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消毒水,白大褂,针扎在血管里,世界是移动的,她是静止的。

医院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窗外一棵有法国梧桐。绿色从边缘消散,夏日走到尽头。

司槿克制住了点一根烟的冲动,问着眼前的中年女人。

“所以呢?你们想要让我怎么做?”

女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站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爸爸的意思是,你是奶奶带大的,所以奶奶的后事,他希望你能多出一点钱。”

司槿把额前的碎发都撩到了耳后,不再面对着她,转而面对着那一面窗户。

她对桐安的印象永远都是这样的。

低矮的,陈旧的楼房,和树下的老人一般年纪的梧桐树,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小城。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点了一根烟,让自己从她们方才的对话之中得到片刻喘息。

“总共需要多少钱?”

她其实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在这时候蓦然地想起了陆放峥。像他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会理解徐安平的所作所为的。

严琴的语气是迫不及待的,像是害怕她反悔。

“需要三十万,都是墓地的钱。其他的费用我和你爸爸都会自己出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含着某种悔愧。

“我们也没有办法,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死人住的房子比活人贵得多,你弟弟也马上要上初中了,他……”

司槿没有再理会她,朝着病房走去。严琴的话太刺耳了,她不愿意继续听下去。

她一只手拿着烟头,要走到电梯附近丢掉。

纸烟在她指缝之间,在摁灭之前,她犹豫了片刻,又抽了最后一口。

她转过身的时候,电梯门恰好停在了这一层。

等电梯的两个人愣在门前,尴尬地看着电梯里的人向他们行注目礼,直到它重又关上。

司槿的角度看的清楚,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电梯里所有人都神色肃穆地围绕着一张病床,不是白色的,而是黑色。

浓郁的艾草气息从电梯里散出来,她回头的时候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轻轻地推开了病房的房门。

奶奶还在睡着,司槿松了一口气。她不想让奶奶感觉孤单。

她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仪器,并没有异常。而后才坐在她身旁,一颗心安静下来。

她不敢触碰奶奶的肌肤,怕她醒过来会觉得疼,只是虚空地握住了她的手。

食道癌晚期。

一个月之前确诊,到今天,奶奶就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肤,紧紧地包裹着她本就矮小的骨架。

那时候她还在国外为了项目的事日夜颠倒,徐安平说,不告诉她这件事是奶奶的意思。

她需要在奶奶过世之后给他们一笔钱,这就是徐安平认为她唯一应该做的事。

徐安平、严琴还有徐之咏,他们总是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在医院来来去去。

而司槿回到桐安来,已经几乎不眠不休地陪伴了奶奶三日,重新开始和奶奶相依为命,就像小时候一样。

病房的门骤然为人推开了,一下子走进来七八个探病的人,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根本就不可能保持病房之中原有的安静。

司槿只回头看了一眼,便重新注意着奶奶。看见奶奶的指尖跳了跳,像是睡得很不安稳,她皱了眉。

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站起来,想要叫一帘之隔的另一户人家安静些,站在一旁的年轻男人同样抬起了头,不经意间和她四目相对。

这个世界其实很大,是桐安太小了。

她有无数次幻想过再遇见他,偏偏是这狼狈的一刻。

司槿对着程嘉绍点了点头,他怔愣了片刻,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对着她笑了笑。他身边的女人察觉到了他的分心,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而后才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司槿的方向。

“徐思槿。”

林茏站起来,靠程嘉绍更近些,挽住了他的手,神态亲昵。

“很多年没见了。”

司槿下意识地低头笑了笑,旋即重又抬头,她早已经不是高中时总是自卑的灰姑娘了,她今天才发现原来林茏也不是什么白雪公主。

但他们仍然在一起,而她孑然一身。

“是很多年不见了。请你们安静一些,病人们都需要休息。”

她走到奶奶病床的另一侧,将没有拉好的帘子,一直拉到了病房尽头。

隔离开了她不想面对的。

司槿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奶奶原来已经醒了。

她心里生出了一些歉意来,握住了奶奶勉力想要抬起来的手。

她弯下腰,抚摸着奶奶银白的头发,几乎是面贴面地和奶奶说话。

“奶奶,你醒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食道癌到了晚期,其实已经没法正常进食了。可单纯依靠药水也还是不够的,奶奶总是愿意为了她吃一点东西。

她听见奶奶原本清越的嗓音在她此刻的喉咙里破碎成了几个单薄的音节,“馄……饨……”

司槿喜欢吃医院对面开了十几年的馄饨,奶奶也是。

她安抚了奶奶片刻,确认仪器上的指标没有异常,走出房门,恰好遇见刚刚打了一壶热水回来的严琴。

她只当司槿是答应了她方才的要求,待她的态度格外热络,“小槿,是奶奶醒了要吃东西么?”

她想要把热水壶塞给司槿,“妈妈这就去买,你在这里陪着奶奶。”

“不用了。”

她拒绝了严琴的殷勤,消毒水的味道泡得她头脑发胀,“你去陪奶奶待一会儿,里面病房的人如果很吵,就去找护士过来。”

电梯刚好打开了,她逃也似地躲进了电梯里。

艾草的味道已经消散不见了,十几年老电梯的机械声带着她回到了地面上。

她从大厅里走出来,原来外面的天已经完全变暗了,光明是由梧桐树之间的那些路灯一盏一盏地编织出来的。

司槿行走在人行道上,有年幼的小孩从她身边互相追逐呼啸而过,也有一辆一辆的汽车在路灯之下穿梭。

她站在馄饨摊前一连抽了三根烟,觉得她长而卷曲的头发有些麻烦,向老板娘要了一根发绳,将它们全部扎了起来,拎着一碗馄饨往回走。

马尾,露耳朵,塑料袋解开之后馄饨散发着的热气。

她遇见了学生时代认识的人,好像自己也重新融入到了小镇的底色中去。

司槿在医院门口,再一次遇见了程嘉绍。

他好像是刚刚把林茏和他们身旁的长辈送走,回过头恰好看见司槿,快步朝着她走过来。

她有一点想躲,终究还是镇定下来。程嘉绍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病房昏黄的灯光,“病房里的……”

司槿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是我奶奶。食道癌。”

多说一个字,她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她和程嘉绍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是高考将要结束,她仍然坐在考场之中,看着提前交卷的他独自一个人缓慢地穿过天桥,走回教室,和等候在门口的老师激动地拥抱。

十年了。久到她甚至已经不再是徐思槿。

她伸出手去,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我改了名字,现在叫司槿。”

夏夜里他回握她的手是温暖的,很快便松开了,他告诉她,“我知道这件事。”

旋即为林茏解释,“但是林茏不知道,所以刚才……对不起。”

“很正常。”他们都是已经被她抛在过去的人。

司槿耸了耸肩,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来,“你们要结婚了吗?”

她记得从她最好的朋友程歆那里听说过这件事。

年少时念念不忘的少年,未来总会一直听到他的消息。

这是那些尚未说出口的爱意留给她的,不知是否恶意的回馈。

程嘉绍笑起来,他好像没有变多少,永远都是坦然的,释然的。

“我和林茏一年前已经取消婚约了,因为真正相处下来,才发现彼此在很多方面都不太合适。”

“生病的是林茏的外婆,可能……”

林茏的外婆和奶奶住在一个病房里,司槿能明白这含义。

“她不想让老人家担心,所以请我今天陪着她过来探病。”

也所以林家的人坐在一辆车里离开,留下他一个人有些窘迫地站在医院门口。

“说说你吧。我从程歆的朋友圈看到你一年之前也订婚了?还没有恭喜你。”

司槿也忍不住苦笑起来,她还是尽量说得轻松了一些。

“也许就是因为你没有恭喜我,我也取消婚约了。”

程嘉绍愣在了原地,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遇见了什么问题吗?”

司槿干脆地回答他,“两个人最终走不到一起,肯定是有问题的。”

有人行差踏错,有人自私自利,有人爱恨太过分明,有人永远陷在性格的灰色面里。

她和他再次在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前尘往事,忽而纷至沓来。

“我没想过还能再遇见你。”

是她很多次梦里梦见他的时候,是在她清晰地知道这只是梦的时候,她告诉他的话。

司槿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大约是高中毕业的时候,她在社交网站上面写下的一段话,是关于他的。

“我平稳的走着我人生的道路,不惧怕海啸,不惧怕山崩,这一切不会发生在我现实的人生里。但如果我再见到你,大西洋另一侧的一朵浪花,对我而言也是天崩地裂。”

她觉得她好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梧桐的树荫让路灯越加昏暗,少年望着她笑起来,一如十年之前。

“但我知道我会再见到你的。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