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歇慈亲思往事】
陆玄见婶娘来了,忙站起身来让坐。文权耷拉着脸,嘟囔道:“还能听她的了?爹要是发话让我去,她也不得不依。”
陆婶道:“胡说!再过两个月她就要生了,你的老婆,你不在家支应着,还想让我们老两口替你操心么?”
文权道:“她要生就生呗,谁能挡着了?没听说哪个女人生孩子,非得男人留在家里陪着,我又替不了她!”
陆婶伸手怼了他一下子,嗔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她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不管,让谁管?我告诉你说,妇人生子,好比去一趟鬼门关,你要好生用心,照应她才是!”
文权道:“我还不够用心!她这一天天的,吆五喝六,拿张做致,没见过这样的,我看不管我怎么答对,她都不足。不如离开一阵子,才知道我好了!”
陆婶道:“你这个没承当的!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想躲清静。你抱怨什么,老婆娇性百怪,还不是你非要娶的?那时我就和你爹说,冯家这个女儿,必定是娇生惯养,怕来家难伺候,你偏不信!”
文权没话回言,看看出行无望,蔫了,嘟着嘴垂头丧气。
廷玺安慰儿子道:“你也别不乐了,等你大哥出门,店里你就多去几趟,也散散心。”回头见陆青喜得抓耳挠腮,笑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这事儿,还没与你娘说呢,要是你娘不让去,你也去不成。”
陆青着急了,过来拉叔叔的手,央求道:“二叔替我说句话吧,要是二叔发话让我去,我娘一定就让我去了。”廷玺甩开他,佯嗔道:“这话胡闹!”
陆青又去抱大哥胳膊:“哥替我说几句好话吧。”陆玄“嗯”了一声:“那你得答应我,路上好好的,听话。”
陆青陪笑道:“我啥时候不听大哥话了?”陆玄哼了一声:“听话是听话,当面答应了,一回头就不是你了,忘得干干净净。”陆青低头咋舌,叔叔婶婶都笑了。
兄弟二人辞了叔婶,出了西院,到自己家来。天上星星点点下来几滴雨,又住了。陆青一道走,一道还在央求哥哥。
进了院,只见东厢房边上热气腾腾,看门的老张头儿和小厮来福,一个在剥兔子皮,一个杀鸡褪毛。叶衡带着秀儿站在厅檐下看着。见他二人回来,都道:“大爷回来了!”叶衡蹲身福了一福,说:“老太太在后院菜地呢。”
陆家大院的后面,各有一片空地。西院种了些杨树,并有一个马厩。东院被陆母带着众人开垦出来种了菜。才入秋,有几畦扁豆罢园了,陆母和叶妈摘秧上剩余的豆角,一边说些家常话。
叶妈就是叶衡的娘,母女二人是陆母刚搬到镇上那年,投身到陆家来的,一晃也有十多年了,陆母待她俩甚为亲厚。叶衡今年已十六岁。
叶妈说道:“方才西院送过来两只山鸡,一只兔子,二哥和权哥儿早起打回来的,他们正收拾呢。”
陆母道:“那晚饭就烧这个吧,把这豆角,还有前儿时晒的茄子干儿,放在汤里些。”
手里干着活,叹气道:“你说这孩子,这才刚入秋,天还热着呢,就往山里跑。打小他就这样,成天想着玩儿,你看那不着调的事儿,样样儿都落不下他。书本上的字,想让他多看一眼,就像要杀了他似的!”
叶妈笑道:“孩子嘛,各有各的天性。二哥儿是个好孩子,只是不爱读书,这也是勉强不来的。”
陆母道:“你说的也是。我就是可惜,老大是会读书的,可是他爹死得早,没法子,弃了学给人帮工。他叔父回来了,又带着跑生意,他竟没有这读书的命!老二有条件读书了吧,又不是这块料,那几年,就为他念这个书,整天逃学惹事,差点儿没把我给气死!我寻思着,难道这陆家祖坟埋的不合适,没有出个秀才的风水?”
叶妈失笑道:“看老太太这话说的。”陆母也笑了。
叶妈说:“您老人家有恁两个好儿子,还不知足哩。大少爷虽然不读书,现下生意做的这个样儿,挣一份实在家业,不是比读书还好?二哥虽不爱读书,习得好一身拳脚枪棒,比西院权哥儿也好多着呢。”
陆母道:“你还说呢,整天舞枪弄棒的,从小到大,他闯了多少祸?人家权哥儿,好歹参加了乡试,虽是没中,岁数还小,以后再学,也能拾起来的。”
叶妈才要接话,陆母见陆玄兄弟俩来了,就对她说:“你去前边看看,他们收拾的怎样了,准备做饭吧。”叶妈答应去了。
陆玄看见母亲穿着家常布衫子,背上背着一顶斗笠,鬓上已有几丝白发,心里不是滋味。快走几步到娘身边,伸手去拉豆角秧,一边说道:
“娘,要我说,还是多寻两个人使唤,这些事,不该让您操劳了,家里又不是没银钱。您看西院我婶,多少个丫头婆子,什么都不用做。”
他娘笑道:“人多有多的麻烦,人少有少的清净。这院子里,总共能有多少活儿?来了人,又不知底细,万一来个淘气的,还怕生事。”
陆玄道:“就是来了,娘看着不顺眼,打发去也罢了,也不值什么。”
陆母停下来看看眼前物事:“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对儿子说:“我知道你怕我累着,就这点活儿,累什么!我是干习惯了,又不是心疼钱。活动活动筋骨,你要让我整天坐在那里等人伺候,就该生病了。”
支使陆青:“你把这都收拾了,靠墙搁着去。”陆青答应一声,走去收拾豆角架,到娘身后,跟哥哥努嘴儿使眼色。
陆玄不理他,陪着娘走到地边儿,在小杌子上坐下。跟娘说,过几天要去江宁办货,想把陆青带上:“小二也这么大了,不能总把他拘在家里,男子汉,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陆母想了想:“出去好说,在家也没他什么事儿,我就怕他在外头不听你管教,惹出事来,帮不上忙,反倒给你添乱。”
陆玄挪了挪杌子,坐的离娘更近些,说:“娘,我是想,文权现在成了家,就快有孩子了,上个月,叔父还让他去看铺子,以后两边恐怕还是要分家的。让二弟跟我出去,慢慢学着做事,不管怎样,将来是我一个帮手。”
陆母稍稍怔了一下,问:“你叔父说要分家了?”陆玄忙笑道:“没,是我自己猜想的,叔父没说,只怕是有这个意思呢。”陆母听了这话,望着小儿子,沉吟不语。
陆家早年住在县城东十五里的张家营子村。老辈兄弟两个,哥哥名叫陆廷章,弟弟便是陆廷玺。廷玺年轻的时候就去汴京谋事做,只留下廷章在村里,娶妻刘氏。
刘氏生了三子一女,第二个儿子胎里不足,生下来没留住。第三个是女儿,三岁上出痘疹,透发不出,夭折了。只剩下长子陆玄和小儿子陆青。陆玄自幼聪慧,七岁时在村学开蒙,陆青生下来就体格结实,活泼可爱。
就这样,一家四口守着祖上留下的几亩田产度日,陆廷章夫妇都是勤俭之人,日子过的虽不宽裕,倒也从容。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陆玄十二岁时,陆青才只五岁,陆廷章着了伤寒一病不起,刘氏四处延医诊治,人参附子的吃了不少,总不见效,两三个月功夫,呜呼去了。其后发丧送葬,再加上之前请医买药,欠下了不少债务。陆家本是年吃年用的,并无积蓄,刘氏就和大儿子商议,把田产都卖了。买家和佃户欺他孤儿寡母,两头蒙骗,田也没卖上价钱,各项花费了清之后,只剩的两手空空。没奈何,陆玄书也读不成了,给人家帮佣做工,刘氏也揽些针黹浆洗的活计,母子三个勉强过活。
紧紧巴巴又过了两年,陆廷玺带着妻子女儿回乡,才晓得哥哥已然没了。到坟上痛哭了一场,带着寡嫂和两个侄儿,全家搬到县城居住。真源县距离应天七十余里,路途便利,若是脚程快些,走路也可以朝发夕至。
从此,陆玄便跟着叔父学做南北买卖。陆廷玺回乡原带着些家资,之后生意顺风顺水,家道日渐兴隆。如今陆家两院虽是各开火灶,生意银钱上仍总在一起,陆玄和叔父一同管着,并未分家。
一时说到银钱家计,陆母叹气道:“小二这孩子性子忒野,从小到大,他就打架斗殴在行,做买卖的事,他能学得来么?如今在家,我这紧着管,还管不住他呢。每日跑出去,多会儿功夫不回来,我这心就悬着,怕他惹祸。”
陆玄笑道:“不是我说,娘管二弟,管的也太严了些。小孩子家打打闹闹,也是平常的事,他是淘了些,却是个仁义孩子,从来也没干过逞强欺弱的事儿,我看小二倒是有分寸的。”
陆母道:“唉,前些年,你常在外头不晓得,这个犟种,不知多少次把人打的头破血流,让人找上门来。那年在学里念书,老师歇着的功夫,他把个四脚蛇装到先生袖筒里,先生让他气的,哆嗦成一团,差点昏过去了。他干出这样的事,真真儿是气死我!”
陆玄忍不住笑了,说:“娘想想,这样的主意,哪是二弟想出来的。我看,他做的不少荒唐事,倒是文权脱不开干系。他心思简单,想的少,文权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事后有什么错儿,也都是他背着,问也不吭声,白挨了娘多少打呢。”
陆母听的心软了,望望远处卖力干活的小儿子,吁了一口气:“行,那随你吧,反正管教弟弟也是你分内的事,到外边,你得抓紧点儿,别让他乱跑。”
陆家一日两餐,虽是晚饭,其实只在申牌时分。按惯例,陆玄兄弟俩陪着母亲,在堂屋中间大桌上吃。叶衡带着秀儿,和叶妈一起,在靠门口小桌上吃。张老头和来福在门房间里吃饭。
饭菜都是叶妈做的:细面卷子,炖兔肉,另有一盆山鸡汤,汤味十分鲜美。叶衡把花卷蘸了汤喂秀儿,秀儿小嘴吧嗒,吃的格外香甜。陆青知道母亲答应他去江宁了,欢天喜地,忙着给娘添汤布菜,一时间屋里喜气洋洋。
陆玄道:“这次出门时间长,我们两个都不在家,要有什么事,就叫文权去办。县衙里孙成、金四,都与我好交情,有用得着的地方,说一声,他们一准儿帮忙的。”
陆母道:“这我知道。我们规矩人家,平淡度日,应该也不会有啥事麻烦他们,再说了,家里还有你叔呢,你不用惦记。”顿了一顿,又说,“倒是你自己的事,得安排好了,别在这段时间出乱子。”
陆玄心中一动,知道母亲指什么,一时无语,低下头只管吃饭。
陆青对娘笑道:“娘,人家都说,金陵好的不得了,有可多好玩的东西哩,娘说,您想要什么,到时候我给您老人家买回来。”
陆母笑道:“去你的!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想要的,我只要你一道儿上听你哥的话,长点儿眼色,好好干活,不许惹事!”
陆青笑嘻嘻道:“娘放心,这一路来回,哥说啥就是啥,我保证没二话,要是大哥回来说我一个不是,娘只管打我好了。”说的陆母和陆玄都笑了。陆玄道:“我为何要回来说你的不是,你要是敢胡闹,难道我不会打的?”陆青咧了咧嘴,笑了。
吃完饭,叶妈自去收拾。陆母对陆青道:“你去看看,院里有什么活儿,帮着去做做。”陆青知道母亲和哥哥有话要说,答应着去了。
这边陆玄就把头低了:最不愿意提的话题,总归还是躲不过去。果然母亲说:“你那边儿,打算怎么处?”
没等他答言,接着说:“论理,我做娘的,不该管你这些事。只是你还年轻,不知道厉害,古今多少男子汉,都折在这桩事上。春天我就说过,别说陆家三代没有纳妾这回事,就算有,她这个身份,也不能让她进这院子。现在你要出远门,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人,要是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坏的也是你的体面。你不在家,得想个法子,安排妥当了。若依我,倒不如早早打发了,开交干净,一了百了。”
陆玄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又低了头,黯然道:“儿子不孝,让娘忧心了。”
母子俩说的这事,得从春天说起。这年二月,宋州因是太/祖龙兴之地,升格为应天府。一日,大尹府上的都管来陆家店里买了一批家用物什。也是合该有事,正赶上陆玄才从县里上来,平时他出门,身边总跟着一个长随名叫景茂的,这次景茂却因有事没来,陆玄就自己跟着送了趟货。
办完了事,看春光正好,打发伙计回去,一个人四下闲逛,赏看初春景致。
走到河边,但见浅草新绿,嫩柳扶风,桃蕾初绽。沿岸苇丛还枯黄着,间杂丝丝绿意,被阳光照的亮晃晃,暖意甚浓,一只鸟扑棱棱飞的远了。
陆玄正自赏玩,忽见不远处小亭中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身穿锦缎衣裙,颜色鲜亮,却钗环不整,发髻蓬松,垂首掩面,好像正在哭泣。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