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喝了些酒,将马交给小厮牵回,自己步行回府。
夜市将开,拉拉杂杂,喧嚣不断,行人匆匆。
谢原沉浸在这片烟火气中,回想这几日的经历,发出一声轻笑。
他竟然要成婚了,和李岁安。
有趣的是,做决定之前,他听过旁人的、也有过自己的权衡,前思后想,利弊相较。
可真正做决定时,他其实什么都没想,甚至在决定之后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浅浅淡淡的愉悦,让他能坦然去应对这个决定带来的一切变故。
那她呢?如何看待这门婚事,可有期待和喜悦?
这门婚事于她而言,是父母之命,还是顺遂心意?
哎等等……
谢原回神。
他怎么同个大姑娘似的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谢原抹了把脸,心想,大概是喝多了。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暗,谢原刚跨进院门,来禄便迎上来传话,圣人将亲做主婚人,又请司天监为二人起卦定婚期,选了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日子!
此外,今日有不少邀约拜帖,都是以祝贺为名的邀约。
谢原心头一动:“婚期已定了?”
“是,就在两个月后。”
两个月?
这个婚期定的有些超出预料的急。
来禄像是看穿谢原所想,强调道:“是快了些,可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啊!”
谢原其实并不在意,既要成婚,早晚有何分别?
他笑了一下:“行,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是自己即将自上枷锁、与世间风流快乐挥手作别;还是知道后悔了?”
谢原脸色当即一沉,想起了这人同母亲乱讲他与卢二娘的事,直接道:“来禄,关门。”
谢世狄冲来禄一瞪,一张风流的脸愣是瞪不出半点威压,偏偏还煞有介事的呵斥:“大胆!我也敢关!”
来禄见惯这对叔侄的日常,赔了个笑,麻溜跑去备茶。
谢世狄一手提酒,一手虚点谢原:“嗨呀,你现在倒真有几分找到靠山的气派,叔叔都敢拦。怎么着,我就进来了,让你丈人岳母来揍我?”
谢原到茶座前坐下:“六叔今日不携红颜畅游、赋情思吟古今,反倒来我这里晃荡,怕是要浪费光景还辜负知己。”
“此言差矣。”谢世狄将酒放下,笑容揶揄:“舍了今日,我还有明日、后日,日日夜夜无穷尽也,你就不一定了。”
这话意有所指,谢原轻笑摇头:“六叔有话不妨直说。”
说就说。
谢世狄一手撑在茶案上,一手伸到谢原跟前,竖起大拇指:“谢元一,你是这个!”
谢原:……
谢世狄笑得贱兮兮:“大郎啊大郎,你真当靖安长公主和李耀女婿是那么好当的?”
他伸手要拍谢原的脸,谢原抬臂格开。
谢世狄笑了笑,悠悠道:“就你这模样,只要你愿意,娘子们的春心对着你,那是一呼百应,老少通吃。你入仕数年,颇有功绩,无需几年便能再升,何愁娇妻美妾?如今倒好,本该情场官场两得意的顺遂人生,硬生生切了一半去,可不可惜?后不后悔?”
谢原反笑:“可惜?后悔?”
“不然呢?”谢世狄两手一摊:“当了那两人的女婿,你还能碰李岁安以外的女人?”
谢原:“六叔倒是没有这样的岳家,怎得未见六叔娇妻美妾左右环绕?”
谢世狄一脸敬谢不敏,袖起手来:“我又不贪什么娇妻美妾,真凑到宅子里,只有烦的。”
谢原面不改色:“正是这话,与六叔共勉。”
谢世狄眉梢挑起,收了几分玩笑,“你真瞧上她了?别是你二人被掳时,你做了什么,须得负责吧?”
谢原沉声唤人:“来禄——”
叉出去!
“别!”谢世狄竖起一只手,“不用请,我自己走。”
他来一趟,什么正经话都没说,临走在酒壶边敲了敲:“有的喝赶紧喝,省得娇妻入门,往后连吃口酒都要赔笑请示。”
谢原脸一沉:“你走不走?”
谢世狄摇头晃脑,笑呵呵的走了。
谢原从酒肆回来,身上沾了些酒气,刚换完衣裳,母亲孙氏便来了,还带了他要送给岁安的定亲礼。
谢原恍然,是了,照婚俗规矩,订婚的双方要互赠信物。
由此可见,谢府和北山真是在狂推进度,婚期都商定好了,定亲礼还没送。
孙氏又喜又忧,叨叨念了许多,无非是明日去北山可别乱说话,惹人不高兴了。
谢原心头微动,明日就要见面了吗?
……
自春神祭后,岁安便没见过谢原,更别提单独相处。
按照俗礼,互赠信物是需要有人在旁见证的,但母亲觉得她与谢原本就不够了解,定了婚期后也不宜再频繁见面,明日便不叫旁人打扰了。
岁安只管听从安排,次日天刚亮,她便被喊起来梳妆打扮。
坐在铜镜前,镜中映着的少女冰肌玉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仿佛会说话。
放眼长安城里的同龄娘子,没及笄便被别家定亲者比比皆是,她十七了,却一直无人问津。
谁能想到,不过眨眼功夫,她就有了个顶好的未婚夫,连婚期都近在眼前?
夫君……
岁安脑海中浮现出谢原的模样。
她其实不太了解谢原,更不了解谢家,日后相处是否投契,家中能否融洽,一个个困惑雨点般砸来,竟让岁安有片刻的晕眩。
人心易变,世故复杂,她真的能应付的过来吗?
还是再次一蹶不振,逃回谢原口中的这个避风之地?
可她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
岁安双手贴在脸上连连轻拍,告诫自己不要多想,默默给自己打气。
朔月笑着将她拦住:“看把您紧张的。见一面罢了,又不是要您现在就同他过日子。”
岁安转头,脸蛋已被拍的微微泛红,比粉腮妆还自然服帖。
“谢郎君已经来了吗?”
“来了,长公主直接让人去院中候着了,女郎请吧。”
红色的锦盒送到面前,岁安打开一看,是一枚质地上好的佩玉。
岁安深吸一口气,起身出门,迈出了凛然的步伐。
玉藻忍不住提醒她:“女郎,您是去见未来郎君,不是敌国将军……”
岁安:!!!
糟糕,她开始紧张了。
见到谢原要说什么啊!!!
……
行过池廊便是花园,岁安行至廊前。无意间回头,见玉藻与朔月站在原地,并无跟随近前的意思,是要留在这里观望。
两人笑看岁安,比了个口型——女、郎、莫、慌。
岁安刚压下去的紧张感再度上浮。
然而,当她真正走进庭院,迎面空荡荡一片。
人呢?
岁安左右四顾,而后定住目光。
她的小花圃前蹲了个人。
谢原掖摆于腰,长腿屈膝半蹲,一手手肘撑腿,一手伸向盛开的花——
岁安黑眸倏地瞪大,裙摆一提就冲!
不许动!
谢原耳朵一动听到动静,回头就见精心打扮过的少女激动地朝他奔赴而来。
他含笑起身,顺手扯下衣摆落于身前,正当他迎了两步搭手见礼时,迎面刮过一阵劲风,岁安直直略过谢原,停在自己的小花圃前,神色紧张的一扫而过——还好,他并未碰。
形象完美的如同话本中走出的青年,搭手拜了个空,笑容不可避免的僵硬了一瞬。
岁安背对谢原,拽起的裙摆慢慢放下来,藏在绣鞋里的脚趾,无声的抠紧。
不远处,玉藻与朔月同时转头扶额。
寂静,还是寂静。
须臾,岁安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谢原先开口了:“看来长公主说的不错。”
有话说总比尬着强。
岁安装作无事发生,回过身:“母亲……说什么?”
谢原看看她,又转眼看看花圃,噙起玩味的笑:“长公主告诫在下,待踏足娘子领地时,乱说话尚可网开一面,乱碰东西则罪无可恕。便是李驸马来此,也得小心翼翼、心惊胆战,动辄便是一场惊天审判。”
说话间,他已踱至岁安面前,双手向后一背,身体微微前倾,与她平视:“放心,我未曾碰。”
岁安汗颜。
你还不如不解释。
可是,第一次正经见未婚夫,竟将花花草草看的比大活人还重,任谁都会在意吧。
岁安稳住心神,朝院中设座处伸手:“谢郎君请。”
谢原眼神微变,慢慢直起身。
今日的岁安,拘谨有余,欢喜不足。
谢原心中的热乎劲儿陡然凉了半截,不动声色的应声,与她先后入座。
入座后,岁安缓过来了,开口解释:“谢郎君有些所不知,这花不仅可观赏,还有作画提色之用,加之山中气候多变,花了我不少心思……”
“你觉得我待五娘如何?”谢原忽然插话,没头没尾,非常突兀。
岁安不知其意,但仍点头:“郎君待令妹,自然是极好的。”
谢原点头,又道:“我幼时爱玩好动,尤其喜欢捣鼓些小玩意儿,五娘那时都不知事,摔坏了我做的竹筒水枪……”
说到这,谢原脸上露出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怅然,叹道:“我险些与她同归于尽。”
岁安噗嗤一声笑了,在宁静的小院中格外响亮。
一抬眼,对上谢原略带审视的眼神,她立马掩唇,清了清嗓子。
谢原勾唇,耐心宽慰:“谁还没点心血浇筑的宝贝?李娘子的心情,我懂。”
少女长睫轻颤,慢慢抬起眼来,青年的清润的笑容一寸寸映入眼中,原本尴尬的氛围,似乎也正在一点点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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