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没把事情办完,而是中途忽然停下。他翻身离开她,下了床赤脚站着;她则躺在那儿想用双手遮掩自己。好愚蠢的姿势。
他大可以穿上衣服,系好鞋带,大摇大摆走过我旁边出去。我跟他无冤无仇,没打算在他面前大肆宣扬我对莫娜永远的爱,但我原也没打算要踢他的脸。眼前本来没他的事。如果一个牛郎碰上了超越他本分所能处理的状况,就该是捡起裤子回家的时候了。
但这不是他的作风。他只有一个想法——我侵犯了他的隐私,打断了他的活动,搞得他一副蠢相。这些蓝眼帅哥们大脑都肌肉僵硬了,只能做出这个判断;而针对这种资讯,他的身体也只能有一个反应。
他冲向我。
他以前一定打过美式足球。他头埋得很低冲过来,双臂伸开。任何人这个姿态看起来都够蠢了,但他看起来还更蠢。他光着身子,而所有男人光着身子看起来都会很可笑的。不过还有别的,他冲向我,我望着他的头顶,每一丝头发都还神奇地待在原来的位置上。
我朝他的脸踢过去。
他整个人轻轻往后翻,然后屁股朝下摔在地板上。我的鞋尖轻易踢中他的下巴,把他踢得晕眩——没有受伤,没有留下痕迹,只有晕眩。
他想站起来。
好笑的是,我还是完全没生他的气。不过我知道我得让他明白,这整件事情里头没有他的位置。我不希望他给我找麻烦。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办,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个愚蠢的混蛋身上。
我没空去管这对他公不公平,现在去计较这些就太愚蠢了。我等到他爬起来到一半,又一脚踢到他脸上。这回踢得更好。踢裂了他的嘴唇,他掉了颗牙齿。接下来大概有一个月,他都帅不起来了。
他也没法再讨生活了。因为我下一脚踢在他两腿之间。他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小女孩似的喊叫,却在出口前转成了哽住的呻吟。
然后他昏了过去。
我转向莫娜。她现在整个人裹在一件睡袍里。我看得出她很害怕,但仍努力隐藏起大半。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本事。
我按兵不动。最后她努力想挤出笑容却失败,于是算了,叹了口气。“我想我该说点话的。”她说。“应该要的。但该从何讲起?”
我点了根香烟。
“我本来要去迈阿密的。”她说。“但是我担心,如果我们太快联络——”
“闭嘴。”
她的表情像是被赏了一耳光。
“你不必说话,”我说,“由我来说。不过首先,我们得把你的朋友弄走。”
“他不是我的朋友。”
“你看起来跟他很友善啊。”
她吞咽了一口。“他不像你,乔。没人能像你。你始终就是最好的。你——”
“省省吧。”我说。听她努力讲这些实在很烦,她应该可以表现得更好的。“我们先把你的朋友弄走,”我又说了一次,“然后我们再来谈。”
我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说要找服务生领班。他立刻过来接了电话。
“楼上,”我说,“804号房。想拜托你帮我办点小事,帮我个忙。”
“你是那位爱吃醋的情人吗?”
“没错。”
“还是同样乐善好施吗?”
“是啊,你还是同样贪财吗?”
他低声笑了。“我马上来。”他说,挂了电话。
我检查了一下那名宽肩膀帅男,他还在昏迷中。“替他穿衣服。”我告诉她。“快点。衣服套上就行了。不必让他看起来很帅,只要穿上衣服就好。”
她开始动手。
“服务生领班马上就会到。”我继续说。“别耍花招。你讨不了便宜的。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带着你一起去坐电椅。”
“你不会的。”
“你确定?”
没回答。她继续替他穿衣服,我等着服务生领班上来。几分钟后,有人敲门,敲得非常谨慎而小声,我开了门让他进来。
我又给了他一百元。“我们的朋友发生意外,”我说,“喝太多了。然后摔倒弄伤了自己。该有个人送他回家。”
他看看宽肩膀帅哥,然后又看看我。“美妙的意外。”他说。“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太活该了。他没挂点吧?”
我摇摇头。“不过累了,”我说,“我也累了。我本来想送他回他住的公寓,不过我实在需要睡眠。我想或许你会帮我照顾他。”
他露出微笑。
“还有一件事,”我说,“这位小姐和我希望有些隐私。需要一阵子。不希望有电话,也不希望有人来敲门。你能处理吗?”
他看看莫娜,又看看我。“小事一桩。”
我在那儿等着,看着他扶起宽肩膀帅哥,把他背在一边肩膀上,悲伤地朝我微笑。然后他背着帅哥走出房间,像是背着一袋湿湿的脏衣服,我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推上门闩。
她转身看着我。这回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恐惧之情表露无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要杀我吗,乔?”
我摇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钱吗?你可以拿一半走。钱太多了,我不需要那么多,你也不需要那么多。你可以拿一半。这样够公平吗?我会给你一半,反正我本来就打算给你一半的,而且——”
“不要跟我撒谎。”
“这是实话,乔。我——”
“不要撒谎。”
她停了嘴,望着我。眼中尽是受伤的表情。她用眼神告诉我,我不该说她撒谎,这样不厚道。像她这样的美女,我应该要对她很和善才对。
“别撒谎了。”我说。“我们要玩一个全新的游戏,叫作‘老实说’,就跟那个电视节目一样。”
她的表情很紧张。我点了根香烟递给她,她需要的。
“你太厉害了,”我告诉她,“厉害到甚至不必掩饰你所有的漏洞。你让我看到你说法里头的漏洞,却以为是巧合而一笔勾销。太厉害了。”
我回想起在克利夫兰看过的那部希契科克电影。只要你的导演手法够厉害,种种漏洞就可以伪装成巧合。莫娜是个好导演。
“从一开始讲起吧。”我说。“假设基思是进口海洛因的,他做的就是这一行。假设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其实这从一开始就很可疑。他在做这些事情,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他要到大西洋城去完成一笔生意,干吗还带着你?他不是去度假的——而是带了一批货要交给马克斯·特拉格,而且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回事。根本很老套。”
她一脸不悦。
“我猜想事情是这样的。”我继续说。“当时你在火车站里,看到我拿了基思的行李箱。他没看到,但是你看到了。你可以当场阻止我的,但那就太简单了。你开始动脑筋,轮子开始转动,想着中间可能会有什么对你有利。所以你一声都没吭。
“于是我拿了那两件行李,后来你也钓上了我。你或许并不急,一切慢慢来,但你绝对没有袖手不管。你在沙滩上找到了我,跟我订下约会,半夜在沙滩上跟我碰面。然后你一点接一点,让我猜出你是L·基思·布拉萨德年轻漂亮的太太。你让我把二和二加在一起,最后得出五来。”
“我喜欢你。”
“你假装迷上我了。次日清洁女佣该来打扫的时间,你就来敲我的门。你只知道那些海洛因在我手上,其他就不晓得了。你觉得一定可以找出什么对你有利的东西,就设法进了我房间打探。老天,就连你吵醒我的方式都太完美了。你把我摇醒,结巴着说在我的柜子里看到了基思的行李箱。太可爱了。你还根本不必装得很困惑,因为你本来就很困惑。你找不到那些海洛因,让你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停下来摇摇头。不知怎地,把这些话说出口,跟放在心里头想不太一样。每件事情都完全符合一致,毫无疑问的空间。一切合情合理,没有一点突兀不当之处。
“如果当时你找到了那些白粉,搞不好就会拿了跑掉。天晓得你会怎么处理——或许试着自己卖掉,或许设法卖回给基思或什么的。天晓得。但你一看没法把那些海洛因拿回去,就又开始动脑筋。或许你可以利用我,让我去帮你杀了基思。这个主意真不错,对吧?
“然后你耍得天衣无缝,你让我提议,让我表现得像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你对基思厌倦了,他开始让你觉得累赘,你想脱身。但你又想要他的钱,而或许我可以帮你弄到。你很冷静,莫娜。表现得完美无缺。”
“不是这样的,乔——”
“不是才有鬼。一切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我从没想到过。你一切都伪装得太完美了。就连床上也不例外。你假装爱上了我,装得太像了,让我一头栽进去。”
她的脸很滑稽。非常忧伤又凄凉。我望着她的眼睛,想看穿她的思绪,但那对眼睛却难以看透。
所以我就算了。我坐在那儿看着她,她也回望着我。我又抽了根香烟,最后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近乎耳语,里头没有任何伪装的成分了。我知道她这回会跟我讲实话,因为她再也没有理由撒谎了。我知道,我了解。何况,她再也骗不了我,说谎只会让她自食恶果罢了。
她说:“还有其他的,乔。”
“是吗?”
她缓缓点头。
“那你说吧,我很有耐心听的。”
“你以为一切只是为了钱,”她说,“其实不是。啊,一开始主要是为了钱。这点我承认。但后来……后来我们在一起,那就……不止……是为了钱了。也是为了我们。我想着我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然后我想到——”
她停了下来。房间里面安静得可怕。我吸着烟。
“然后往下发展,一切又变得只是为了钱了。因为你再也不需要我了。”我说。
“或许吧。”
“不然还会有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因为你杀了他。”她说。
“啊?”
“你杀了他。”她又说了一次。“啊,我们都同样有罪,法律上是这样没错。这我都懂。可是……在心里,我想到这件事,就想着你才是杀他的人。如果我跟你在一起,那么我也是杀他的凶手了。但如果我一个人过日子,我就不会那么想。我可以假装他只是……死掉了。我可以假装有人杀了他,跟我完全无关。”
“有用吗?”
她叹了口气。“或许吧。不晓得。才刚开始有用而已。然后我想到你,我知道你在迈阿密等我,一定想不透哪里出了错。然后我想到你要……要付那些钱。所以我才会寄钱,就是那三千元。”
“真没想到你还有点良心。”
她挤出一个笑。“我没那么坏的。”
“是吗?”
“没那么坏。是很坏没错,但没到那个地步,没那么无可救药。”
她说的没错,而且不知怎地,我明白我其实一直晓得这点。那种感觉好奇怪。
“现在怎么办,乔?”
她的声音打破寂静。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好像不该告诉她。我想尽量拖到最后。眼前我还不想面对现在怎么办的问题。我们两个都还没准备好。
“乔?”
我没应。
“你说过你不会杀我。现在你改变心意了吗?”
我说我不打算杀她。
“那你想怎样?”
我拧熄香烟,吸了口气。房间里面的空气很沉重,或感觉上似乎如此。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娶我吗?”
我点点头。
“你想娶我。”她说,声音听起来好轻,简直空气似的轻飘飘。她对着我讲话,但一面似乎也是在讲给自己听,品尝着那些字句。“唔,好吧。我……这样不太浪漫,但如果你想娶我,没问题。我不反对。”
我听着她的话,认真听出了其中的含意。我又再一次企图想像出婚姻幸福的画面,却仍告失败。我唯一得到的画面,就是我之前得到的那个。那不会是她想要的方式。
我向上天祈祷她的方式行得通,但没用,非得要采行我的小小解答不可。我的方法是唯一的出路,尽管我已经开始不喜欢了。
所以我在她身旁坐下,和她离得很近,朝她温柔地微笑。她也迟疑地回了我一个微笑。她的世界又开始逐渐清晰起来。我们在一起,彼此相识微笑,很快地,一切都会没事的。计划稍有变动,没错,但不会有什么巨大的改变。
我说:“很抱歉,莫娜。”
然后我击中她。打得恰到好处,就在鼻梁骨上方,而且没打太用力。出手太重会打碎她的额骨,影响到脑部:但我打得很轻,只是把她打昏而已——她立刻失去知觉,瘫倒在我怀里。
几分钟后她恢复意识,发现嘴巴被塞住了。我把床单撕成长条,绑住她的双脚,又把她的双手绑在背后。
她瞪着我,一脸惊骇到极点的表情。
“有一天你会适应的,”我告诉她,“有一天你会了解的。我不期待你现在会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了解的。”
我从外套口袋掏出那两个袋子。一个是卷得紧紧的纸袋,另外是那个小巧的皮革工具袋。我拆开纸袋,拿出其中一个黑色的小囊。我打开那个皮革工具盒,让她看看里面是什么。
她猛吸一口气。
“好笑。”我说。“我们老是又回到这个。基思卖它,我买它。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我还得花大钱买这玩意儿。之前为了陷害基思,我浪费了一整盒,把一大笔财富给放弃了,好取信于纽约的警察。结果现在我们又回到原点,整整绕了一大圈。”
我从皮革盒子里拿出小汤匙,就是在格林威治村的意式咖啡店里用来搅拌咖啡的那种小匙。我把小囊放在汤匙上,然后拿出打火机点火。汤匙就在火焰上,我看着海洛因熔解,双手出奇地平稳。
我看看莫娜,她双眼盯着打火机火焰,像壁炉前的猫,又热烈又冰冷。
“你就是太独立了。”我说。“一切都藏在心里,自己承担。如果有人太了解你、太亲近你,你就逃走躲起来。这样不好。”
当然,她没回答。要命,她嘴巴已经塞住了。但我很好奇她在想什么。
“所以你会变得稍微不那么独立。你会变得依靠某些东西。”
我拿起那根注射针。把柱塞推到底,针尖插入汤匙中熔化的海洛因。然后我把柱塞往回抽,针筒内充满了液体海洛因。
那根针看起来非常大,非常危险。莫娜双眼圆睁,我听得到她脑袋里的轮子在转动。她不敢相信,但非信不可。
“别害怕,”我愚蠢地说,“没那么糟的,反正你有的是钱。你每天打个几针,就会跟一般人一样正常。你知道这个国家哪个族群的人吸毒比例最高吗?医师。因为他们有取得药品的管道。他们通常会有吗啡瘾,但跟你一样,他们拿得到药。如果你不必经历戒断症状,其实也没那么糟。比方说,不会像酒精在你体内那么可怕的。”
她根本没听到我讲的话。我太残忍了,拖了那么久还不是非做不可。于是我没再说了。
我在她大腿上找了个好位置。稍后我会慢慢改为血管注射,可以直通到心脏的。但眼前皮下注射就很好了。我不想害她药物过量而生病。
我举起注射针。插入她大腿,把柱塞一路推到底。她想大叫,但嘴巴塞住了,于是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鼻子冒出的闷哼。
然后海洛因药效发挥,她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