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七年的第一场雪,已经接连下了三天,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相反是越下越大了。
祁婠伊就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清晨与皇上皇后辞行的,虽然皇上在将她逐去寒叶寺这件事情上很决绝,可这日一大早仍是站在了宫殿前见祁婠伊。
皇后望着远处的大雪,一时间有些犹豫,在一旁的辛苏安跪下道:“启禀陛下,近日雪大,寒叶寺地处城外西山山顶,山高路滑,陡僻难行,不若待过两日雪停,再罚不迟?”
祁婠伊望着远处的雪景,没有想到辛苏安会突然跪下为她请命,因为昨日皇上的绝情,她直到现在也没有和父皇说一句话,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她下意识朝那边看了一眼。
果然,见父皇面无表情,眉毛皱了皱。
不等他开口,皇后便在一旁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既是因长公主起的祸端,便求不得圣上宽恕。”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冷硬,是对着辛苏安说的,随即又看向祁婠伊,声音不自觉放软了半分,“那农妇被害的真相陛下会派人查清楚,那人的罪孽,一定不会让你来背负。”
祁婠伊听见皇后这句话的时候眉毛轻蹙,嘴不自觉地张开想要说些什么,很快又合上,低头应和,没有说话。
皇后平日对她便严苛,在这种大事上更是毫不马虎,不过她后一句话也是在告诉自己和其他人,她相信自己,祁婠伊心中还是有几分感动的。
皇上和皇后只送她到皇宫门口,出了宫门口之后,还陪着她的就只剩下辛苏安了。
她坐在马车里头,辛苏安骑着马在外头,两人静默一路无话,出了宫门口不远处,马车便被拦了下来,祁婠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掀帘去看,结果正望见骑在马上的宋峥。
宋峥身上只穿一件青灰狐皮袄子,他脚上穿的还是寻常在家中的鹿毛靴,外头嵌玉,似乎是着急出来的样子,头上并未戴笠,身上落了些雪。
他见到辛苏安在的时候也不意外,平静地朝他点了点头,才嫌弃地看向祁婠伊:“我才得了消息,你竟真的被赶去寒叶寺了劳什子地方了?”
祁婠伊原本便不好的心情因为宋峥这一句话直接跌落到了谷底,她朝宋峥那边瞪了一眼:“是啊,你来做什么?”
宋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何不妥,笑着道:“来送送我们的长公主啊,寒叶寺那个地方,说是国寺,可地处偏远,国师又一向清高得很,不愿重金修缮寺庙,只求清贫度日,你去了那儿,可得……”
宋峥眼见着祁婠伊脸色越来越难看,少有地有了一回求生欲,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将一个包袱扔了过去:“那里没有皇宫里头的锦衣玉食,公主殿下此去怕是要吃些苦头,这个带上。”
祁婠伊不想他直接这样粗鲁地扔了过来,惊险接住后还斜了宋峥一眼。她将包袱打开,发现里头是余安城的各种小吃,什么果子糕点一类的东子。
“你什么时候这样好心了?”
“祁照临这两日不在城中,等他回来了,若是知道你被遣去了寒叶寺还指不定得多着急呢。”宋峥撇了撇嘴道。
回来若是知道了他连送都没有送他的宝贝皇妹,一生气来连他一同怪罪,那他可担待不起。
祁婠伊听到他提起自己皇兄的时候,眉眼出现温柔的笑意,她应了声:“知道了,东西也送到了,你回去吧。”说完便将帘子放下了,丝毫没有再多看宋峥一眼的意思。
宋峥见祁婠伊直接不理自己,还在絮絮叨叨道:“那个寒叶寺清规戒律多得很,一般是不准许旁人进去的,你去了可得听话一点,等祁照临和薛离回来了去帮你在皇上面前求求情……哎!哎!”
宋峥说着说着就发现那马车越走越远了,辛苏安临走前还朝他笑着示意了下。
待马车走远以后,祁婠伊才看向自己身边的大大小小几个包袱,这些人不约而同地甚至是借着各种关系给自己带了各种东西。
和宋峥一样送了糕点的是母后那边的杏月姑姑,还有辛苏安为她准备的,一旁她自己带来的东西最多,最后还有父皇身边的李公公送来的东西。
父皇虽然这次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可李公公既然能送东西过来,那便说明是父皇准许了的。既然如此,便说明父皇并没有不信任自己,也没有对自己失望,所以他为何此次突然对自己这般绝情呢?
记起离开前母后说的话,祁婠伊有几分疑惑。
这些年来她在皇宫中被保护得很好,并没有参与或者了解什么勾心斗角,可遇到事情基本的怀疑性还是有的,这件事情便是其中之一。
她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有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奇怪。
皇宫宫墙上,李公公撑着伞小声提醒皇上道:“皇上,长公主的马车已经走了很久了。”
话音刚落,便接到来自皇上的一记眼刀。
一边皇后也望着那个早已经没有了她要看的人踪影的远处,问道:“皇上此次,为何如此对待顺平?”
皇后话音一落,身后的李公公眼皮都跟着跳了一跳。
整个大齐,敢在皇上面前直接这般问意图的,只有四个人,一个是刚被送走的顺平公主,一个是正在边关带兵打仗的薛大将军,还有一个已经去了,剩下一个,便是皇后娘娘。即便是深得皇上宠爱的淑妃,在皇上面前也是百般讨好才换得皇上的一点青睐。
皇后从来不争宠,皇上看似也对皇后没有多少爱意,两人也从未有过温情片刻,可这么多年以来两人却一直相敬如宾,使得皇后的地位没有人能够撼动。
李公公额边都出了一层细汗,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跪下的时候,便听见皇上低沉的声音:“朕还以为,皇后从头到尾没有多说,是早已知道原因了。”
“臣妾不知。”皇后目光淡淡回道。
李公公才刚抬手擦了擦自己额边的汗,便又因为皇后这直接的一句话惊出一身的冷汗。
皇上却似不知,眼睛闭了闭道:“一是因为这些年来,朕太过惯着她了,她性子骄纵,这些朕在,自然能遂她。可这样的骄纵会在不知不觉中给她树立不少敌人,她也该收敛收敛性子了。”
皇上的话说完,皇后也只抬了抬眼皮,并没有多少惊讶,想必是早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原因。
说来也奇怪,皇上与皇后这些年来从不恩爱,可皇上有什么事情却最爱与皇后谈论,皇后虽然总是漠不关心,可却是最了解皇上想法的那一个人。
“二则是因为,前些日子国师才将舍利子从西域请了回来。”
皇后肉眼可见的睁大了双眼:“舍利子……”
皇上双唇抿起,勾出一抹浅笑:“没错,当年国师死活都不愿意修缮佛寺,却愿意在寒山寺七层佛塔,为的便是舍利子。”
“如若当真可以,此事也算是好事了。”皇后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李公公终于松了一口气,皇上却已经转身往回走了,他忙跟着,紧张之余看了一眼皇后的脸色,还是和平常无异,没有半分意外。
见皇上已然往回走,皇后也没有多停留,跟在皇上身后也往回走了。
远处雪山依稀,山脉连绵至城墙边,再往里面,城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只在城门口停了一小会儿,便直直地往西山去了。
祁婠伊原本以为只是地方偏远了一些,可直到马车停在山脚下的时候,祁婠伊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一路往西,虽然只是城内到城外的距离,却能明显感受到外界温度在变低,等到了西山脚下的时候,她已然冻得嘴唇有些发青了,她将手缩进衣袖里头,以避免手指头被冻到。
两个宫女又给她披上了一件白狐毛的大氅,祁婠伊这才感觉到身体回暖,她看向带来的连个侍卫:“为何停在这里了?”
“回公主,再往前便是山路,马车上不去的。”侍卫低头答道。
祁婠伊皱了皱眉毛,不满道:“还有山路?”
发问之后她记了起来,方才宋峥说过,寒叶寺在山顶上。
她心中不悦,却又不愿在这个时候耍脾气,毕竟方才还自己心里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多少是自己的错,父皇既然罚了她,她就该受这份责罚。
祁婠伊下了马车,淡淡道:“走吧。”
虽然声音平静,但两个熟悉她的宫女都知道公主现下已然是十分不悦了。
她往前去,见山脚的路是填了石子的,不会滑脚,这才往上走去,看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她一眼看不到这路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不过路不滑,也沾不到泥,这点还稍稍给了她些心里安慰。
直到她绕着山走过了四个大圈之后,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连一半的高度都没有走完,就在这个时候,几人见到了前面又陡又窄的一条石板路。
这条石板路一寻常石板路不同,一阶与一阶之间相隔很远,石板上有石子,倒不会打滑,只是因为这条道路直通往上面,十分陡峭,若是不小心踩空或者崴脚,就有可能直接从上面摔下去。
活了十六年从来没有认输过的祁婠伊第一次生了放弃的意思,她直接立在那条路前面,嘴角抽了抽道:“这真的是人走的路吗?”近乎直上直下的石板高耸入云,有几分直通天界的感觉,眼下下了雪,看不清楚天空上方,便更觉得像了。
鸢尾在一旁解释道:“寒叶寺避世修行,是当真修佛出尘之人,所以这条路又叫佛梯。”
“佛梯?”祁婠伊翻了一个白眼,内心再不满也没有说什么。
大齐历代信佛,今上更是主张佛教文化传承弘扬,这些年来修建了不少寺庙便可看出来。可直到今天到了这第一大寺寒叶寺的佛梯跟前的时候,祁婠伊才明白为何分明作为大齐第一大寺,圣上祭天的时候,去的却是城内的了无寺,想必也是被这佛梯难住了。
“这佛梯已然存在上百年了,寻常僧人是不下山的,所以这条佛梯只给平日里要下山的负责法事传经的法师还有上来的皇族世家用的。”
“还会有人上这条佛梯吗?”祁婠伊往上望着是白茫茫一片。
“圣上每四年一次的祭天大典便是去寒叶寺的,寒叶寺位置偏僻,加之这一条佛梯的阻拦,寻常人不会上来,久而久之,便成了皇家和贵族在重要时候才会来的圣庙。”
听完了鸢尾的解释,祁婠伊又重新开始往上走,只是这一条路实在是不怎么好走,加之太远,她中途停了很多次,才勉强走到半山腰。
站在半山腰看山脚已是白茫茫一片,祁婠伊愣了一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实在是被这佛梯折磨得没有了精力。
她常年在皇宫中呆着,哪里会走过这么远的路,这才走了约莫一般,她便已经脚疼腿疼得抬不起来了。
两个宫女也比祁婠伊好不到哪里去,唯有两个侍卫是面不红心不跳,两人还带着他们此行来的所有行礼,却依旧一脸轻松。
歇脚须臾,祁婠伊重新站起来,咬着牙往上走。下了雪的佛梯更加不好走,她脚底下滑了几次,好在有侍卫在后面跟着,没有掉下去,却也摔得不轻。
就这样,祁婠伊爬上了山顶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力气,全化作了脾气。
她抬头看了一眼匾额,极为陈旧的石板匾,上面用梵语书着“寒叶寺”几个字,寺院围墙也是灰色,看着陈旧。
锦葵走在前面,推门进去,先行通报。
待她踏进去的时候,国师已经来了,寒叶寺的方丈,也是大齐颇具盛名的空问大师。
此时他身着红色袈裟,手中捏着一串佛珠,朝祁婠伊走来。鸢尾在祁婠伊身旁给她解释,来人便是寒叶寺的方丈,这寺庙中唯他一人可着红色袈裟。
方丈走到祁婠伊跟前的时候才朝她道:“长公主殿下。”
祁婠伊所有的好脾气都在上佛梯的时候磨完了,所以在方丈跟她说她这身衣裳与寒叶寺规矩不合的时候当场就炸了。
“本宫愿意穿什么便穿什么,本宫即便是现在被罚到这个破寺庙来了,本宫还是大齐的长公主殿下,你凭什么命令本宫?”若非她现在腿脚疼痛,早已经下山了,才不会留在这里与一个和尚争辩。
“阿弥陀佛,殿下息怒。”口中说着殿下息怒,老和尚脸上却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步子也未移开一步,大有祁婠伊不答应换衣裳便不让她进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