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七日,九郎大夫判官源义经将押解平家俘虏至关东。大臣殿平宗盛使人往见判官,传话道:“据闻明日将往关东。父子之情难舍难分。在俘虏名单中有八岁童子一名,不知仍在否?亟盼能再见一面。”判官回答道:“亲情恩爱难断乃世之常情。有此心意,谅必出于真诚。”乃命河越小太郎重房,将所监护的小公子送至大臣殿处。重房向人借了车子,让乳母、女侍与小公子同车,往见大臣殿。
小公子看到父亲,久违重逢,高兴异常。大臣殿招呼道:“到这边来。”听了立即坐到父亲的膝上去。大臣殿抚摸着小公子的头发,涕泗滂沱,对警卫武士们说道:“各位请听着。此儿有父无母。此儿之母在生此儿时,虽然安产,但随后即卧病不起。有遗愿道:‘无论与谁再生其他公子,请勿改变对此儿之爱,善加养育成人以为遗念。不可推故而完全托之于乳母之辈。’一想起来,便觉得可怜可悯。当时想,右卫门督在讨伐朝敌时任大将军,此儿将来可当副将军,因而命名副将。其母显然非常满意,直到临终七日之间,疼爱此儿,不时叫唤副将之名。每见此儿,往事历历,难于忘怀。”说着,抑不住泪如泉涌。警卫武士也都泪湿衣袖。右卫门督也哭了。乳母等也泪痕满面。
良久,大臣殿道:“好吧,副将该早早回去。能见一面,非常高兴。”然而公子却无意离开。右卫门督看了,含泪劝道:“啊,副将。今夜尽早回去。现在还要接见客人。明日一早再来。”公子却抓住父亲的白色狩衣袖子,说道:“不要回去。”大哭起来。
又过了良久,日已垂暮。小公子赖着不肯走,总之非走不可。乳母忍心将他从父亲膝上抱起,放进车中。乳母、女侍以袖掩面,含泪告别,也同车离开。大臣殿目送着车子远去,哀痛欲绝,叹道:“平生之悲,莫悲于今日。”
此位公子因有生母遗言哀恳,并未放在乳母之处,朝夕留在父亲身边。三岁便行元服之礼,取名义宗。日渐成长,容姿俊美、禀性优雅。大臣殿倍加爱怜,所以在西海漂泊期间,无论是浪上或船中,总是相依为命,未尝片刻分开。然而在战败被俘之后,今日是首次相见。
河越小太郎重房趋谒判官,问道:“小公子之事,如何处置?”答曰:“无须一同带到镰仓。汝等可在此就地解决。”重房旋即往告乳母、女侍道:“大臣殿将赴镰仓,小公子则留在京都。重房亦奉命随行,不在期间,将交由绪方三郎维义代为照顾。好,请快快上车。”小公子不疑有他,坐了上去,喜道:“是否又如昨日,往见父亲大人?”显得天真无邪,令人喟然叹惋。车子由六条大路朝东而去。乳母等惊讶道:“唉,真奇怪。”正在满腹疑团之际,看见有武士五六十骑出现在附近,更加心惊胆战。车到贺茂河原便停住了。见地上铺了皮垫。重房道:“请下车。”小公子下了车。迷惑不解,寻问道:“到底将我带至何地何方?”乳母与女侍无言以对。有几个重房的部下,从左侧绕到小公子身后,腰刀掩在背后,简直便要举刀杀人。小公子看到,似乎要逃命求救一般,一头栽进乳母的怀抱中。武士们也难免心软,不忍强行夺人。乳母只管抱着小公子,呼天呼地。但天不应、地不理。其切骨悲痛之情,可想而知。
时刻飞逝,过了很久,河越小太郎重房含泪说道:“事到如今,不管千言万语,已毫无用处,难于如愿。好,快快执行。”武士们于是从乳母怀中拉出小公子,使其俯首,一刀砍下,小头已滚落地上。勇猛的武士们身非木石,岂能无情?目睹惨状,莫不流泪。首级被取去让判官过目。乳母与女侍赤着脚紧追上去。哀求道:“有何不便呢?至少请留下首级,以便祈其后世冥福。”判官觉得的确可怜,泫然泪下道:“有此想法,诚属难得。理应归还,好好,赶快取去。”乳母接过首级,揣在怀里,哭着回京城方面去了。
五六日后,在桂川有两个女人投水的事件。其中一人怀着一颗童子的头颅,沉在水中,是小公子的乳母。另一人抱着尸体,是伺候公子的女侍。乳母有其非殉死不可的大悲之愿,情有可原。但是连丫鬟般的女侍也陪着投水,世上难得一见,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