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无心偶遇佳人】
陆玄正在河边观景,见亭子上女子哭泣。四顾无人,心道:“一个妇人家,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哭,也是奇怪。”
犹疑一下,又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管她的好。”转身就往回走。
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女人望着河水,好象有轻生的意思。
不由踌躇:“要是她真的跳河死了,我见死不救,岂不是罪过?古人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平日遇到过路的,有甚为难处,还要帮他一把,何况一个孤身女子。我要是只为自己省事,视而不见,枉为男子丈夫。”
这么想着,便走了过来,女子乍见他吃了一惊,连退了两步,挨在栏杆上。
陆玄停住脚步,拱手道:“在下冒昧了,敢问娘子,有什么事么?怎么独自在这儿?”
妇人见问,就不哭了,侧转了身,不则声。
陆玄道:“娘子不必惊慌,在下不是歹人,只是路过的。我看这地方偏僻,娘子无人随行,觉得奇怪,所以问问。要是娘子有什么为难的事,在下或能帮忙一二,要没什么事,我就不相扰了。”
女子听说了这番话,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却从袖旁悄悄看了他一眼。犹疑片刻,向前走了半步,仍侧着身子,道了个万福。说道:
“官人万福,小女子姓赵,是本地人氏,家就住在左近。今天,原本出来赏春踏青的,带着一个丫头,可是……”
说着,又看了陆玄一眼,见他敛目倾听,接着道:“可是方才乘船,没来由的,遇到几个浮浪子弟,竟是贼人一般,丫头让他们赶下船去,然后又来戏弄小女……这伙儿人,使船将小女载到这无人处,竟自走了……小女因鞋子失掉,不便行走,又不见有人过来,是以在这儿,没个计较处……”说毕掩面低泣。
陆玄一时诧异,怒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王法之地,竟有这样的事儿!”
再打量这妇人,模样狼狈,举动惊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略一思忖,说:“既是这样,娘子请稍候,我去叫乘轿子来,送娘子回家便了。”
走去一里多路,叫了一乘暖轿,抬到亭子边上,自己却不近前。这一会儿功夫,见那女子已然镇定了,头发好像也整理过。向陆玄微微福了福身子,口中称谢,从容上了轿。陆玄跟着轿子,一路走来。
约莫走了三四里,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幽僻街巷。只见一个小院,门口站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生的细眉细眼,正焦急地四下张望。见轿子来,仔细打量,认出来了,跑近前欢喜道:“谢天谢地!姑娘可回来了,吓得我魂儿都飞了呢。”
女子招手,让丫头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丫头旋即跑回去,取了一双绣鞋来。妇人穿上鞋,下了轿。
陆玄打发了轿子钱,就要告辞。女子喊丫头道:“莹儿,快请恩人进来坐坐,好生待茶。今日所幸遇到了恩人,送我回来,不的,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莹儿满面笑容,屈身施了个万福,请陆玄进去。陆玄不好强辞,便跟随进了院子。
原来里面是两间半门面的二层小楼,进了门,莹儿笑道:“官人且请坐坐,婢子一会儿就来。”扶着那女子上楼去了。
陆玄四下观瞧,见这外间收拾得十分洁净。右边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旁边案上摆着一只汝窑瓷的天青色牡丹花纹胆瓶。楼梯旁边,靠墙一张小桌,桌上搁着茶盏,两边安放着座椅。往里还有一间,门上挂着帘子,里头影影绰绰的,像是厨房或下人歇处。陆玄就在椅上坐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心下开始疑惑。正自不安,忽听脚步声响,那个叫莹儿的丫头蹬蹬蹬一径下楼来,笑容满面道:“怠慢恩公了!请恩公安坐,姑娘一会儿就下来。”
说毕匆匆走去里间,旋即奉出一碗茶来。陆玄哪里有心思喝茶,满腹疑惑,不知从何说起,只掂着盖碗,若有所思。
莹儿笑问道:“不知官人……老爷是哪里人,尊府可是这宋州城里的么?”
陆玄见她口齿做派伶俐乖觉,却只管胡乱称呼,已然猜着七八分了。笑道:“我不是官人,也不是老爷,只是外地上来的小生意人罢了。遇到你家娘子,也是凑巧,现在你家娘子已平安到家,我就告辞了。”
说毕起身要走。莹儿慌忙拦道:“恩公且慢走。恩公要走,婢子也不敢相留。只是我家姑娘刚才吩咐了,今儿要不是得蒙官人搭救,还不知如何呢,姑娘说了,一定要当面相谢,官人先坐,姑娘这就下来……婢子斗胆,请问恩公贵姓高名,怎么称呼?”
陆玄道:“不过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不足娘子挂怀。我非官非贵,就不劳姑娘动问名姓了。”说毕抬脚又要走。
丫头见拦不住,急道:“恩公且慢,您要是就这么走了,姑娘下来不见您,一定以为是婢子冒犯了您,怕要怪我哩。”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个柔美声音说道:“官人暂请留步。”陆玄抬头,见那女子站在楼梯上,嫣然一笑,缓步走下楼来。
陆玄最初在河边看到她时,她一直侧身相对,鬓发又散乱,时而用衣袖掩面。待到门口出了轿子,也没脸对脸儿瞧过。所以直到此刻,才有功夫细细打量。
只见妇人上身穿着一件白绫子对襟儿袄,下穿水红色罗裙。杨柳腰身。一头乌发绾了个螺髻,发上插着两只鎏金钗,耳边鎏金坠子。瓜子脸儿,弯弯的柳叶眉,水灵灵的杏眼,粉面桃腮,容光照人。一双眼睛向陆玄望过来,恰似带着千言万语般,她竟是一位美貌的佳人。
陆玄从来在男女事上不大用心的,此时也不禁心旌摇曳,恍惚了刹那。
妇人轻袅袅走下来,含羞带笑,叉手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小女子赵盼盼,多谢官人仗义相助,感激不尽。”又道:“官人请坐!”
陆玄还了礼,仍站着。盼盼看他不坐,腼腆一笑:“不知官人贵姓高名,请不吝相告,好叫小女铭记于心,朝夕感念。”
陆玄定了定神,说:“娘子言重了。不过偶然相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谢字就不敢当了,何谈感念二字。”盼盼低着眉,迟疑了片刻,又道:“恩人请坐。”
陆玄稍作犹豫,拱手道:“在下还有些事,就不相扰了,若有机缘,改日再相见吧。”就要走,妇人看留不住他,脸红了一回,又白了一回,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丫头莹儿赶上来,扶住她道:“姑娘这是怎地了,今儿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何苦又伤心。”扭头向陆玄笑说道:“官人好大的身份,我家姑娘只是感恩官人相救,又不是贪图官人什么,怎地连姓名也不肯相告?”
她这话说的脆生生,又一脸笑盈盈,陆玄应也不是,恼也不是,不知怎样答言。盼盼低声喝道:“莹儿不得无礼!”
盼盼转过身来,端然正色,向陆玄福了一福,淡然说:“婢子不知礼,官人休怪。小女子低微之人,草芥之身,原不该动问尊名姓,只是今日之事,于官人虽是小事,于奴却是救命之恩,若不是遇着官人,这会儿奴不知身在何处了。卑贱之人,无所回报大德,只想知道恩人名姓。若官人憎嫌,不说也罢了,此处污陋,不敢相留,官人请自便罢。”说毕又施一礼。
陆玄刚才看屋子陈设,又见莹儿言语形容,猜着这主仆两个是行院中人,做的是那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的营生,是以就要告辞。等到盼盼下楼来,乍见她容貌,陆玄到底是个青壮男子,美色当前,艳光炫目,又加上盼盼体态自然,举止端守,令他心生好感,难免有些贪恋,就犹豫了。然而他多年经商行走,心里早有个成算,决不肯招惹这样人和事的,所以又要离开。
当下被莹儿抢白了两句,又听盼盼这样说,忙躬身拱手道:“娘子这是说哪里话来。娘子是神仙中人,小人陆玄,不过是乡野村夫,岂敢小觑娘子。真的是有些事,要赶着回家去的。”
盼盼听他说了姓名,转嗔为喜,温柔一笑道:“原来是陆大官人,失敬了。适才遇到官人在河边儿闲步,怎地这会儿又说有急事了?奴知道官人是正人君子,别无他意。今日相遇,也是有缘,官人且请坐坐,喝杯茶再去不迟。”
她这一笑,令陆玄如沐春风,不由心中活动,想:“她话说到这份儿上,若是我立刻走了,伤她脸面,也显得我小家子气。”便在椅上坐了下来,盼盼也在另一边坐了。那莹儿眉眼俱笑,把原先的茶碗撤了,重新奉上两碗细果仁茶。
盼盼就问陆玄是哪里人氏,来宋州做什么,下处哪里。陆玄含混答了,只说自己是外县人,在此跟人合伙做些生意。昨儿才从乡下上来,今日店里送货,来在这边,顺便走一走,云云。盼盼听他说话不着实处,知他不愿多说,随口答应着,也不追问。
叙了一会儿话,陆玄便起身告辞。盼盼此番不再挽留,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官人闲时且来坐坐,吃杯茶。”同莹儿一起,送陆玄出来。
看他走的远了,莹儿回头怨怅道:“姑娘怎地就这么放他走了?我看这个姓陆的,倒像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样貌也算得好了,你看他穿戴,像是家中宽绰的,况且又是外县来的,真真儿是再合适没有的了,只不知道他在自个儿家里,拿不拿得主意。姑娘应该想法子,留住他,让他上楼坐坐才是哩。”
盼盼斜了她一眼,嗔道:“这还用你说?你没见他,几次三番地要走,那脸上明摆着是不愿意跟我们这样人相与,我要是强留他,不但留不住,反倒叫他起了戒心,看轻了去,再想怎么,就都难了!”
莹儿皱着眉道:“怎么会呢?我看姑娘下楼时,他那双眼睛里,明明地放出光来,倒是姑娘扭扭捏捏……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的,错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姑娘实在不该放他走,应该使出些手段,窝盘住他才是。”
盼盼笑嗔道:“你懂什么!要不是我拿捏着,恐怕连他姓名都问不出哩。你不知道,这世上就有这样一等男人,想要留住他,就得端着点儿身份,要是上赶着,不怕他走的更快呢!”
莹儿嘟着嘴,泄气道:“那姑娘说,眼下可该怎么处呢?”
盼盼出神片刻,轻轻笑了,说:“这你倒不用急,既有今天这番巧遇,就是老天眷顾,我已有主意了。”
且说陆玄回到绸缎铺子,一路上想着方才的事,那赵盼盼的神情样貌,总在眼前晃,挥之不去。匆匆吃了饭,到门面上盘点,也是心不在焉,一会儿就走神,出了好几次错。
禁不住笑自己:这是怎地了?不由想起,秀儿的娘已经没了一年半,自己老大不小的,也该寻一房妻室了。
陆玄的亡妻,是他幼时的开蒙老师——村学王先生的二女儿。有一年,王先生上县城来,遇到陆玄,请到家中做客,跟陆母见了面。言谈中二人定下了这门亲。成亲后,这王氏虽相貌平平,为人却温良恭谨,尊上宽下,样样甚是周到,和陆玄也是你敬我爱。可是王氏命薄,生下秀儿之后,身子就不大好了,病恹恹的一年多,撒手人寰。
王氏死后没多久,就有媒人上门,开始时,陆玄因念着王氏的好,没有娶妻的念头。再后来,有两家陆玄觉着还行,让娘定,又不中陆母的意。按陆母的心思,女方家里有钱没钱、相貌好歹,都是其次,第一必得要头婚的,第二必得要家教好,性情和顺,进了门,才能对秀儿疼爱。如此挑来拣去的,就耽搁了时日。
平常生意上事情多,陆玄三天两头的出门在外,也没觉什么。可是今天见了盼盼后,忽觉身旁冷清寂寥,心内空空,焦躁起来。到晚间胡乱睡了,梦见了亡妻,刚要上前说话,那王氏却变成了赵盼盼,样貌跟日间一样,一颦一笑,情意甚真……
丑时初刻就醒了,心中纷纷扰扰,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也没再合眼。第二天出门,忙了一上午,午后觉得有些乏倦,早早回了下处。
一走进铺子,管事儿的何九迎面说道:“大爷回来了。今天回来的恁早,有人来找大爷说事儿,我正要打发人去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