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脉息云贞进府】
上回说到有人叩门,来人说是狮子桥旁蒋府的,求见周坚白。桂枝道:“二位官人稍等,我家太公正在用早饭呢,”回头叫云贞:“姑娘。”
云贞走过来,见门外立着两个男子。都是中等身材,一个略高些,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天青色交领长衣,腰间扎束角带,国字脸,修眉凤目,气韵朗然,料是方才说话,自称蒋铭的那人。
他身旁的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件玉色湖绸道袍,圆盘脸,面如傅粉,目若点漆,生得俊美温柔,像个女孩儿一样。
二十几步开外,路边停着一辆骡车,旁边还有一匹前额有白斑的棕色高头大马,两个小厮看守在那里。
蒋铭看见云贞,端正做了个揖,带笑说道:“这位是云姑娘吧,蒋铭有礼了。”云贞还了一礼,顿了一顿,才要开口说话,哪知蒋铭见她迟疑,也要开口,两个人同时出声,话音撞在一起,又同时止了。
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少年走向前来,也作了个揖,说:“云姐姐好。”蒋铭道:“这是舍下三弟蒋铨,表字叫做允中的。”云贞亦还了礼,吩咐桂枝:“你报太公去。”向蒋家兄弟道:“祖父正在用饭,二位请进来稍候。”
引着二人进了门,往周坚白房中起居间让,两个人不肯进去,只站在院子里等着。桂枝出来笑说道:“太公说,快请两位哥儿进去说话呢。”
兄弟俩进门。周坚白才撂下手里的碗,起身出迎,不等他们开口,迎面笑道:“你们怎知我在这儿?想必,是昨儿陆家小哥到了告诉的!”
蒋铭陪笑道:“太公说的正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周坚白抬手止他道:“你先别说,让我看看。”打量了一下,对蒋铭道:“你是老二铭儿了。”又指着允中:“这个女娃娃可是哪个?”
云贞和桂枝一听这话,都抿嘴儿笑了。允中叫了声:“太公,”一下子红了脸。坚白笑道:“老头子说笑呢!这老三,大模样儿没变,小时候就生的稀罕人,如今,越发长的俊了!”
允中看了云贞一眼,羞的说不出话来。蒋铭笑说道:“从前太公来家,就喜欢三弟。今儿我不想带他来的,知道您见了他,就把我比下去了,可他非吵着要来不可!”说的坚白愈发欢喜,呵呵笑起来。
蒋铭道:“请太公上坐,好叫我们弟兄见礼。”
坚白遂转上坐了,二人拜见,坚白亲手扶起。又叫云贞与他们相见,三人序齿,蒋铭二十岁,比云贞年长两岁,允中十七岁,各以兄弟姐妹相称。
叫他俩坐,二人初时不肯坐,坚白道:“叫你们坐就坐,小娃家莫要学的恁啰嗦。你俩站在那儿,我老人家得抬头说话,抬的脖颈要痛。”
蒋铭笑道:“太公不但健朗依旧,说话也还是从前一样风趣。”遂告了坐,蒋允中直待云贞也坐了,才在下首落了座。
蒋铭向周太公道了路途辛苦,叙了寒温。坚白道:“许多年没见了,你父母可都好么?”蒋铭回道:“我父亲身体一向康健,只是母亲身子近日来不大安。”坚白收了笑容,问:“倒是个怎样症候?”
蒋铭道:“也说不好是个什么症候,只是常常觉得乏力,心里又时常懊恼,睡得不好,有时身痛出汗,有时咳嗽,有时可又好了。从开春就是这样,延医用药,也服过几个方子,多不见效,就见效,也只管得一时。春天我去宋州,到太公府上去过,只是不巧,您老人家去扬州了。母亲近日发病,又添了个头晕的症状,前日竟眩晕到不能起身!就是太公不来,我们兄弟也打算去扬州寻呢!昨日陆大哥到家,听说母亲的病,说起来,才知道他们与太公是一路到的,所以我俩赶早过来,万望太公来家里瞧瞧。”
说毕站起,深深作了个揖,允中也随即站起了。
坚白道:“你快坐下说话。我就是为怕你府上,总有这些繁琐,才没去的。既是如此,一定要去看看的。”二人道了谢。
坚白又问了些别话,知道他们带了车马过来,就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云贞回房,换了出门见客的衣服,同桂枝拿了药匣子,众人一同出门。
坚白三人上了车,蒋铭将两个小厮打发回家报信儿,自己上了马随行,却是允中驾车。桂枝撩车帘看见了,颇为惊讶,悄声道:“这位小少爷,生得恁娇弱,我还以为他该跟咱们一起乘车哩!”云贞也有些意外,但看桂枝一双眼睛瞪的溜圆,不由笑了。
因要避开小桥绕路而行,直到了巳牌时分,车子才在一个宅门前停住了。三人下了车,见两边一箭地的青墙,中间一个斗拱飞檐的门楼。有小厮飞跑过来,接过车马去了。
蒋铭在前引路,允中后面随行,一众进了门,屏门没开,只沿右手游廊走巷曲折走来,云贞一路望去,但觉院宇深沉,亭轩潇洒,与以往见过的庭院颇有不同。
才过了正厅,迎面走来两人,当先一个二十七八岁,穿一件艾绿色夹纱直裰,身长八尺,形容磊落。长圆脸儿,眉飞入鬓,双目炯炯,两颧微微凸出,愈显气宇轩昂。他后面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
蒋铭向坚白道:“此是家长兄,管家陈叔。”
说着二人已到跟前,那青年满面春风,抢步拱手道:“太公辛苦,蒋钰迎接来迟了!”
坚白笑着点头道:“钰儿。”又看向管家:“陈管家别来无恙?”
管家慌忙躬身做了个揖,笑道:“晚辈什么样人,敢劳太公动问,陈安惶恐了。”坚白笑道:“惶恐何来?都是老相识了!”陈安道:“太公好记忆,真是半面不忘!”
蒋钰道:“我父亲说了,太公不喜繁文缛节,只照家常相待,才会欢喜。是以请您老到花厅相见,我父亲迎候多时了。”坚白道:“这样最好。”
众人一行说笑一行走,拐了两个弯,过了一个月洞门,见有三间厅事,蒋毅正站在厅前滴水下候着。云贞从祖父身后望过去,见那蒋毅五六十岁年纪,素服角带,形容端重,气度儒雅。心中暗忖道:蒋家兄弟三个,倒是只有第二的蒋铭,与他父亲有几分相像。
当下将坚白迎了进去,蒋钰随后,陪着云贞进到厅里,其他人都没进来。蒋毅和坚白见毕了礼,落座奉茶。
蒋毅笑道:“上次一别,到现在有七八年了,太翁那年来,含光还未成亲,如今他已有两个孩儿了。可见时光荏苒。”便叫蒋钰过来行礼。蒋钰这才上前,推金山倒玉柱,向坚白拜了四拜。
坚白扶了起来,叹道:“几年未见,大郎越发出落了,真可当得‘玉树临风’四字,上次我来,他不过十七八岁,那两个还是垂髫童子,老夫也还自恃体健,不甘服老。现如今,他三个都已是翩翩佳公子,我这头发也白了。人生天地之间,不过忽然而已,真是一点儿不差!”
蒋毅道:“太公说哪里话,我看您老人家精神依旧,面容也和从前没两样,丝毫不像是年近七十的人。”
坚白叹道:“不行了,这人一上了年纪,外面看着再精神,也不过是羊质虎皮,外强中干。”
又道:“我看大郎倒有些像他母亲,有几分北人气质。不像我这贞儿,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生的没有一丝跟我周家人相似。”
向云贞道:“贞儿过来,……”迟疑了一下,对蒋毅笑道:“这是我那大女儿的孩儿,名叫云贞,该怎么个称呼,老夫竟然弄不清楚。”
蒋毅道:“既是大妹妹的女儿,可是芜湖云家的姑娘?”
坚白道:“是了,从她母亲亡化了以后,她一向在我身边,差不多有十三年了。”
蒋毅道:“怪不得这孩子气质超逸不俗,想当年云珔兄文采风流,丰神俊秀,与大妹妹两个凤鸾佳侣,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谁不知道的。不想大妹妹享年不永,实为憾事。云珔兄与我原是旧交,也是经年未见了。”
周坚白向云贞道:“既如此,你就称呼伯父吧。”
云贞一路进来,见他家人虽是说笑,却个个儿执礼甚恭,所见童仆也都低眉顺眼,敛声静气的,方才又见蒋钰行的礼,心里有数,就按子侄辈的礼数向蒋毅行了拜见之礼。
蒋毅欢喜。又教蒋钰和她二人见了礼,兄妹相称。教云贞坐,云贞见蒋钰侍立在侧,哪里肯坐?
说了会儿话。周坚白道:“铭儿跟我说过了,要去看看他母亲的病。正巧贞儿在,就让她到里面看吧。这孩子自小就跟我学医。从她十五岁起,赶上我不在,她就可单独应诊,问切针药,就如我自去的一样,分毫不差的。她女孩儿家,虽说行走不便,却另有一样好处:这两年,凡是妇人家有了什么不适,都是叫她去,左近无人不知。如今诊治妇人疾患,是不用我的。”
怕蒋毅不放心,又道:“让她去内院诊过,要是她有做不得准的,出来我二人一起斟酌,就是万全的了。”
蒋毅欢喜道:“既是太翁这样说,必然妥当,哪还有做不得准的。想不到这孩子如此聪慧,小小年纪,学有所成,还是太翁教养有方。”命蒋钰:“你就陪你大妹妹进去吧。”又吩咐,“叫人把禥儿带过来,给太翁磕头。”
蒋钰应喏了,和云贞一起辞了出来。
又从月洞门出来,桂枝跟着。穿过一段游廊,向右转个弯,是沿墙一径磨砖小路,走过来,只见一个垂花门。蒋钰引着进来,门内立着一个穿青的小丫头,叫了声“大少爷”,行了个礼,回身匆匆去了。
三人穿过抄手游廊,迤逦往里走,路过荷花池,假山,花圃,几间敞厅……但见亭台清幽,花木深秀。忽见数杆翠竹,又有两棵不小的桂花树,中间现出两扇院门来,走进去,是雕花立柱的门廊,一排五间正房,两边另有耳房厢房。
廊下站着方才那个穿青的丫头,笑盈盈冲屋里道:“大少爷他们来了。”
房内应声走出一个俊俏妇人,长挑身材,穿着天青缎二色金绣衫,官绿的缎裙,螺髻上插着金银簪钗,挑眉俊目,神采焕然。向蒋钰笑了一笑,对云贞道:“云妹妹来了。”
蒋钰道:“这是我房里你大嫂。”
云贞便知是陆兰芝了。含笑问了声“大嫂好。”兰芝笑容满面:“云妹妹好,妹妹请随我来。”拉着她的手,一直往里间房中来。
丫头打起帘子,云贞进了屋。一眼看见靠北一张大炕床,床上铺着锦绣褥子,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心想:这位,应该就是蒋毅的续弦、蒋铭的生母白氏了。
只见床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允中,另一个是年轻姑娘,穿着白绫子袄,桃红裙子,外面罩着蓝绣花比甲,容貌端丽,体态娴静。二人见了云贞,齐齐叫了声:“云姐姐”。
云贞上前,给白氏道了万福,问了安。白氏神色倦怠,强笑道:“劳烦你了,”又向身边那穿蓝比甲的女孩子道:“素文,快请你姐姐坐。”素文早把绣墩让出来,云贞就在床前坐下了。
白氏拉过云贞的手,仔细端详,又问她名字年纪,说道:“……我从前见过你母亲,那时她才十二三岁,和你姨妈两个,是一对双生的姊妹花,方圆百里,谁不知道的?后来你母亲不幸殁了,我们这些人听说了,没有不掉泪的,今日见了你,长成的这样好,我这心里真是高兴。”
云贞知道白氏是从前周大娘子的随嫁养娘,见过自己母亲不为奇怪。她对母亲的印象早已模糊,以往每逢有人提及,只觉茫然淡漠。今天却不知怎地,听了白氏这几句话,又见她面容柔善可亲,忽觉一阵伤怀,眼里泛起一层泪来。她是行医的人,习惯了悲喜不形于色,就把头低了,没说话。
白氏看她难过,忙叹了一声,说道:“唉!你看我真是糊涂了!平白的,又招你伤心做什么。不知你姨母可好不,你们常常见面么?”
云贞抬起头,微笑答道:“姨妈都好,家里人也都好,在应天时,姨丈总派人去问祖父安的,也时常接我们去他庄上住些日子。”
白氏点头道:“这等才好,一家子骨肉,总要时时相聚,通着消息,日子才过的有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