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久弥深醴酪香】
云贞不好答言,笑了。蒋锦觉出自己话说的太露,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大嫂来时,也带了两个丫头,一个叫小鸾,嫁给了陈管家的儿子陈全。另一个鸳鸯,嫁给了大哥身边的陈升。两个丫头都能干的很,小鸾帮着大嫂管这边家务,鸳鸯和陈升住在烧锅巷那边,帮着大哥管事儿,家里一应车马粗使,乡下田庄来人,还有生意上往来的客,都是她一总应对,料理的一丝不错,也是了得。”
停了一忽儿,叹息一声:“至于菱歌,她比大嫂来家还早一年,本来出身,比你我也不差什么,却是个苦命的人,她的故事,真是让人感叹命运无常的。”遂说了菱歌的事。
原来菱歌本姓陈,平江人氏,原是宦家出身,她父亲曾是平江县县令。陈县令没有儿子,妻子又死的早,只这一个独生女儿,自小悉心教养,爱如珍宝一般。父女俩相依为命,也算岁月静好。不料一年府库突然失火,烧毁了许多物件不说,太尉委托巡抚使寄存的两千官银,不知被什么人趁火拿走了。捉不着盗贼,太尉震怒,严令追责,便将陈县令革职拿办,命他赔补失银。
陈令是个清官,哪有这么多钱赔,上头追逼的紧,愁忧交迫,一病不起死了,女儿少不得发落官卖。这女孩儿年方十四,从小读书识礼,更生得貌美如花,千娇百媚。牙房到手,如获奇珍,卖价一百二十两银子,一时无人问津。
不想县令一死,女孩儿就病了,渐渐的水米不沾,奄奄欲尽,牙房急得要命,把身价减半,降到了六十两,四处找寻买家。好巧不巧,正赶上蒋钰到平江办货,遇到了,动了怜悯之心,把这女孩子买了来,请医问药,将养在寓里。
蒋钰打发陈升先回家,一个人在平江溜溜待了半个多月,百般服侍,直至女孩儿好起来,取名菱歌,带上一起回了金陵。
进了家门,父母跟前下了一跪,要留她在身边,充做侍妾。蒋毅应允,但因兰芝还没嫁进来,只答应先在他房里做个丫鬟,等以后正妻进门,若菱歌生养了,再正名分。
兰芝嫁来后,见丈夫身边如此美貌一个丫头,心中自是不乐,但看蒋钰面上,只得容下了。后来得知菱歌身世,也觉可怜。她本是心胸大量的人,见菱歌知礼守分,性情和顺,从不多言多事,加上蒋钰从中调停,慢慢地,就把心中芥蒂放下了。
那菱歌看兰芝肯容她,便死心塌地殷勤服侍,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她本来知书识礼,能写会算,人又极聪明的,一来二去,倒成了兰芝管家一个好帮手。
云贞听蒋锦说了这番话,心下戚然,叹息道:“天地苍茫,人如飞絮。各人命运是难说的,尤其我们女子,自己能做得几分主呢?‘知其不可奈何,安之若命’,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不过都是无奈罢了。比之你我,菱歌固然万分不幸,但她能遇到你家大哥哥,又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蒋锦道:“是的,所以‘居易俟命’的道理,说说是容易的,做到却是极难。我每常羡慕别人的好处,就试着反过来想想,比起菱歌这样,上天对我,算是恩宠备至了,不能再怨天尤人。母亲也常说,人要惜福,才得长久,想来是不错的。”
云贞笑道:“像你这样的好命,世间也没有几个了,也有羡慕别人的时候么?”
蒋锦也笑:“怎么没有?比如现在,我就羡慕姐姐身有长技,不必依附于人,能自在来去。”
云贞含笑说:“那是因为你不是我。人活着,都是各有各的忧烦。我自然也有,只是还没现前罢了。就是现在,这行走来去的自由,也是全赖祖父庇护。我又何尝不羡慕你,有父母疼爱,又有兄弟扶持呢。”
蒋锦略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大凡人,都羡慕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可见得陇望蜀,说的没错。”说笑了一会儿,桂枝和采芹回来了,各自歇息不提。
接下来数日,云贞和蒋锦在一起来去,俩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说,渐成莫逆。白氏自服下最初两剂药,再没发过晕眩,汗症也好了大半。云贞叫按原方又吃了两剂,之后又开方,处置体内寒饮阴实。白氏精神转好,渐渐有了体力,便能出来走走,自此一日好过一日。
单说八月十二这天,云贞和蒋锦正在上房陪白氏夫人说话。只见丫头荷花兴冲冲进来,报说:“老爷吩咐,把院子里埋的酒起出来,中秋节要用。这会儿大少爷叫了人来,才开挖,家里人都聚在那边看新奇哩,太太要不也去瞧瞧?”
白氏道:“都是些什么人在那里?”
荷花答:“大少爷,二少爷,陆家舅爷也在,外头进来三个人,一个是李劲,另还有两个小厮。”
白氏道:“既有外头进来的,我就不去了。”向蒋锦道:“你陪着你姐姐瞧瞧去吧,这酒还是咱家搬来金陵第二年,春分时候埋下的,藏了快有十年了,也是难得一见的。”
蒋锦道:“怪不得呢,早上我和云姐姐来,望见大哥二哥在后角门那边亭子底下走来走去,想是在量尺寸,认当年藏酒的地方。”向云贞道:“云姐姐,我们去瞧瞧吧。”
白氏对荷花说:“这是新奇事儿,你叫上海棠她们,都去瞧新鲜吧。”荷花陪笑道:“我们都跑出去了,太太身边没个人伺候,怎么成?大少奶奶见了,又该骂我们贪玩了。要是太太也去了,我们就都有去的由头了。”
白氏笑道:“是我让你们去的,她还能骂你了?说的这么可怜见儿的。”
这时丫头海棠进屋来,笑盈盈道:“太太,老爷和三少爷也去看他们起酒了。老爷说,要是太太精神好,也叫请去看看呢。”兰芝随后也进来了:“母亲今儿身上可好不,今儿院子里热闹,含光要我接母亲过去呢。”
白氏遂换了衣服,云贞、蒋锦两边陪着,兰芝和荷花前面引路,后面小丫头相随,一行人簇拥着走来。
只见亭子旁边站着十来个人。蒋毅在南面负手而立,身边是允中和陆青,对面站着蒋钰和蒋铭。外围还有几个丫头婆子,立在远处望着。
凉亭当中挖了一个方圆七八尺的土坑,李劲和一个小厮站在坑里,正用铁铲掘土,已掘了两尺来深,挖出来的土扬在两边,垒出两个小土山。
看见白氏一行人来了。蒋钰便带着陆青迎了过来,陆青作揖见礼,白氏笑道:“自家里,亲家小哥儿不要拘礼了”。少顷,都到了近前,白氏就在蒋毅身旁停下了,看着众人掘挖。
又挖下一尺来深,李劲喊了声:“有了!”蒋铭和陆青都站在坑沿儿上,往下看,蒋铭道:“是了!”陆青却道:“哪里有,我怎么看不着?”
蒋铭指着刚掘上来的土说:“你看这儿,这不是土,是稻草,已经化的看不出了。”陆青凑上去瞧了瞧,果见跟前面的土不大一样。
蒋钰对李劲道:“接着挖,手底下小心着点儿!”李劲答应着,又掘了一铲深,是一层朽木,再往下看,又是薄薄的一层,这次显见是朽烂的稻草了。李劲问:“不敢再挖了吧,现在怎么弄?”
蒋钰道:“从边儿上挖”,拿了根树枝指点着,让李劲和小厮往下继续挖掘,不多时,吩咐道:“把中间这层揭了,这是绵絮,朽了。”
话音未落,只听蒋铭道:“让我来!”把袍子下摆撩起来,拢在腰间系住了。喊那小厮上来,自己跳下去,和李劲一起,用手把那一层烂絮揭开,只见一南一北,相隔尺余宽,现出两个乌黑的坛头来,上面站着的人一阵欢呼。
蒋铭和李劲把酒坛周围清理干净,叫小厮把绳子、抬杠拿下来,陆青,允中,都过来帮忙。不一时,众人将两个酒坛抬了出来。
蒋钰走过来,对蒋毅笑说道:“爹,您来开个坛头,看看怎么样。”蒋毅微笑:“你开吧。”蒋钰就把一个坛子盖儿打开了。
众人只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闻之欲醉,都喝了一声彩。蒋铭道:“该舀出些来,看看颜色。”允中道:“我叫萝月取碗去了!”
片时取了来,舀出来看,但见酒色乌红,稠厚如浆。
蒋钰道:“这酒不能直接吃了,该怎么处才好?”蒋毅看了看他,笑了,说道:“把些新酿的酒来,冲兑着吃。”蒋钰恍然笑道:“我知道了。”
稍后,允中陪着蒋毅往书院去了。蒋钰叫了人将酒抬走,把挖出来的坑填平,各项整理,众人渐渐散了。云贞和蒋锦、兰芝陪着白氏回房来。
白氏笑说道:“老爷今天真是高兴了,竟想起把这酒起出来。这酒藏了快十年,不说,我都记不得了。”
兰芝道:“含光说,是母亲近日身子见好了,父亲大人高兴,说是这次中秋节,要一家人好好聚一回,乐一乐呢。”
白氏欢喜道:“大概也是因为素文,明年她就去应天了,还有,云姑娘和陆家两个哥儿也赶巧在这儿,往年中秋,从来不曾这么热闹过。”说着想起来:“刚才怎么没见你大哥哥?”
兰芝道:“大哥和陈升去平江那边办货了,昨儿一早走的,这个中秋赶不回来,要在外面过节了。”白氏轻叹道:“他们做家的人,实在辛苦,出门在外,这也是没法子。”
因说道:“小半年了,就为我这身子不好,一家人都不快活。前些日子中儿过生日,也没给他好好过一过,”又问蒋锦:“这几天,我怎么不见你做绣活儿了?”
蒋锦道:“这几天不想做了,歇歇再做。”
白氏关切问:“是身上不自在么?前一阵子我病着,还见你有说有笑的,这两天我好些了,你反倒不乐了,是有什么事么?”
蒋锦道:“没事,”笑了一笑,“母亲想多了。我整天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事呢!云姐姐在这里,我很开心的,我们俩在一块儿,整天说不完的话!”
白氏笑道:“这就对了,你云姐姐家在应天,等明年春天你过了门儿,离她就近了,你也有个说知心话的人。一想这个,我心里觉得踏实多了。”
说着,拉过云贞的手道:“你这妹妹,是全家人宠着长大的,还不知事,一下子嫁那么远,我真是放心不下。你比她大些,见的事也多,以后还要烦你多照看她。”
云贞经她一握,又听说这一番话,体会到她做母亲牵挂儿女的心思,不由触动。应道:“伯母放心,这个话,前些日子祖父也说过的,云贞记下了。”蒋锦在一旁,忽然流下泪来。
白氏急躁道:“这是怎么了,你一定是有什么事。你云姐姐来的前两天,我就看你不对劲儿,跟你二哥别别扭扭的,也不说笑了。是他做了什么事,得罪你了?或者……你有什么话,不能跟娘说的?”
蒋锦勉强笑道:“真的没什么要紧事,母亲不用管了。”白氏道:“我是你娘,还不知道你?要真是小事儿,你怎会放在心上,还值当这么多天不高兴的。”向兰芝道:“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兰芝本来坐着,看她焦躁,站起身来答道:“媳妇实在不知道。”白氏笑道:“你看看我,又着急了,你快坐。”兰芝坐下,陪笑说:“素文妹妹的事,母亲自然挂心。只是,您身子才好些,还是不要着急动怒,凡事总有法子的。”
对蒋锦道:“妹妹有什么事,就与母亲说了吧,大家也好想想办法,就算没法子,也能开解开解,强似你一个人闷在心里。”
蒋锦欲言又止,不觉把眼圈又红了。白氏道:“你不肯说,这事只有着落在你二哥身上了。”叫荷花:“去外面看看,铭儿在做什么呢,让他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他。”荷花答应去了。
云贞看向兰芝,兰芝会意,向白氏道:“母亲,我想请云妹妹到我屋里坐坐去。”白氏知她们要回避,便说:“那你们去吧。”兰芝就同云贞出去了。
屋内剩下母女俩。白氏对女儿道:“到底为着什么?你还不说,要急死我么?”
蒋锦坐到母亲身边:“我说了,母亲不要着急,这件事也是急不来的,也难有什么法儿。这两天,我也想开些儿了,要是真到了不堪的田地,就怪女儿自己命不好也罢了。”
白氏道:“到底什么事,是跟张家有关么?”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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