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已过近两个时辰,天色渐沉,照日顺时西迁,却显得愈发红耀。
刚刚刷上绛红色朱漆的廊柱,味儿还没完全散尽。
凭栏于柱间两两相连,环于□□蜿蜒直至中庭,一眼看不到尽头。
徐风不期而至,夕阳映耀笼罩在霜伶身上的婆娑树影来回微摆,捎来了一阵早秋的清凉。
侧身倚着凭栏,左臂搭于扶手之上,下巴点在手背的她看起来双目无神,直勾勾的盯着在院落内来回盘旋的蜻蜓,甚至任由一只大胆到落在了她眼前的扶手上,与之近在咫尺彼此对望。
唯一能证明她还在动的,也就只有她左手那把随着树影一同左右无力摇动着的宫扇。
“夫人,这是小厨刚刚煮好的冰糖百合莲子,可以祛祛暑气。”
慵懒到连转脖子都觉着累的她,只以余光瞥了瞥女侍端来的甜品,又移回视线看向了眼前的这支薄翼蜻蜓,无力的长叹一息。
“你觉着,我看起来很像是只被养膘的家猫吗?”
“夫人恕罪!”
字眼之中透着淡淡的懒劲,根本没有半点精气神儿,却将女侍脸色吓得煞白,忙跪在地上,双肩乱颤以致盛盘上的小盅叮当作响不断:“奴婢不知夫人胃口不利,这就给您撤了。”
“随你吧,你们没跪腻,我都看腻了。”
她右臂稍稍垂下,手执宫扇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座处:“我虽说从未出过着后院,但实在没什么气力,稍走两步都觉着累得慌,实在懒得动弹,你把汤搁这就下去吧。”
“是。”
恭恭敬敬捧着白玉汤盅行至她身侧,还未等将其放下,眼前扶手上的蜻蜓便受惊展翼而飞。
“啊,飞走了呢。”
霜伶面色一沉:“真羡慕它,想落就落、想飞就飞。”
察觉到女侍一脸木讷,她随即笑道:“对了,我记得你才到府中没几天吧?”
“回夫人的话,奴婢进府刚满八天。”
“嗯。”
听罢,霜伶忆起卫阕先前对自己所说的话,微微颔首:“半月之前,三殿下敦裕举兵作乱,长安城内杀作一团,这座府邸也受到冲击,当时陛下同受困于宫中,家主为了护驾连婚服都来不及脱,就赶去护驾,这里群龙无首,虽说叛乱被镇压,可府中人丁被屠戮大半,陛下因家主护驾有功,便亲自下诏修缮此府邸,并调拨宫中女侍二十人前来服侍。”
一语方落,她看向了眼前的女侍:“你也是其中之一?”
“正是。”
见女侍躬身应了自己,垂首理了理裙摆的褶皱后,霜伶轻轻翘起腿来,执扇的右手缓缓搁在了右膝之上,微微探身向前,低声垂问:“那对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女侍始终不敢正视霜伶的双眸,只颤颤巍巍的回道:“奴婢万万不敢打听主上私事。”
“慌什么?”
暗暗瞥向了身侧的还冒着热气的汤盅,手中的宫扇也轻轻拍打着小腿:“只是和你随便扯几句闲话罢了。”
话落,她便轻声笑道:“要下雨了,告知小家老,让他给家主送把伞去。”
还没等日头完全没于西山,蜻蜓便不见了踪影,□□里的风也越来越大。
霜伶缓缓起身,高举双臂任由长袖滑落,露出了那玉白的雪肌,放肆地伸了一个懒腰:“盯不住了,在他回来交班之前先去补个觉吧。”
而身后长椅上搁着的汤盅,她却好似没看见一般。
直到有人将它端走...
列班朝臣陆续退班还家,此刻滂沱大雨骤降,落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小。
车轮在被冲刷一净的石板巷道上快速滚动着,至卫府正门口方止。
先行跳下车厢的随从阵理打开了手中的伞,遮在了车盖顶。
很快,一身着鎏金线纹黑袍的男子也探身下了车。
见他抬眉扫了一眼为他遮蔽落雨的伞盖,阵理笑道:“多亏夫人设想周到,其他从宫里出来的朝臣,都是一路狼狈小跑着奔向马车的,哪儿有您这般从容?”
卫阕什么也没有说,苍白的脸上只浮过浅浅一笑,迈步踏向早已覆上一层薄薄积水的石阶。
那溅起的雨珠挣扎跃起四散,混在了杂乱的雨点之中,又溶进了积水。
行至前庭,童颜鹤发的小家老士壹便迎了上来。
“恭迎家主,不知是否要先更衣沐浴之后,再行用晚膳?”
远远的扫了一眼□□方向,卫阕轻声问道:“夫人可曾用过晚膳?”
士壹回说:“回家主的话,夫人只在后院吹了会儿风,小人已亲自去问过,她说太过疲累又回房休寝,不知是否起身,小人也不敢去打扰。”
话落,士壹便扭脸对着身后的女侍吩咐道:“速去报之夫人,并准备晚膳。”
“不忙。”
卫阕却抬手制止了正欲转身的女侍:“你们先下去吧,若有需要,我自有吩咐。”
“是。”
虽说这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从各处选派新招进府的,可也都知道眼前这位是立下护驾大功的少府大人,备受圣人恩宠。
在这里,能够对他说一个“不”字的,也只有一个人。
本想伸手敲门,可侧目看向了身旁的阵理,卫阕轻声道:“你也下去吧。”
待到阵理离去,他这才伸手缓缓将门轻轻推开。
踏过门槛,他一面向内室探看,一面反手将门缓缓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就连脚步声,也轻盈到根本察觉不到。
撩起帐幔,只见霜伶正背对自己侧身卧着,除了伴随着呼吸的肩头微颤之外一动也不动,似乎睡得很沉。
近身塌前,还不等卫阕坐稳,却见霜伶抬起了自己的右臂,轻轻按了手中电击棒的按钮。
闪烁晃眼的电光不断跳动着,还伴随着“哒哒哒”的刺耳声响。
卫阕即将触碰到霜伶肩头滑落被单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
“就寝还带着如此危险之物?万一伤着自己可如何是好?”
对于眼前这个怪异之物,卫阕丝毫不感到突兀,更没有半点讶异吃惊,反倒显得十分平静。
“被你府中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再不小心点,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睁起微闭的双目,霜伶收起了电击棒,右肘抵着松软的塌面慢慢坐起身,侧过脸来白了卫阕一眼:“你府里的女侍仆人都像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了,居然还有人紧盯着我不放。我说你那和我样貌一样的亡妻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呐?害得我一天到晚防完这个防那个,都要犯抑郁症了。”
卫阕笑问:“如何?这才第二天就扛不住了?”
“少和我耍贫嘴。”
霜伶起身下了塌,只身走到了靠东墙的木箱处,掀开箱盖从里面捧出了一整套叠放整齐的西服工作装,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
躲在了屏风后的她一面褪下了身上的衫裙,一面没好气的抱怨道:“当初可是说好的,我假扮你死在城中叛乱的妻子,帮你找到杀妻凶手之后,你就要给我五百两黄金做报酬的,之后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好好好,这话你已经重复了多少遍了,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坐在塌上的卫阕,看着她将裙衫挂在了屏风上。
换上了西装外套,翘起脚将鞋跟拔好后,霜伶将衫裙拉下挂在了手腕之上。
再度走出屏风的她,一身西装套裙,一腿黑丝长袜,原本被宽大衫裙掩盖之下的曼妙身形,此刻一览无遗,好似换了个人。
“看够了没?”
察觉到卫阕的目光仿佛锁死在了自己的身上,霜伶径直走向他跟前,将衫裙抛到了他的怀里。
“这有什么?”
卫阕淡淡笑答:“上次见面时,你可是穿得比此刻还要...”
“闭嘴!”
未等他把话说完,一脸热烫的霜伶便喝断了他的话:“你还敢说?那可是我自己的家,什么时候洗澡换衣服还要经过你同意吗?”
话落,她撅着嘴小声嘟囔道:“再说了,谁能想到你会从我家的卫生间里窜出来,还弄得到处都是血,和杀人现场似的,害我清理了好半天...”
嘴上这么说,可霜伶语调中还是透着淡淡的庆幸。
“说的也是。”
从袖中取出了一枚曲柄铜环钥匙,卫阕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霜伶跟前,与之四目相对:“你我能够相遇,可都靠它了。”
说罢,他便绕过了霜伶走向了西墙的一面书架前,左脚重重地在正数第三块、横数第五块的石板踩踏了三下后,石板缓下凹。与此同时,齿轮摩擦转动的声响也从地面传来,随即书架便缓缓向左挪动。
直至一扇暗门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亏你想的出,我倒是在古装剧里看到过不少,许多富豪商家、名门望族的家里都会有这样的密室。”
上次离开时太过匆忙,霜伶没来得及准备的词儿,这次用上了:“不过,大多都是藏身的密道或是私藏的宝藏金库,功能没你这般强大就是了。”
“是吗?”
卫阕浅浅一笑,随即将钥匙沿着锁眼插了进去:“在我‘这边’,凭借着这把钥匙打开任何一扇门,就可以到达你所在的‘那边’...”
“而且单次插拔钥匙之间,每次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出,且不能携带其他有生命的物体,就连小猫小狗也不行。”
未等卫阕把话说完,霜伶便顺口打断了他,并且替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了。
一听这话,卫阕原本转动钥匙的手停了下来。
“你...”
见他扭过头来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甚至还有窃喜之色满满浮现,霜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这些话不是你先前告诉我的吗?”
所有的期待瞬间烟消云散了,化作一丝淡淡的苦涩,融入到了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我说过吗?”
反过来被这么一问,霜伶眉间微皱,似乎也犯起了迷糊。
“反正肯定是你说的,不然我第一次来这里,怎么会知道这些?”
归心似箭的她懒得去想,直接上千催促道:“快开门,我回去还得洗个澡,小白还没喂呢。”
卫阕的脸色颇显暗沉,似乎很是失落,却还是轻轻转动着插入孔内的钥匙,并将门缓缓拉开一条缝。
“今日辛苦你了,十二个时辰之内回去的话,也只是在你从那里离开的那一刻而已,洗完热水澡后,你还可以顺便补个觉。”
“谢了。”
刚将门拉开走进去,霜伶又探出了脑袋来:“你不准再来偷看,否则我就报警抓你。”
话落,门便被关上了。
“偷看...”
轻轻将钥匙抽了出来,卫阕淡淡笑着,轻声自语道:“还需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