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当阿凯端来茶水时,医生便醒了。阿凯收起了蚊帐,打开了百叶窗,让阳光透进屋来。医生的房间正对着花园。花园中藤蔓缠绕,无人照看,杂乱地长着棕榈树和一丛丛的香蕉树,那平坦的叶子上还留着露珠,还有湿漉漉但又壮观的肉桂树。阳光穿透了那一片凉爽的绿色。医生抽着香烟,弗瑞德躺在长椅上,仍旧睡着。他那没有一丝褶皱的孩子气的脸上平静极了,透露出一份纯真。从这份纯真中,医生带着一丝轻慢的疑虑,发现了某种特殊的美。
“要叫醒他吗?”阿凯问。
“先不用。”
他睡觉的时候很平静,不过只要他一醒来,就又会陷入悲伤中。奇怪的孩子。谁又能想到他对善良是这么敏感。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一点,虽然他只会用笨拙的语言描述他的感受,但这是确凿无误的。丹麦人身上那让他震惊的品质,那激起他对埃里克羞涩的崇拜并让他认为埃里克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只是丹麦人身上那简单纯粹的善良而已。这善良在埃里克身上散发出了清澈而坚定的光芒。你也许会认为埃里克有些荒谬,你也许会不安地问自己,他的脑袋和他的心是不是一样的,但是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拥有一种只有上帝才知道怎么会存在的真实而简单的善良。这是他的特性,是确凿的事实,是一种美学上的品质。而那个普通的对美不感兴趣的平凡的年轻人,却被这种善良感动到几近狂喜。就好像是神秘主义者突然被那无法抗拒的与圣灵融为一体的感觉所感动一样。这是埃里克拥有的一种奇怪的特质。
“睡不睡都一样。”医生说道。他下了床,嘴角挂着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一觉醒来,他那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他前天才刮过胡子,现在又长出了白色的须茬。他张开嘴露出了牙齿,看了看自己那又长又黄的犬牙。眼睛下面挂着重重的眼袋。他的脸颊上有一抹难看的紫红色。他感到一阵恶心。他不明白,世上有那么多生物,为什么岁月单单对人类下毒手,将他们的容貌摧毁殆尽。想想看,阿凯,如此苗条的少年,皮肤就像象牙一样美丽,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干枯消瘦的中国老头;而弗瑞德·布莱克,那么高大挺拔,肩膀宽阔的少年,也会变成一个红脸老头,秃顶,还挺着一个大肚子——真是让人灰心。医生刮了胡子,洗了个澡,然后叫醒了弗瑞德。
“起来了,年轻人。阿凯已经在准备早饭了。”
弗瑞德睁开了双眼。一瞬间,出于年轻人的本能,他的眼中闪烁着对新一天的期待,然而看到医生后,他想起了昨晚的一切,于是又立刻陷入了抑郁。
“好了,振作起来。”医生不耐烦地说,“你先去洗个澡。”
十分钟后他们坐下来吃起了早餐。弗瑞德胃口好极了,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医生并不感到意外,淡然地看着他。弗瑞德一言不发。医生为自己感到庆幸。经过了如此多灾多难的一夜,他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幸好他对生活的态度本就是尖刻的,而他愿意将这种情感继续保持下去。
这时经理走了过来,用一口流利的荷兰语和医生说起话来。他知道医生听不懂,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虽然他充满了忧伤,神情激动,语无伦次,但借着手势,医生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桑德斯医生耸了耸肩,假装完全不明白眼前的混血儿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这个小个子男人愤愤地走开了。
“他们发现了。”医生说。
“怎么发现的?”
“我不知道,我猜是他的下人给他端早茶时发现的。”
“没有谁会说英语吗?”
“很快就会有人过来的,千万记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陷入了沉默。几分钟后经理回来了,一同而来的是一位穿着白色制服,戴着黄铜纽扣的荷兰官员。他咔嚓一声立正,报上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名字。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荷兰口音。
“很抱歉通知两位,一个名叫克里斯汀森的丹麦商人举枪自杀了。”
“克里斯汀森?”医生惊叫起来,“那个大个子?”
他用眼角瞥了瞥弗瑞德。
“一个小时前他的仆人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是调查处的负责人。毫无疑问,这是一起自杀。范吕克先生,”他提到了混血儿经理的名字,“告诉我他昨晚来过你这儿。”
“是这样的。”
“他在这儿待了多久?”
“十到十五分钟。”
“他当时清醒吗?”
“非常清醒。”
“我没见他喝醉过,他有没有说什么话暗示他有轻生的念头?”
“没有,他当时很高兴,你也知道,我并不了解他,我三天前才到这儿。我在等‘朱莉安娜公主号’。”
“我知道,那么,对于这场悲剧,你毫无头绪咯?”
“恐怕是的。”
“我就想问这些。如果需要再麻烦你,我会通知你的。到时你不介意去我办公室一趟吧?”他看了一眼弗瑞德,“这位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吗?”
“是的,”医生说,“他当时不在这儿,我和双桅帆的船长在玩牌。那艘船正停在港口呢。”
“我看到了。真为那可怜的人感到难过。他很安静,从来都不惹事,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他。我恐怕他自杀的原因又是那老一套。在这样的地方孤零零地活着本身就是错的,他们变得忧伤,很想家,天又那么热,然后终于有一天,他们再也受不了了,便将一颗子弹送进了自己脑袋。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不止一次。最好身边能有个小姑娘陪着,多不了几个开销。好了,先生们,非常感谢,我不能再占用你们的时间了。我猜你们还没去过公司协会吧?我们很乐意在那儿接待你们。每天六七点钟到九点钟,岛上的重要人物都会去那儿,那是个充满欢乐的地方,是这儿的社交中心。好了,祝你们早晨愉快,先生们。”
他咔嚓一声立正,又一次和医生以及弗瑞德握了手,然后踏着重重的步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