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十年之前,程嘉绍对她说这句话,她会当作是对她的祝福。
那时候的程嘉绍太过耀眼了,每一次考试,他的名字永远都在最前面。
少年人的眉眼之中有不服输的韧劲,唇边也永远带着明媚笑意。
她从十五岁就开始了她漫长的暗恋,在那三年里,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与他有关的记忆片段。
开学那一天他坐在桂花树下和别人谈笑;她路过他的教室,望见他在一片嘈杂之中安宁的睡颜;还有她越过操场的灌木丛,看见的在足球场上奔跑的少年。
太多太多,至今回想起,仍旧心如擂鼓。
他于她而言就像是茫茫大海之上一座白色的灯塔,只要想起他,心中就会生起无数的勇气,用力地伸手去抓住身边的一切,不肯放弃任何一点和世界的连结。
那时候的她不是海上的船帆,只是灯塔附近海域里一块沉于海底的石。
而这些年来她渐渐被海水漂流到远方,身上长满了海草,她早已经看不见他的光亮了。
她笑了笑,挥挥手和他说了再见。
司槿重新走回奶奶的病房之前,尚未推门进去,就听见了徐安平的声音。
她透过门上的玻璃往病房里看,徐安平坐在奶奶床前,严琴和徐之咏都站在他身后。
他握着奶奶的手,奶奶苍白衰老的手在他肥大手掌之中小得犹如幼童。
他说,“妈,您放心去吧。我们会照顾好小咏,小槿现在也不是小女孩,她都订婚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你放心,小槿已经答应了会花三十万给你买最好的墓地,我们都会常常过来看您,不会让您孤单的。”
司槿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奶奶不能再听这样的话,她也不能。
她推开了病房的门,迅速地将已经凉得差不多的馄饨放在了床头柜上。
“妈。”
病房里的人齐齐愣住了,司槿没有停下来。
“你喂奶奶吃点馄饨,我有几句话要和爸爸说。”
她始终背对着奶奶,整个病房里只有奶奶一个人会在乎她微红的眼眶。
徐安平有些愣愣地站起来,说了一句场面话,“我和小槿出去商量商量,妈,你好好吃饭。”
徐之咏好奇地抬头忘了司槿一眼,她没有理会他,先一步朝着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走去。
她在楼梯面前停下来,背对着徐安平,用力地闭上眼睛,将残存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而后她回过头去,禁不住冷笑起来,“徐安平,你真混蛋啊。”
徐安平这些年生意不顺,意志消沉,常常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出门喝酒,到半夜才会回来。
有一次甚至伸手打了严琴,吓得才上小学的徐之咏半夜哭着给她打电话。
她只听了片刻,冷漠地挂断了,转而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
这是他们一家人的福报。
他现在胖得有些过分,奶奶的病房里没有开空调,他只坐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全都被汗水浸透了。
“小槿,随便你怎么说。”
他撩起他衣服的下摆,擦去了他额头上的汗水。
“你奶奶墓地的钱你必须得出,她从前那么辛苦地把你带大,你难道忍心看她的尸骨都无处存放吗?”
司槿没有说话。
“小槿,你现在在那个什么公司干得挺好的,我不信你连三十万都拿不出来。”
“更何况不是还有邵川吗?我知道他有钱,如果你不给,我会去向他要。”
司槿的手,紧紧地收成了拳。
徐安平越发得寸进尺,“前十八年,你没有成年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养你。”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拿现金出来,爸爸很多年前不是给了你一套夏城的小房子吗,你把房子还回来吧。”
她终于忍不住,用力地推了徐安平一把。
她将他推在了墙边,看着他肥硕的身体撞上去,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徐安平,你还是不是人?病房里躺着的是把你一手带大的母亲,你五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是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你带大的!”
“你怎么能盼着她死,你怎么能……”
泪水渐渐地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松开手,歇斯底里地拍打着他的身体。
徐安平不发一语,只是用双手保护着自己的头,直到司槿精疲力劲,他才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他眼中也有泪水,开口却仍旧是方才的那些话。
“小槿,你必须拿出钱来。爸爸手里已经没有钱了,你弟弟还小,他要去上私立初中,他是个男孩子,每年都需要很多钱。”
司槿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颗心忽而坚硬如铁石。
她伸出手,扶住了楼梯的栏杆,“你的儿子,你自己养。奶奶在一日,我就会赡养她一日,所有的医药费……”
她顿了顿,“丧葬费用,和奶奶有关的,我都会全部承担。”
她每个月都会给奶奶一笔远超过奶奶生活所需的钱,她不在乎她怎样支配。
她愿意给她不争气的儿孙,她也只当作看不见。
她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他们能够记得奶奶的好,好好照顾她,盼着她多活几年。
是她想错了。
他们要伸手向她要钱,根本不必通过奶奶。
“你不要想着在你那些亲戚朋友面前假装一个好儿子,好父亲,我不会配合你,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有些踉跄着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
徐安平的声音追在她身后,“小槿,你不要把爸爸妈妈和弟弟往死里逼。如果你始终不肯把那套房子还给爸爸妈妈,根据现在的法律,我们会想办法的。”
走廊上有一盏灯坏了,忽明忽灭,司槿抬起头看了一眼,恍然间看见了自己的童年。
只有奶奶一个人。
徐安平夫妇在更南的南方工作。隔一两年严琴会回来一次,在这个医院里住上两个星期。
大医院验不了性别,徐之咏比她小了整整十四岁。
她不想再跟着那个男人姓,在大学毕业之后,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司槿”。
她高中的时候徐安平夫妇终于赚到了大钱,房子、车子,开始追求起其他。中年男人们在酒桌之间推杯换盏,说起儿女。
人人的儿女都在国外上学,徐安平的态度也强硬起来,逼着她放弃了国内的学业,辗转到了英国读书。
他只给了她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根本就不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在异国他乡连一张机票钱都没有,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司槿加快了脚步,她想快一点回到奶奶身旁,眼前的世界却越来越模糊。
“司槿!”
有人唤着她的名字,她无法回应。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房中一片昏暗。眼前是倒垂的药瓶,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流进她的血管里。
司槿坐起来,游目四顾,她身边空无一人。她低下头去看自己苍白的手,干脆地拔了针头。
坐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等着这眩晕的感觉过去,打开了手机,看了一眼消息。
夏城的项目进行到一半,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办法给予多少支持,只是尽力挑选了一些能回答的问题回答。
尚待商榷的细节太多,必须要等到她回去之后再决定,整个项目暂时停滞了。
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去。她现在害怕去思考明天之后的事。
陆放峥也发过来一张照片,是英航的机翼。
她回消息嘲笑他,“不会真有人在英国拥有一座古堡,却要坐经济舱吧?”
陆放峥此刻应该还在回英国的飞机上,在夜色之中穿过云层,在星星下昏昏睡去。
司槿摁灭了手机屏幕,按着自己的手背,从病房里走了出去。
确认了一下自己所在的楼层之后她进了电梯,重新回到了二楼。
深夜的时候医院走廊长而安静,那棵梧桐树仍然无声地屹立在窗外,有一半的影子被路灯投进来,微微地摇晃着。
司槿停在奶奶的病房之前。
奶奶的睡容安祥,像是她童年幼小的时候。
她总在半夜莫名其妙地醒过来,月色下看着奶奶的容颜,挽着奶奶的手臂,重又沉沉的睡过去。
徐安平早已经带着徐之咏离开了,严琴一个人趴在奶奶身旁,也已经睡得熟了。
司槿将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挪到床头的仪器上。
她心头一震,推开了病房的门,迅速地绕过严琴,用手机的灯光照向氧气瓶上仪表的指数。
压力表的指针已经归零,她看见心电监护仪上,奶奶的血压正在以一个缓慢而稳定的频率向下降。
升压药也早就已经消耗完了。
司槿一把将严琴推醒,疯狂地按着床头的按钮,她没有听见有人在走廊之上狂奔的声音,她双眼通红,保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几乎无声地向愣在原地的严琴大喊:“快去找医生过来!”
严琴睡得很熟,被司槿推醒了,仍然有些懵懵的,站在床边,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司槿干脆地绕过了她。
她早该知道的,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是靠不住的。
她从病房里冲出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终于朝着她冲了过来,他们经过她,像是一阵潮水。
“啪”地一下,走廊里那盏闪烁的灯终于熄灭了。她浑身湿淋淋,机械性地转回了病房里。
在这个瞬间里她和严琴同样没有任何用处,她们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潮水来来去去,最后医生停下来,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他对着她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