白饭,她觉得这样在这里待两个月后自己也就剩这两个颜色了。

每天都处于吃不好、睡不好,还极其辛苦的状态,她才用完早膳没有一会儿,阴魂不散的静心便又来了。

“禅坐不是下午才开始吗?”祁婠伊没好气道。

“现在该去藏经阁抄写佛经了。”静心低头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祁婠伊咬着牙点头,才歇下没多久便又开始行走,她现在怀疑自己的脚又该破了。

一旁的鸢尾也面露心疼,寒叶寺虽然修缮得破烂,可实在是大得很,她这么走这么几个来回,即便是原本腿脚没有受伤,此时也不会好受多少。

静心并没有跟在祁婠伊身后盯她,只将她带过去给她找了本名叫《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的经书后便离开了。

祁婠伊翻开经书看了一眼,字数并不多,不怎么让人愉快的是这本经书是两种字体的,一种是大齐的通用文字,另一种则是她全然看不懂的梵文。

祁婠伊翻了两遍之后突然发现这本经书好似有些眼熟。

混过一节早课的公主全然没有发现这本经书便是早上圆和大师讲的那一本。

眼熟便眼熟罢,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将经书展开便开始抄写,写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才听静心话的意思,自己还得在藏经阁待上两个时辰,祁婠伊并没有打算把时间全用在抄写经书上,她胡乱抄了两遍之后便开始在藏书阁里面转,试图能够找到一本有意思的书卷。

直到她把藏经阁转了一遍之后才发现,这里全部都是经书经传,没有一本闲书,从佛经佛理到佛教故事,从书简刻字到纸张书字,全离不开“佛法”二字。

祁婠伊寻了一本看起来最有趣味的书坐在一旁开始看,这本名叫《说佛》的书里面是插画加文字形式的,内容并非枯燥的佛经佛偈,而是历代以来的佛家故事,还有一些通俗的小故事,祁婠伊勉强可以看懂。

里面的故事很多都有启示意味,她看得不烦,便静下了心去看。

过了两个时辰,她才从藏经阁中出来,走的时候正带着那本《说佛》。

静心见状将此事报给了方丈,平素淡然的方丈听到的时候面露慈祥的笑容:“长公主既然感兴趣,让她带回去也是很好的。”

静心能够听出方丈言语之中的喜悦,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觉得方丈好似微微放松了一些。

方丈看见静心脸上的表情,记起宫人将公主要来的消息带来之时所说的话:

公主若能学到几分佛理自然最好,若是不然,只抄了佛经回来也可。

长公主此番前来是为抄佛经的,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早在十四年前她便来过寒叶寺了。

那个时候的顺平长公主还年幼,也还处在被大齐百姓信仰拜服为祥瑞福星的盛名盛极之时。

顺平长公主是被皇上和皇后一同带来的,是在所有百姓眼底下大张旗鼓为了祭天来的,公主年幼,还不知事,却已经成为了很多人的骄傲。

所以皇上带她去抽签时,笃定了她会抽出上上签,再得一个福瑞之名,却不想,签筒的祥瑞之兆是有了,却也算出来公主的命中大劫,此劫或危及公主性命。

皇上与皇后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都慌了,求问方丈解除之法,他算了又算,才得出来个须得公主亲自来寒叶寺,待请回舍利子后,在佛光最集之处,也就是佛塔之内抄写真经,待抄完之时,再滴入自己的血,方可破灾。

皇上和皇后得了这个破除之法后才稍稍放心,只是那次声势浩大的祭天再也没有人敢提及。就连公主本人,也只以为自己去的是城内的甘恩寺,而对寒叶寺毫无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