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乐楼戏言解嫌隙】
上回说到允中跟哥哥说起,萧纯上请客吃酒的事。这萧纯上单名一个固字,是蒋铭和允中念书时的同窗。蒋家搬到南京时,孩子们都在学,就在府上设了学馆,请一位虞姓先生坐馆,也有几个相识人家的子弟,奉了束脩来读书。
萧纯上原是泾县人,他父亲在县府做吏丞的。纯上十二岁时,萧父不幸病故。他就到了金陵,由祖父教养成人。萧老太爷和蒋毅是旧相识,就把孙儿送到蒋家学馆,念了几年书。另外,学里还有一个叫武照,表字继明的,也与蒋家兄弟相得。武继明的父亲,去年选任了江宁府通判。如今几个都在金陵,时常来往。
这几人里,武继明最是好玩好乐,手上银钱撒漫的。隔一段时间,就撺掇弟兄们聚一回。上月中旬,又邀了六七个朋友,在秦淮河边的河房吃酒,纯上和蒋氏兄弟都在被邀之列。
当天蒋铭有事,来迟了些,带着允中到时,席上诸人已是酒至半酣。见他俩来了,都赶着让坐,武继明喊着要罚他俩的酒,重行酒令,一时间传杯换盏,好不热闹。
席间有一新面孔,名叫马怀德,是武继明的表哥,因他父亲新任了溧水县的驻泊押监,他就来了金陵,跟继明在一起厮混。
这马怀德原有些龙阳之好,与蒋铭两个相见时,已然吃的醺醺醉,没听清二人的身份,因看允中长的模样俊美,年纪又小,只道他是蒋铭带来的相好,心中喜爱,两只眼睛不住地瞄他,给他递眼风。
允中心里着恼,面上却不好说什么。后来,趁着蒋铭和武继明离席的当儿,那马怀德一脸酒气,凑上来跟他说话,连声唤他:“好兄弟”,递过酒杯来,涎着脸笑道:“好兄弟,告诉哥哥你是哪家的孩儿?在哪儿住,改日哥哥照看你。今儿初次见面,你与哥哥喝个双杯,可好不?”
允中立时怒了,一把将酒杯打落,愤然而走。马怀德醉了犯浑,挺脖叫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敢下大爷的面儿!你往哪儿走?今儿不陪大爷喝高兴了,甭想离了这地儿!”
一路赶到门外,上手拉扯允中,胡搅蛮缠,嘴里不三不四地混说。纯上和另两个人都过来解劝,怎奈马怀德身上有些功夫的,允中一时不得脱身。
正没开交处,蒋铭和武继明回来了。蒋铭见此情景,大怒,一个箭步冲过来,兜脸一拳,将马怀德打了个人仰马翻。未及起身,又顺势被他踢了一脚,骨碌碌滚到河边,把半边身子都搭在了水里,险些不曾掉进河里去。
怀德一时急了,脑门儿上青筋绷起,爬起来揪住蒋铭,与他两个打作一团。他功夫本来不弱,但一来因醉了,二来到底心虚,被蒋铭打了个七荤八素,不成模样。武继明等人上前死命拉开了。众人不欢而散。
过了两天,武继明遣人来,相邀再聚,蒋铭借故推辞没去。随后继明送了一封信来,写的文绉绉一派诚意:家表兄实不知是贵令弟……酒后无状,冒犯尊驾,今悔恨无极,希见宽降恕……云云。
蒋铭没回信,只叫来的小厮回去告诉一声:“跟你家少爷说,事情过去就完了,不必放在心上。这阵子忙,等有空了再聚吧。”
之后武继明再次相邀,二人又没去。转眼过去一个月光景,三四天前,忽然收到萧纯上的帖子,说到桂花开的正盛,要在元武湖边的宝乐楼宴请好友,万望兄弟二人“拨冗赏光,不胜荣幸……”话里的意思,是非请到不可的。
因帖子来的莫名,蒋铭猜到是武继明总请不到他俩,才让萧纯上出面,要两下和好的意思。兄弟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带上陆青,一起赴约。
这日午时,三人出了城,直奔元武湖而来。正是天高云淡,不寒不热的宜人时节,湖边有一段路,路边栽着一溜都是桂树,都开了花,香气袭人。
陆青这两天,蒋铭带他游玩,又去了烧锅巷习武,整个人放松了,全无刚来时的拘谨,一路上言谈说笑,十分自在。
进了宝乐楼,武家的小厮便迎上来,同店小二一起,将三人引到楼上雅间。只见间量甚大,三面有窗。萧纯上和武继明早都在这儿候着了。
继明一看他们进来,忙站起身拱手,连声说道:“诶呀诶呀,我真是无面目与二位相见了!前番家表兄酒后失行,得罪了允中兄弟,都是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才有这误会。今儿借纯上的席,我先向二位赔个罪罢!”说毕做了个深揖。
蒋铭忙还礼,笑说道:“继明兄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多年的兄弟,不过一点儿小误会,不相干的,你如此郑重,大张旗鼓的,岂不是显着我们兄弟忒也小气了!前次你相邀,真是家里有事走不开,还请兄长不要见罪才是!”
萧纯上在一旁笑的不了:“哎呀快行了!看你俩这妆模作样!我就说嘛,承影向来大量,允中兄弟又是最和气的,怎么会为这点子事儿,把咱打小的交情都看轻了?继明你也是太多虑了!”
又对蒋铭道:“实话说了吧,今儿这东道,实是继明做的,他怕你们不来,央我冒了个虚名儿,我可是担不起,还是早早说了,心里头踏实些。”
蒋铭呵呵大笑,举手指点着武继明:“你呀你,绕这么大圈子,弄出这些名堂,这么多心思,累不累,嗯?累不累?”
一时众人都笑了。蒋铭引见陆青,俱各相见毕,坐下吃茶。
允中环顾四周道:“这里我还是头一回来,真个是赏桂好所在!怎不把窗子打开,这花气清芬,也得让人多饮几杯。”
继明忙叫小厮打窗子,说道:“今儿请各位来,也不单是给允中兄弟赔不是,还为着纯上大喜,这么长时间了,咱哥几个,还没好好给他庆贺庆贺,今儿算补上了。”
萧纯上道:“我还没请你们,倒先让你破费了,这怎么好意思的。”
武继明道:“这有什么!自家兄弟,一块儿乐呵乐呵,分什么你的我的?”将眼睛乜斜了起来,问他:“怎么样?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纯上兄现在,想必是如在云端了?”
萧纯上笑道:“你又来拿我取笑了。还不就那样,有什么意思。要我早早地娶妻生子,都是祖父的意思。他老人家暮年,只想我承欢膝下,倒不愿意我求功名的,今春科考未中,我这心里懊糟的很,他老人家反倒高兴了……”
武继明“唉”了一声,叹道:“这可真是,一家不知一家愁。你这么说,我倒情愿跟你换换,跟你家老太爷正相反,我爹一见着我,就查问功课,说什么‘焚膏继晷’、‘笃志勤学’,还拿承影兄来做比,动不动就是,‘你看看人家蒋府上三位公子’如何如何,我一听浑身都不得劲儿,真是头大如斗!”说的众人都笑了。
继明自己也笑,向蒋铭道:“我听说,前一阵王知县拜望令尊大人,有意给你提一门亲事的?”
蒋铭道:“嗯?这个小弟倒不知呢,继明兄哪来的消息?就是有这一说,也不成的,成亲的事儿,我爹倒是肯依我,等下次开科,中了再说,要是中不了,就到了三十岁再娶也不迟。”
纯上道:“不知县老爷提的是哪家姑娘,继明知不知道?”
武继明道:“我也只听了个口风,说是本城汤都监的女儿,今年十九岁了,还没说人家”,忽然冷笑了一声:“他还真敢想的!你府上老太爷,跟巡按、府尹都是平论交情,怎么会跟他武官家结亲,他这可不是做梦么!”
蒋铭笑道:“继明兄快别说这话,都是些没影的事儿,管他怎地!”继明道:“正是正是,不说这个,咱还是吃酒吧。”
吩咐摆上酒菜来,笑道:“前儿听说东南翠华巷那边儿,有两个唱曲儿的,唱的极好!人长的又标致,最难得她两个,一个深红,一个浅碧,搭在一起真个相得益彰。我已经叫人去接了,路上费些时候,咱们先喝着,等她们来。”
说毕让了一回酒。先让陆青,陆青看他们是极相熟的,就不谦让,满饮了一杯。
众人饮了一巡。萧纯上道:“吃寡酒没甚意思,行个什么令才好。”继明道:“咱们还是射格吧”,吩咐拿九宫盘来。萧纯上道:“这个我和允中兄弟都不在行,吃了罚酒,还要吃你们的贺酒,只怕一会儿就醉了。”允中也说:“就是呢,换个吧。”
武继明向陆青道:“那让陆兄说,咱们行个什么令好?”陆青笑道:“让二哥定吧,我怎么都行。”
蒋铭道:“我这青弟好酒量,又好身手,投壶射格,只怕都是所向披靡,依我看,倒不如玩猜枚,要不就是五行拳,还能让他多吃几杯。”
继明就叫拿上酒筹来,又猜了两圈拳。果然陆青不及他们反应机敏,饮了许多。
萧纯上道:“陆兄一看就是豪爽的人。据我看,这一个人酒量大小,跟人体格、性情都有关,最要紧是饮酒时的心情,不怕你们笑,我大婚那天,心里不快活,不过喝了几杯,还没觉着怎么着,就醉了,一晚上竟是睡过去的。”
继明憾然作色道:“嗨!你这人,也忒煞风景,这岂不是良辰虚设了?”
蒋铭笑道:“幸好纯上兄喝醉了只是睡觉,不是那耍酒疯的,不然,新婚夜演一出楚汉争雄,可就热闹了。”说的大家都笑了。继明道:“可见喝醉了酒,还是悄没声儿睡觉最好,省的酒风不好,惹出麻烦来。”
一句话,几人都想起前次打架的事,席上静了一忽儿。
蒋铭道:“醉了就睡也不好,除了耽搁纯上兄的佳期,还另有一样,搞不好,还有些凶险哩。”继明问:“这话怎么说,是有什么故事么?”
允中在旁叫了声:“二哥——”,纯上看他脸色,笑道:“这必是允中兄弟的故事了,快说来大伙听听。”陆青疑惑地看看允中。
蒋铭笑说道:“就是今年夏天,最热的那几天,我俩去乡下看虞先生,刚巧先生得了一坛好酒,我俩陪着吃了一回。虞先生那天高兴,说,三弟的字,写的越发有神韵了,紧着让他多吃了几盅。结果大伙散了,就找不着他了”。
继明和纯上都说:“想是去哪里睡着了?”
蒋铭道:“开始都这么想,把左近能睡觉的地方都找遍了,连马房都找了,也没找着,最后还是不相干的人说,看三弟拿着钓竿,往河边去了。等我们到了河边,找了一个来回,才在树下找着他,好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滑到水里去了,水都没到胸口了,人还坐着,怀里抱着个钓竿,睡的香着呢!”
众人哗的一下都笑了。纯上拍手道:“这正是允中兄弟了,总能自得其乐”。
允中没奈何道:“罢了罢了,我就知道,这个事儿,迟早得让二哥拿来取乐。”
正说的热闹,继明家的小厮跑进来,到跟前低低说了两句,去了。武继明笑道:“说起这醉酒的笑话,我这里倒有个最可乐的,讲出来,笑煞人!”
众人都道:“那你还不快说?还卖关子,该打!”
继明道:“还是我家表兄的事。要说我这表哥,平素是个爽快仗义的人,只有这一宗毛病:一喝醉了,就跟发了失心疯儿似的,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一回喝醉了酒,大半夜的到家,从门房开始闹,直闹到内宅,跌跌撞撞,一路上只喊,‘起来!给我起来!’……家里上上下下,都给他叫起来了,小厮们怕打,也不敢着力拦着,教他一路闹到舅父大人屋里,把舅舅也从睡梦里喊醒了,问他:‘黑灯瞎火的,叫人起来,起来,起来做什么?!’我表哥这时候,酒也醒了些,看他老子问,憋了半晌,红着脸,梗着脖子说:‘起来重睡!’”
话一说完,众人哄堂大笑。允中笑的前仰后合,萧纯上直拍桌子,陆青把一口茶也喷了,只蒋铭略撑着,也是笑的说不出话来。
武继明一边笑,一边接着道:“就因为醉酒闹事儿,不知挨收拾了多少回,身旁的人也受带累。跟着的人挨了打,待他醒了酒,还找舅舅理论,说,‘他是个下人,原是要听命于我,既是我不好,与他什么相干?干嘛打他,只应来打我。’”
蒋铭笑道:“如此看来,令表兄还是个有担待、明事理的直性人。”
继明道:“可不是呢!那天你们一走,我就跟他说,允中原是你嫡亲兄弟。他就后悔的不行,赶着要我给你们赔话,要向二位负荆请罪。”
蒋铭呵呵大笑:“好好,这事儿以后不提了!那天我也是忒性急了些,出手没个轻重,亏得继明兄不见怪,回头,替我跟令表兄告个罪吧。”
武继明站起身来笑道:“既是这么着,就是一天的乌云散了!今儿来时,表哥要我致意,他一心要结交两位兄弟,今儿这唱曲儿的,也是他叫来的,这会儿,人已到楼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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