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凛夜

时至后半夜,云绣坊的酒客们仍有三成,喧嚣之声虽减犹存。

身为东道的禾岁亲自留在奢华的雅间内,一面左拥右抱搂着女妓,一面和隔案对坐的贵客玩着六搏拼酒,而周遭陪酒的女妓们则不断喝彩起哄着。

眼看着客人输了,已经喝罚酒喝到晕天转地的他,连连摆手道:“禾岁兄你...你太厉害了,我喝不过你...”

禾岁却拎其酒壶往他面前倒酒:“杨大人可是汤廷尉手下得力的干臣,通常办事得力的人,酒量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今天晚上有我做东,您就敞开了喝。”

话落,他也不忘冲着杨大人身旁的女妓们抬手道:“姑娘们,现在可是看你们能耐的时候了,还不替我好好好好招呼杨大人?”

有了禾岁发话,女妓们有的贴身卖弄风骚、有的凑到耳边软语绵绵,有的直接端起酒盏便往他嘴里连哄带骗地强灌。

甚至还有趁此机会上下其手。

而看着眼前招架不过来的廷尉正杨坚,禾岁也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喧闹之间,禾岁见杨坚身后门缝微启,随从隔着门缝对自己躬身使了一个眼色,随即对着身旁的女妓耳语交代了一番。

女妓们相继起身将杨大人团团包围,而禾岁则伸手撑着暗面,捂着嘴好像要吐出来的样子快步冲出了雅间。

待到门缝一合,随从便将他一路搀扶向廊道尽头穿去。

期间遇上了熟客,看着禾岁醉到需要人扶着走,不忘取笑他。

“你酒量那么好,怎么也喝成了这个样子啦?”

禾岁眯着眼,舌头打着卷摆手道:“谁说我喝醉了?你等我待会儿回来,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随从打着圆场道:“诸位贵客都来了,东家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樽,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而后,随从便快步驾着他绕开了人流量大的廊道,走到了三楼外临近冠后街的凭栏处。

眼见周遭没有旁人,禾岁这才松开了自己的手,背靠在凭栏低声笑问:“怎么样了?”

随从拱手回说 :“据潜伏在卫府周遭的眼线回报,廷尉刚刚派人去了卫府提人,但小家老好像提前收到风声逃走了,现在卫府和廷尉的人都在满长安城的搜查。”

“是这样啊。”

正说是,禾岁听到了楼下嘈杂的脚步声,扭头下望,便见手持卫府提灯的家仆们,正正经过他眼前,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的情报还是慢了一步。”

见禾岁没有表态,随从当即说道:“小人已派人四处搜查,一旦发现立刻灭口。不然他无论落到了哪一方的手里,都对我们很不利。”

“灭口?”

禾岁一听直咧嘴:“吔,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你说得这么轻松,也未免太残忍了吧?”

随从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而禾岁随即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肩:“好了好了,知道你对我足够忠心,反正你已经把人派出去了,那就只能祝他们一帆风顺了。”

话落,他又道:“你先去吧,替我招呼好他们,我头有些晕,吹会儿风再回去。”

随从拱手而去。

夜风寒凛,鬓丝如柳轻拂。

冷眼俯视着穿行在巷道内到处翻查的人,禾岁双手撑在了凭栏上:“虽说那个小家老说她不是你,可这件事来得蹊跷啊,难不成和你有关?”

话落,他嘴角高高扬起,笑容异常狡黠:“看来我得找个机会,亲自会会这位李代桃僵的夫人,到底和你有几分相像...”

待他回到了雅间,杨坚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众女妓一见禾岁归来,纷纷恭恭敬敬的站到了一边,全然没有了先前的轻佻放浪。

“大家辛苦了,我特意从广寒楼定了燕窝莲子羹送过来,对你们这些姑娘补身子是最好的,趁着还没凉,快下去喝了吧。”

“多谢坊主。”

群声道谢后,女妓们分成两列相继退出了雅间之外。

屋门一闭,禾岁上前抬脚踢了踢酩酊大醉的杨坚,对方却像一头死猪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不一会儿,随从神色慌张的将门推开,进屋后便对着禾岁的耳边小声禀报了一番。

禾岁听罢脸色一惊,扭头问道:“你说什么?派出的人全都死了?”

“是。”

随从不敢抬头,低声回道:“小人见他们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便派人再去探寻,结果在窄巷内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可知是谁做的?”

语调听起来虽说平静如常,可其中夹杂的寒意,却令人不敢直视其正脸。

擅作主张的随从更是如此,他吓得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小人知错!请坊主责罚!”

禾岁屈膝缓缓半蹲下身子,左后搭在膝盖上,右手伸过去捏住了随从的下巴,轻轻抬起了他的头,令其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眼睛。

“谁做的?”

随从战战兢兢的回道:“尸体已经全部运了回来,就放在库房里。对方下手极为利落,他们连鞘中的剑都没来得及出鞘就全都死在一招之下,并且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哎哟,高手啊。”

浅笑之余,禾岁发觉随从脸色有异,捏着他下巴的手不断加重力道,脸上却始终挂着笑:“还有什么没说的?”

眼看事情瞒不住了,随从只得如实回禀:“小人派出了七个人,但现场只找到了六具尸体...”

“少了一个。”

禾岁松开了自己的手,缓缓站起身,一面咂嘴一面自言自语道:“如果是逃脱了,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如果死了,对方单独带走一具尸体,实在是找不到理由啊。”

话落,他眼中寒光一闪:“只有一种解释,是被人抓了俘虏了。”

这种结果,随从自然也猜到了,只是不敢说而已。

如今被禾岁推测说出,他更加惶惧不安,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然而禾岁却没有震怒,而是淡淡问道:“他知道多少?”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随从急答:“坊主放心,他们只是小人用钱雇佣的杀手而已,对我们的一切都不知晓,即便是真的受伤被俘,也说不出什么来的。”

“是吗?”

禾岁抬眼看着他淡淡一笑:“至少他见过你,也知道你的长相。”

平淡的口吻之中夹杂的浓烈杀气,令随从冷汗直流。

“小人知道该怎么办。”

一咬牙,随从拔出了袖中藏着的匕首,朝着自己的脖子便抹了过去。

冰冷的剑锋即将触碰到脖子的那一刻,禾岁却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生命可是很宝贵的,再者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别这么急着去死。”

话落,他将匕首从随从的手中缓缓取了下来,随即笑道:“不过保险一点,这段期间你就留在云岫坊帮我处理这里的琐务,少到外面抛头露面就是了。”

眼看着自己犯下了这个大的过错,禾岁却仍旧没有灭自己口的打算,而短短的“信任”二字,更是令他涕泪横流。

“干什么呢你,搁这儿煽情呐?”

禾岁笑着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五大三粗的男子汉,还眼泪鼻涕一大把,羞不羞啊你?”

待到随从抬起衣袖拭去了脸上热泪,禾岁缓缓站起身:“找人好好把这位杨大人送回府。”

“噢对了。”

一语未落,他又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太后明日就要过大寿了,我答应帮他准备敬献的寿礼,别忘了一并给他捎回去,我想咱们的皇帝陛下一定会对这份礼物满意的。”

“是。”

随从当即将杨坚架了起来,扶着出了雅间。

再度来到凭栏边的禾岁,将手伸进了衣襟,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包香烟和打火机。

他一面看着随从亲自安排杨坚扶上马车,一面以右手食轻轻点着烟盒,而其中一支香烟也随之慢慢往上冒,直至黄色的烟蒂全部露出,他信手将其抽出夹在了唇上,打着了火机后不忘抬手护着火将烟头点燃。

深吸一口之后,浓浓的烟草气息自鼻孔而出,形成了两道烟柱,却又很快随风消散。

目送着随从将包装好的木匣也一同放进了马车之内,他似笑非笑道:“想必明晚一定会很热闹吧,不知道卫阙和他所谓的夫人,准备了什么样的寿礼。”

烧成灰烬的烟草,将通红的火星包裹其中。

直至禾岁单手一弹,烟灰烬落,猩红的火点再度闪耀。

“真遗憾我早就弄丢了那张入场券了。”

说罢,他垂首自嘲的笑了笑,顺手将洗了一半的香烟丢到了地上,一脚将其踩灭:“没办法,只好去特别贵宾席观赏了,谁让这会是一场好戏呢,要是就这样错过未免也太可惜了。”

一夜过去了,太阳照常驱散了一整夜的黑暗。

冠后街的百姓打开门倒水之际,门口的一切和往常一样。

那些尸体全部不见了,就连血迹也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连小家老毒瘾发作痛苦死去的那座宅子,门上的锁也依旧孤零零的挂在上面。

经过一夜的搜查,不光是卫府徒劳无获,就连廷尉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发现。

小家老,有如人间蒸发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