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远处有一人从几人身后过去,神色淡然,视他们几人如无物。
那人身上亦是红色袈裟,身形颀长,肩膀削瘦,手捏一串檀香木念珠,指骨修长、白皙,在阳光下泛出淡淡光泽。祁婠伊只能窥见他侧脸与身形,他约莫十八九岁,皮肤冷白,轮廓清晰。
寒叶寺刚进门口的地方种了不少红枫,这个时候正是枫叶最红的时候,这两日积了雪,稍稍压下了红色张扬,远处的石板路上还有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落叶。
恰似他红色袈裟长身玉立于雪中。
即便是主持方丈,大齐的国师,见到祁婠伊也还是规规矩矩地见了礼才说话的,可这人从自己面前经过,却看也不看自己。
祁婠伊原本便心中不悦,见到此人如此嚣张更是有些气恼。也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受那人气质影响,祁婠伊下意识便道:“你站住!见到本公主都不知道行礼吗?你们寒叶寺的人就是这么蔑视皇族的吗?”
如果说前半句还有几分礼,后半句便是欲加之罪了。
鸢尾在祁婠伊身后悄悄扯了扯公主的衣袂,只是公主并没有感受到。
梵珈听到祁婠伊的声音转头过来,几乎是同一时刻,祁婠伊屏住了呼吸。
她的目光从那只竖在胸前的手开始,往上看去,越过他瘦白的脖颈,和尚神色冷淡,鼻梁高挺,不同于大齐人的面容平淡,每一分每一寸都美到极致,眉间一点朱砂痣,美得张扬。
而这全部张扬的美都被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琥珀色眼瞳收敛,他朝这边看过来,琉璃珠一般的眼睛似乎将所有东西都能看穿,又似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进眼中。
祁婠伊心生感叹,他眼中有这世间的万种风情,似柔情入骨,亦集最冰最冷的利刃于眼底,细看却是透彻清明。
梵珈身子朝祁婠伊这边转过来,右手竖在胸前行了个礼:“长公主殿下。”
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并未给他添上半点人间气,反倒是将他冷白的肌肤映得出世缥缈。
待祁婠伊回过神来的时候,梵珈已经见过礼离开了。
她耳根泛红,也忘了计较方才的事情,只听方丈在自己面前解释道:“公主大可穿自己带来的衣裳,只是这般色调鲜艳不可。”
祁婠伊胡乱点了点头,醒悟过来自己这是中了美人计,她脸更是一红,想到方才那人也是这寺里的和尚,更是觉得自己糊涂,声音也较方才低了些:“父皇说,本宫来这里修行的事情全由方丈安排?”
“正是。”方丈点头,看向身后立着的一个青衣和尚,“静心,从明日会开始教公主佛经与佛理,一会儿他会带公主回自己的住处。”
“好。”祁婠伊应下,她此时腿脚疼得厉害,也没有了再折腾的心思。
方丈说完话之后便离开了,祁婠伊将目光转向那个青衣和尚,瞧着二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清秀,她眉毛一扬,问道:“我明日都要做什么?”
静心低头回道:“陛下吩咐过了,公主殿下不必如真正修行一般辛苦,只要晨省暮定一日二餐同寺中旁人一般,加之学经、悟禅,还有抄经便是了。”
祁婠伊来之前便知道寒叶寺过申时不能用膳,这点没有什么疑问,只是不知道她竟还要抄写佛经,她皱了皱眉毛:“要一直抄吗?”
静心愣了愣,随即点头。
祁婠伊好容易收起来的脾气现在又重新写在脸上了,静心有些无措,祁婠伊朝身后望了望,又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那个目中无人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寒叶寺不是唯有方丈可身穿红色袈裟么?怎么他也穿了?”还穿得那般好看。
“目中无……”静心回忆了一番忙住口,没有将这个词念完,“方才那是梵珈禅师。”
“禅师?”祁婠伊挑了挑眉毛,年纪轻轻便被称为禅师的,应该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静心见她一脸茫然,显然是不识得的,便又解释道:“梵珈禅师虽然年纪轻轻,修行却是了不得的,他也是当今世上的佛子。”
“佛子?原来他就是佛子。”祁婠伊暗暗在心中补充道,难怪。
难怪那人脱俗似仙,也难怪那人从未下山却早已经在余安城传遍盛名。寒叶寺里面有一位佛子,这佛子生得绝世容颜,而佛子本人亦是绝世。
这个绝世,说的是超凡脱俗,与尘世隔绝。
方才一见,祁婠伊也确认了。
“佛子有圣上特许,可以免去礼节。”静心又道。
今上重视佛教,对于传闻中少见的佛子更是尊重异常,不以世人相论,所以佛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比被册封了国师的方丈的特权还要大些。
传闻当年佛祖以血供养了一台佛莲灯,凭借灯光判断人世间安宁与否,某日人间灾乱,莲灯打翻,坠落人世,幻化成人形,是为拯救世人而生,被尊称为佛子。
祁婠伊随意点了点头,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寒叶寺中种植最多的便是红枫树,这个时候,枫叶还未彻底凋零,覆着一层雪,隐隐约约看得到远处全是红色。墙也是红色,不过与皇宫的红色宫墙不同,这里的红色已经很陈旧了,整个寺院都呈现着一种多年前遗迹的陈旧。
祁婠伊不动声色地皱了皱鼻子,面露嫌弃,不是说寒叶寺是国寺吗?怎么这般破烂。
她原先听说寒叶寺在山上的时候已经有了准备寺院很小,可上来之后才发现视野开阔,占地不比皇宫中的宫殿要小,只是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多余装饰,看着寡淡又破旧。
静心带着她先朝前走,过了一道圆形拱门之后又往右边转去,转身的时候,她往身后看了一眼,望见那座寒叶寺最高的建筑,想必是佛塔,她没有多问,继续往前走。
几人过了又过来一道弧形窄道,出了窄道,入目便不再是方才的石板铺成的路了,眼下是石子小路,两边栽着些不开花的草木,中间用稍大些的石块隔开。
走了约十几里的路便到了一处清幽小宅,此处清净,附近也没有住僧人,只有进来的那个门前立了两个守门的僧人。
自然是比不得在皇宫中的,所以在推开门的时候,祁婠伊的鼻子便皱得更严重了。
鸢尾打量了房间一圈,床铺整整齐齐,衣柜桌椅大小俱全,整个房间的布置具体而微,她看过之后便接过侍卫手上的包袱开始收拾房间。
祁婠伊也没有好说什么,毕竟自己此来是受罚的。
待鸢尾将床铺收拾好的时候,她这才从凳子上移到了床铺上,稍微歇息一回儿,将自己的腿脚放松。
锦葵从包袱中找出来了一瓶蓝色瓶子的药膏,鸢尾又出去端了盆热水,木盆一旁放着一方面帕。
鸢尾小心地将祁婠伊的裤子向上掀开,露出小腿,细嫩白皙的小腿骨处是大大小小的青痕,脚上也磨出了两个血泡,有一处严重的,已经破了皮,流出的血此时已经结成了块。
锦葵当即眼泪便流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作的死,要公主遭这门子罪!”
“锦葵!”祁婠伊喊了锦葵一声。
锦葵听见了更是替公主觉得不服:“本来就是,谁收了礼物还管那礼物来路是哪儿的,公主就是心太善才被人利用陷害,宣城公主此次逼得这样紧,谁知道不是……”
“锦葵!”祁婠伊又喊了一声,这次不同方才的提醒,语气已经是带着怒意的警告了。
“慎言。”鸢尾看了公主一眼,又看了替公主不平的锦葵一眼,一边用沾了水的面帕将祁婠伊腿上的血迹擦干净,一边用眼神示意锦葵。
锦葵这副藏不住话的性子,这么说下去,指不定一会儿还要觉得圣上狠心了。
将祁婠伊腿上的血迹擦干净之后,锦葵将宝蓝色瓶子打开,将里面的药膏涂在祁婠伊的腿上,知道公主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也知道她此时定然是极疼的,所以她动作很慢,生怕一时失误又伤了公主。
待上好药的时候,祁婠伊很快将脚缩回床被中,又看向两个宫女:“你们途中也摔了几次,这些药便拿去给你们涂上吧。”
两个宫女知道公主关心之意,也没有推辞,当即应下。
祁婠伊这一路奔波,早就又困又乏了,偏生早上只用了一点早膳,这会儿便饿了,她看着窗外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已经未时一刻了。”
祁婠伊按了按自己的小腿,她今晨是辰时出发的,就这样奔波了一路便到了大中午,难怪自己饿了。
她才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敲门声。
是个灰色袈裟的小沙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递给了锦葵:“方丈说了,长公主殿下不便与一众僧人一同用膳,今后每日的餐饭都有人送过来。”
“多谢。”锦葵接过食盒,带了进来。
祁婠伊也饿了,闻声便下了床,原本一路跋涉摔多了她还不觉得有什么痛楚,这会儿歇息了片刻,再下床的时候只觉腿酸疼得厉害,脚底更是沾不了地。
鸢尾见状上前搀扶住祁婠伊的胳膊,将她扶着下床,待她坐在桌前的时候,锦葵已经将食盒打开了,从里面拿出来了一小盘青菜,一小盘豆腐,还有一小碗米饭。
这还是祁婠伊十六年以来见到的餐饭最为“清心寡欲”的一次,顿时便没有了胃口。
两个宫女也觉得这菜清淡得可怜,可她们现在毕竟是在寺院之中,挑剔不得。
最后,祁婠伊皱着脸将那饭用了。
用完了之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两个侍卫还在门口守着,便对门口道:“你们也去用膳吧。”
门口没有动静。
祁婠伊只得将目光移向锦葵:“你去取饭的时候,给他们两个也带上。”
锦葵应下。
这两个近卫是皇上特地派在祁婠伊身边保护她的,下了死命令要对她寸步不离,所以两人即便这会儿饿着肚子也只会守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