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有意终成美眷】
就见当间儿地上站着两个婆子,都是六十来岁年纪,长的矮矮墩墩,一般样儿的胖脸,擦胭抹粉,穿红着绿,难分彼此。
细看,一个不认识,另一个有些面熟,陆玄想起,是两三年前,路对过茶水店里卖茶水的肖婆子。
两个婆子过来见礼。肖婆笑道:“陆大爷万福,多时不见了。”陆玄道:“肖婆婆如今哪里住?”
婆子嘻嘻直笑:“陆大爷真好记性,俺只道您不记得老婆子了呢,老身现在城南里街沿城根儿住,还是开了间茶水铺子,有一天没一天的,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又指身边婆子道:“这是间壁王干娘,是个月下老儿,专给人嫁娶作伐,说得一水儿的好姻缘。”那王婆脸上堆着笑,赶着上来搭话。
陆玄心中诧异道:“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昨天才有这想头,今儿就有做媒的上门。莫不是老天爷知道人心思?”
他平日最厌这些三姑六婆,面上就淡淡的。招呼毕了,问:“婆婆今儿来有什么事?”
肖婆脸上绽着笑说:“大爷可说哩,老身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儿天大的好事儿,要告给大爷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不如到里间,让老婆子跟大爷细细讲,如何?”
陆玄把手一挥,将两个婆子让进院里敞厅上,让坐,婆子不肯坐,陆玄便也站着。
肖婆陪笑道:“今儿不为别的,有一头儿好亲,要说给大爷。前些年,老身在对面开茶水铺子,常见您这边走动,也不知您现下青春几何了?”
陆玄道:“虚度二十六了”。
旁边王婆忽然道:“诶呀呀,大爷竟这等年秀!只是看上去老成了些,不说,倒像是三十多岁的人,想是家里生意做的大,银钱事太多,您太操心的过。”
陆玄笑了笑:“没法儿,我这个人,生下来就显老哩。”
肖婆“噗”的一声笑了,向王婆道:“陆大爷前两年可不是这样,倒像还没到二十岁,好俊的一个后生。这二年,想是他家娘子没了,身边没个可意儿的人服侍。你快把那小娘子的事儿跟大爷说说,不论模样、年岁,都正配哩。”
王婆道:“我就是说哩,像陆大爷这样品貌,这样家资,怎能没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相伴?真是难为您了。”
便说道:“老身说的这位小娘子,芳年二十岁,还是头婚,那样儿貌,啧啧,不是老婆子说嘴,就像是月宫里头,嫦娥走出来了一般,她还有八百贯的房卧妆奁,还带一个从嫁的丫头。小娘子不光长的俊俏,还心灵手巧,又会写,又会画,各样乐器都拿的起,端的十分好人材!”
陆玄听着,心里一动,一时觉得这人就是赵盼盼。问道:“真这么好?不知她是宋州城里哪家的姑娘?”
王婆道:“这位小娘子,什么都好,就只身世可怜了些,爹娘早都没了,现只她一个人,要是嫁过来了,身边丫头、妆奁,一应物事就全归过来,虽说像您家这家境,不在意这几个钱,可到底也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的事儿不是?”
一边说,一边笑,如同怀里捧着个金元宝般。
陆玄听到这儿,愈发觉得像盼盼了,从鼻子里面哼笑了一声:“既是这样好,她怎么到这个年纪,还没嫁人?这些钱财又是哪里来的?千虚不如一实,婆婆一张巧嘴,可别尽捡好听的说,要是被我查出来不实,我可是不答应的。”
他这么一说,王婆脸上就有点儿拧巴,卡住了。肖婆忙在一旁接话道:“陆大爷是这宋州城里的熟人哩,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好瞒着他!”
转向陆玄陪笑道:“实话跟您说吧,这位小娘子,原是在翠竹巷住,她却是个风尘堆儿里的红拂女,一年前自赎了身,搬出来住,想要嫁个好人家,正经过日子。”
王婆子帮腔道:“是哩,自这小娘子搬出来,央了老身说媒,不知多少当职当差的来说她,店面铺席上的人也来说她,老身家门槛都教踏破了!可是这娘子心气儿高,一定要那年貌、人品都相配的人她才肯嫁,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耽搁到这会儿。老婆子直溜儿看了一年了,也就看着大爷还合适。”
陆玄听着,越来越是盼盼了,便问:“你俩说的这人,可是姓赵,在城南二道街左近住的?”
两个婆子登时都住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向陆玄笑道:“原来大爷知道哩。”
陆玄不悦道:“这事不必再说了,断然不成的。任她有千般好处,抵不过这一宗,我陆玄娶妻,会娶个这样来历的?成了笑话了!婆婆休要再费口舌,无事请回吧。”
王婆看他变脸,忙道:“大爷莫急,且听老婆子说,小娘子有话,只要人物般配,就是不做正妻,做妾也是愿意的。”
陆玄心中怦然一动。早被婆子瞅在眼里,便道:“依老婆子愚见,陆大爷这样人才,这样的家业,就是正室空着,先娶一房两房妾,还不是平常的事儿?人都说贤妻美妾……”
陆玄一边听她说,一边想起盼盼美貌,不由心里活泛起来,忽又想起昨日,她在河边的狼狈窘况,疑心道:
“不过一面之缘,她为何如此着急嫁我,莫不是……,是了!必定是有了什么麻烦,或是得罪了什么人,急于脱身,不然好端端的,她怎会遇到那样的尴尬事?”
拿定了主意。向两个婆子道:“两位婆婆不必再说了,这小娘子我见过的,断然不行。两位且坐坐,喝杯茶。陆某还有些别的事,少陪了。”
说毕,喊铺子里的小伙计:“给婆婆倒茶。”不由分说,便往后院去了。留下两个婆子面面相觑。
有了这一回,陆玄的心反倒定了。当日不再胡思乱想,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精神百倍,到店里叫上管事儿的牛四,一起去拜会同行,又到茶坊谈些经纪行里货物来往之事。直到午后散了,方回来。
走到自家铺子前,一眼就看见斜对面巷子口,停着一乘轿子。轿边儿转过来一人,却是莹儿。莹儿望见他,跑过街来,到跟前行了个礼:“陆大爷万福。”
陆玄奇道:“你怎么在这儿?”莹儿笑答道:“回爷的话,我们姑娘在那边,请大爷相见,有几句话要跟大爷说。”
陆玄略沉吟了一下,道:“去跟你家姑娘说,要说的话,昨日我已同婆子说过了,请她回吧。”就欲回身,莹儿叫了声:“大爷——”,眼巴巴瞅着陆玄,涨红了脸,眼圈也红了,喃喃地道:“大爷恁的狠心。”
陆玄不语,回身走了两步,忽觉心下不忍,住了脚,回头看,莹儿还站在那里。
顿了一顿,向丫头道:“请你家姑娘过来吧,我跟她说。”
莹儿登时乐了,答应一声“哎!”小跑开去,引着轿子过街来。
盼盼在门口下了轿。她头上戴着帷帽,面纱遮着脸,身上穿着密合色袄子,白绫子裙,外面罩一件藕色绣盘枝牡丹花样的大袖衫,这身装扮,再加上窈窕的身段儿,衬得整个人温柔和顺,如三春烟柳,风里吹吹,就要飘散了似的。
盼盼屈身行了个礼,陆玄也相揖了。二人一径走进里间客厅,莹儿就在门口站住了。
陆玄道:“此处没有外人,娘子有什么话,尽请直言。”
盼盼侧着身,摘下帷帽,低头立了半晌。转过身道:“小女出身微贱,幼年落入风尘,虽不是我所愿,也是因果前定,不敢有怨。官人以我为下贱无耻之流,小女子也不敢辩。只是前日相遇,我看的出来,官人并不厌我姿容鄙陋。为何昨日相拒,如此决绝?”
说毕又侧转了身,从袖中取出一条淡翠绉纱汗巾来拭泪。
陆玄一时无语,沉吟了一会儿,方说道:“陆玄村野之人,实不配娘子仙姿玉质。”
盼盼听见这话,蓦地转过身来,看着陆玄道:“官人何须如此说?奴家今日不顾羞耻而来,只想听官人实言相告,”又低下头,柔声道:
“小女也思想过,昨日央人前来,确是有些唐突了。只因小女不愿再过这风尘生涯,一心想找个至诚男子,终身有靠。可是身处泥淖之中,良人难遇。前日官人仗义相助,奴见官人守礼自持,是个正人君子,所以心生倾慕,才有昨日冒昧之举,若有甚冲撞处,还请官人见谅。”
说毕屈身,盈盈拜了一拜。
陆玄见她面带泪痕,如梨花着露,娇媚无比,早已心软了,怎禁得又是这般低声下气,忙道:“娘子言重了”。默然了片刻,问:“前日娘子遇到的那一起强徒,是些什么人,娘子认得么?”
盼盼含泪道:“若说不认得,官人必不信的。只是,奴虽不认得那些人,却猜得到来路,不过是因奴家不愿屈从于人罢了。微贱之身,无人相护,时时受人欺辱。也是因了这个缘由,奴今日才顾不得脸面,来见官人,实是……不想错过了官人。”说着,那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扑簌簌滚将下来。
陆玄见她此番情景,心中早已没了主张。半晌方道:“我家中虽无正妻,但有母亲在堂,你若过来,不能做正室的,只怕委屈了你。”
盼盼听话头变了,脸上还带着泪,却禁不住欢喜之色,低眉含羞说道:“只要能随侍官人左右,奴就是做丫头婢子,也是愿意的。”
陆玄见她娇态,难以自持,不由走上前来,盼盼抬头望他一眼,嘤然偎入怀中。莹儿在门外早听见了,欢喜的直跺脚,捂着嘴儿笑。
第二天,两个婆子又过来,这边陆玄让何九找了个妥当人,办立文书过礼等事。盼盼实年二十三岁,八百贯的妆奁也是没有的,只些簪环衣服,随身器物装了一个箱子,另有一架琴筝。陆玄久惯行走,知道媒婆的话当不得真,也不计较,付了各项使费,给了谢媒钱,另拿出银子来,打发人给盼盼置办头面首饰,四时锦缎衣裳。
不消几日,都办妥了。只是一样,陆玄现住在店里,地方虽宽敞,却是陆家人来去的地方,陆廷玺来了也在此起居。盼盼过来不便。
盼盼已把住处退了,过几天要跟着陆玄回县里去,偏这三五日找不到落脚处。王婆道:“这可巧了!老婆子家有个亲戚在这左近,有个小院空着,倒像是专给大爷备下的。”
于是盼盼带着莹儿搬了进去。当晚陆玄歇在盼盼处,二人郎情妾意,卿卿我我,鱼水之欢,自不尽言。
连续三天,陆玄都没去店里。这日,正跟盼盼说起明日回镇上,莹儿来报说,“铺子里伙计来找大爷,说是二老爷从县里上来了,已到店里住下,等大爷过去叙话哩。”陆玄慌忙起身,穿戴整齐了,赶过去见陆廷玺。
见了叔父,脸上难免有愧赧之色。廷玺已知道他纳妾的事,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这个年纪,身边也该有个女人,一时寻不到合适正妻,先纳一房妾也不打紧。”又提醒他道:“听说这女子出身来历不清,你娘那边儿只怕不乐意,你得想好了怎么处。”
说了一会儿铺子经营的事,廷玺就让他回去,并说:“明早你回,直接启程吧,不用过来见我了”。
盼盼看他匆忙离去,回来后脸上不似先前高兴,以为他因自己的事,受了叔父责备。也不敢问,心下十分不安。忖道:“这几日看他待人接物,确是一个稳妥的人,却不知他家里怎样,眼下刚成亲,自然是情浓意浓,等时间长了,难说好歹。若是他家老太太不容,他又孝顺,怕到最后自己还是没个着落。”
这么想着,脸上掩不住,现出忧烦难过的样儿来。陆玄抚弄着她头发,问:“才刚好好的,怎么又伤心了?”盼盼强笑道:“没事儿,只是想起从前的事罢了。”
陆玄一只手抬起她下巴,看着她眼睛,笑道:“这话不真。”盼盼低了眉眼,轻声道:“奴自思出身卑贱,怕堂上老太太不容,大爷见弃。”
陆玄道:“要么你就住在这里,不跟我回去了,只待我来时相聚,如何?”盼盼急道:“那怎么行,这宋州城……是我的伤心地,我一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陆玄看她急得脸都红了,伸手刮一下她的鼻梁,笑道:“看把你急的!你且宽心,母亲待我最宽厚,历来我拿主意的事,没有不允的。退一步讲,就算老人家不答应,我陆玄是个男人,说话算话,吐口唾沫是个钉儿,你既跟了我,我许你一世安稳周全,休要多虑。”
盼盼听了,大为动容,转忧为喜,偎入陆玄怀中。二人心结连理,曲尽缠绵。陆玄自不消说,早就把一腔男儿志气,化作了绕指柔情,恨不得将自己化在她身上。
次日一早,车马启程,一路无话。进了县城,陆玄没叫直接回家,而是停在了东南的来宾客栈,安顿盼盼和莹儿住下,嘱咐店家杨二嫂预备饭食,好生看顾。
对盼盼说道:“你暂时在这里待着,等我回去禀明了母亲,就来接你。”盼盼赶着问他:“要是老太太不许我家去,怎么办?”陆玄道:“不管怎样,我晚上必来的。”说着出了客栈,往家里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