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班家的过去(一)

2012年壬辰年10月13日,下午五点四十分,周六,凶日,诸事不宜。

气温19度,湿度百分之57,风速12公尺每秒。

凉爽的黄昏,有一只巨大的蝉在绿荫的遮蔽中撕裂般地鸣叫着。

已经这个时节了,明明不该出现蝉这种虫。

而坑坑洼洼的泥路上爬满了蚂蚁群,他们正试图分解一只灰蛾子的尸体并将其托运回洞穴。

班泯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蚂蚁群的行动。

他伸出左手,捏住自己嘴巴衔着的烟头,用火星去将蛾子的翅膀燃成几块,企图帮助蚂蚁更方便地运输尸体。

可这种行为却打乱了蚂蚁们的列阵,它们开始变得不知所措,连最为重要的蛾腹都丢弃不管。

班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介入了他人因果。

就算是蚂蚁,也是拥有因果的。

他心里因此而有些歉意。

身后的陈寅对他咳嗽一声,示意他手表上的时间,又向身后的瓦房扬了扬头,意思是要进去拜祭了。

班泯站起身的时候将火星踩灭,也许也顺势踩死了几只倒霉的蚂蚁。

他跟着陈寅一同走进瓦房,满地的瓜子皮和糖纸都是招待宾客过后的残羹,黑洞洞的房子,还有着一股浓重的猪粪味儿。

班泯探头看向窗外,外面是猪棚,而这里是周青的奶奶的白事,老人昨天走的,102岁,算是喜丧,所以没人在哭,连周青的父母都在和大家开怀谈笑。

班泯跟在陈寅后头,他按照顺序走到摆在灵堂中央的黑白遗照前,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

见他到来,周青一直看着他在奶奶的遗照前祭拜完毕。半晌过后,他才转头回应她的视线,走过来的同时安慰道:“节哀啊。”

周青很自然地耸了耸肩膀,非常成熟的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她一向很成熟,也很理智。

虽然是同样的16岁,班泯却自认比不上她的聪慧。

这也是班泯对她有好感的原因之一。

而陈寅和周青是小学同学,虽然不在同一高中,但听闻她奶奶过世,也就和班泯一同前来。

尽管都住在县城内,可周青家是养猪户,离县内较远,要乘坐20分钟的公交车才能到。

等到打算回家时,天色已晚,班泯和陈寅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周青的父亲很热情地开着自己家的面包车送周青的几名小同学回去县内,周青的母亲也陪着一起。

面包车是七座的,加上周青,刚好坐满。

周青的父亲满脸横肉,但很健谈,笑声粗矿,不停地问着四名同学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陈寅自打养父老崔去世后,便不愿意提起家里的事,便一直沉默不语。

其他两个同学说过之后,班泯不想陈寅为难,就抢着说起了自己家里有爸爸还有两个妹妹。

“哦,你家孩子真多,超生可是要罚钱的啊,你家没少罚吧?”周父哈哈大笑,紧接着又关注着他最在意的点,“那你爸是做啥的?”

“我爸是司机。”

“自己开啊?出租?”

其他同学颇为自豪地替班泯说出:“他爸是给长钢企业的老板开车的。”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滞了片刻,尤其是周母,忽然就眼睛放光地转头看向班泯,她那被洗过的眉毛泛着隐隐的青蓝色,显得她整张脸非常的刁。

以至于她笑起来的模样有那么一丝刻意,甚至是声音都变得谄媚了,“哎呦,那你爸的工作可真是不错,收入肯定很高吧?你家住在哪个小区啊?”

班泯不明白周青父母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他怔了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周青,她竟然也一脸期待地盯着他。

像是不忍辜负她的这份期待,班泯只好回答:“我家住城南的家属院,我奶奶家留下来的房子。”

周父的笑意更深,整个路上都在不停地强调着:“小班啊,你可要多多照顾我们家周青,她笨得很,就需要你这样聪明的男孩子引导她在班级里好好学习,你别嫌弃她哈!”

2.

等到回了大院,已经是晚上8点多。

班泯站在门口挥别周青一家人,目送他们的面包车离开后,班泯还望着巷子尽头出了一会儿神。

陈寅的手刀搭在他的后脑勺。

“疼!”班泯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皱眉看向陈寅。

“离周青远点儿。”陈寅恨铁不成钢似地朝自家大院走去。

班泯不明其意,喊他一声:“你今晚不来我家啦?”

“困了,我要早点回去睡。”

“班珏琳还等你帮她讲数学题呢!”

“你不也高一了吗?辅导个中学生有那么难吗?”说罢,开了铁门的锁,不留情面地锁上门。

班泯愤愤地嘟囔着:“我要是学习像你那么好,都别说是中学生了,研究生我也能辅导了,切。”

结果回了家,班珏琳果然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她面前铺着一片卷纸,手里还举着个苹果啃,头也不抬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干嘛去了?”

班泯皱起眉,“你什么语气?管那么多呢。”

“我看见周青送你回来的,车上是她爸妈吧?嗓门真大,不愧是养猪屠户。”

班泯连骂她职业歧视,小小年纪还看不起人了,没有养猪户哪来的猪肉吃?

班柠则在这时从房间里冲出来,非常不满地“嘘”起了两个人,她压低声音训斥着:“吵什么吵?一见面就吵,大没大样小没小样,爸今晚还要上夜班,这会儿别吵醒他!”

班泯和班珏琳互瞪一眼,谁也没再说话。

而班珏琳啃苹果的声音有些大,班柠气呼呼地冲过去,一把抢下她的苹果,“别吃了,快做作业!”

班珏琳的手有点委屈地停在半空,“陈寅哥也没来,我数学题又不会……”

班柠瞥了一眼她的卷纸,“这么简单你都不会?”说完就坐下来,开始给她列起了算式。

班泯则是翻着白眼,转身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家属院的房子虽然很老了,可好在房间很多,三个孩子都有各自独立的卧室,哪怕很小,但也算自由。

班泯走到窗旁将窗帘“咻”地声全部拉起来,然后坐到书桌前的转椅上面。

没开灯,只打了台灯。

昏黄的狭小空间里,他拿过笔筒里的签字笔在左手的食指与拇指间灵活转动,就维持着那样的动作好几分钟,整个人好像僵硬了一般。

良久过去,他将签字笔反扣在了桌面上,转而弯下身,找到了用胶布贴在书桌写字台底部的一枚小巧的钥匙。他将其揭下来,把钥匙塞进书桌的第二个抽屉的钥匙孔中。

房间里有混着墙壁发霉的潮湿气味,被汗水浸湿的衣料贴在背部,湿嗒嗒的厚重感,腥且咸涩。

高中男孩子火力旺,老人们总是这么说。

他拉开抽屉,躺在记事本上的一枚黑色胶卷便滚了出来。

班泯拿出那枚胶卷,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他仰起头,在昏暗的房间中注视着每一张胶片上的模糊影像。

她的身影很清晰地呈现其中。略带棕色的及肩长发,绽放着耀眼的光泽,自然的动作撩起耳边的发丝,手指与身材都很纤细,白皙的耳廓近乎透明,半垂的眼,身材也很丰腴。

班泯难掩喜悦地抿嘴笑着,手指抚上照片中她的脸。周青,就算只是透过照片,他好像也可以嗅到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馨香。

恰巧这时,隔壁传来老班的咳嗽声,班泯吓了一跳。

墙壁并不隔音,每个房间都紧密相连,老班起床、喝水的声音,都在此刻清晰地传进班泯耳中。

紧接着,他敲了敲墙壁,叮嘱道:“学习别太晚了,早点睡。”

班泯闷闷地回了声:“知道。”

可老班也是知道的,他的儿子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

所以班泯每天晚上躲在房间里做些什么,老班也是心知肚明。

高中男孩子,感兴趣的事情无非就那么几件,更何况老班结婚也很早,但他更清楚自己的生活是因为结婚过早而错过了很多可能性。

倘若他曾经也好好学习,或许如今的生活就不会如此。

他希望孩子们能有好的发展,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只知道学习、考试、铁饭碗是最好的人生答卷,除此之外,都是扯淡。

“不准早恋。”

这是班家不成文的规矩。

“23岁,不,25岁之前,谁也不准搞事情。”老班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如同企图给三个孩子洗脑的魔咒。

但班泯却总是天真地认为——

“他见到周青就会喜欢的。就像是,周青的父母一见到,就很喜欢一样。”

3.

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一样的。

让班泯意识到性别之分的真正时间段,是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学校的生物课上开始讲有关“生理”。这种敏感的话题在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半大孩子心里既抵触又好奇,在生物课上,班泯第一次明白了男生和女生的不同。

原来从小玩在一起的那些大院里女生确确实实都是女生,所以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时代,有意或是无意的触碰到女生手掌的时候,也奇怪过为什么她们的手摸起来那么软,这回总算清楚了。

因为构造不同,骨骼不同,力量不同,性别也就不同。

所以,每当天气很热的时候,坐在前排的女生们的身上,就会散发出与男生不一样的气息。

她们又白又肉的脖颈上满是汗珠,鬓角发丝也贴在脸上,一缕缕的,像是洗了个澡。由于汗水滴到校服上,晕染开一片水气,使得她们的衣料微微有些透明。

天蓝色的、波点的、肉色的……五花八门的内衣。

班泯总会在那时移回视线,转着笔的手指速度快了一些。

在学校里,三张课桌的距离,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生的长短。

隔得很远,难以跨越。

周青坐在第一组第二排靠墙的位置。

班泯坐在第二组第三排过道的位置。

中间隔着跳棋一般的三个人,上课,下课,间操,体育课,几乎都没有任何交流的机会。周青只有在履行英语课代表的职责收作业时,才会从班泯身边经过。

周青的字写的很好看,整整齐齐的“一年八班”和“周青”六个字上下一连,总有种游龙戏凤的感觉。他也曾模仿她的字迹偷偷练习过,也不知道学了多少次,终于能写出一模一样的“一年八班”。

还记得那天是周一下午,是音乐课。音乐老师安排大家从教室到演播室,两人一组,自行组队,相互考音律。

等到差不多快完成组队的时候,音乐老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没有组队成功的举个手,我再调整一下。”

周青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已经各自有了队员,她只好举手说:“老师,我……”

音乐老师瞥她一眼,立刻说:“知道了。”然后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有没有人愿意和周青一组的?三人一组也行。”

所有人都静默了,最初没人回应。

班泯的目光在周青的背影上周旋了片刻,就在他考虑的时候,忽然听到前头传来一个男声:“老师,让周青来我们这组吧。”

是大峰。

他朝周青露出谄媚的笑脸:“我这组有XX,咱们可以三个人一组。”

XX也笑着说:“欢迎周青。”

周青释然地笑了,走过去加入小组,旁边有同学发出惊叹声:“嚯,全班一二名竟然集结在同一个组里了,除了大峰那个学渣,其他两个这是要垄断音律小考吧。”

班泯盯着那个小组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地嫉妒。

等到晚上返学,班泯途径走廊,看到上周模拟考放榜。他凑过去找到了自己的名字,8班第37名,总共就45个人。这成绩拿回家的话,老班肯定不会让他好过。

接着,他又下意识地找了找周青的名字,依旧是稳定的第2,数学也依旧是惊艳的满分。

班泯羡慕地叹气,想着老班要是看到周青这成绩,一定会把她夸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