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医生正惬意地坐在旅馆的游廊里,跷着腿,捧着一本书。他刚从轮船办公室了解到,翌日将有一艘去往巴厘岛的船经过这儿,于是他便想借此机会去看看那个魅力十足的小岛。而且从巴厘岛去苏腊巴亚是很便捷的。他已沉醉在假期中,全然忘记了无所事事、没有目的的快乐。
“不必工作的空闲之人。”他自言自语道,“上帝啊,别人都要以为我是位绅士了。”
这时弗瑞德·布莱克从大街上漫步而来,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他身旁。
“你收到电报了吗?”他问。
“没有,怎么可能有我的电报。”
“我刚在邮局,一个男人问我是不是叫桑德斯。”
“这太奇怪了,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也没有谁会急到不惜把钱浪费在电报上也要联系上我。”
然而医生的心中却埋下了疑惑的种子。一个小时后,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旅馆门口,经理随后走了出来,然后便带着那个小伙子来了游廊,将电报递给了桑德斯医生,请他签收。
“这太奇怪了!”他大声说,“即便是程金都不一定猜得到我在这儿,还有谁能寄到这儿来呢!”
然而当他打开电报时,却又惊呆了。
“这也实在是太愚蠢了!”他说,“竟然是密码信,上帝作证,谁会做这种蠢事?我怎么知道该怎么破译?”
“能让我看看吗?”弗瑞德说,“如果是世界知名的密码,我也许能帮你。这儿肯定有常见的密码本。”
医生将电报递给了他。这是一份由数字密码写成的电报,字或者词组都是以数字的形式出现,每组末尾都用一个“0”来做句号。
“商业密码是用一些虚构的单词组成的。”弗瑞德说。
“我什么都不懂。”
“我以前研究过密码,算是一种爱好吧,你介意我破译试试吗?”
“一点儿也不。”
“他们说,破译密码只是时间问题,英国军队里有一个家伙,据说不管是多复杂的密码也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出来。”
“进入主题吧。”
“我去里面弄,得有纸笔才行。”
医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拿回了电报。
“让我再看一下。”
弗瑞德递给了他,他找到了发送地。墨尔本。医生没有把电报还给弗瑞德。
“会不会是给你的电报?”
弗瑞德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当他想哄骗什么人时,嘴巴可是能够变得非常甜。
“其实,是这样的。”
“为什么要寄给我?”
“因为我住在‘芬顿号’上嘛,邮局有可能不愿意送过来,或者要身份证明什么的,所以我想,寄给你的话能省好多麻烦。”
“你还真是大胆。”
“我知道你够朋友。”
“那么在邮局被询问是不是桑德斯的事情呢?”
“纯属瞎编,老头子。”
桑德斯医生咯咯笑了起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因为破译不出来而把它撕掉呢?”
“我知道电报今天才能到,他们昨天才拿到的地址。”
“谁是‘他们’?”
“发电报的人。”弗瑞德回答道,嘴角带着笑容。
“那么说你并不是完全因为想要找我做伴才来这里的咯?”
“是的。”
医生将那张薄薄的纸片还给了弗瑞德。
“你真是长了张魔鬼的脸。拿去,我猜密码本就在你口袋里。”
“是在我脑子里。”
弗瑞德走进了旅馆。医生继续刚才的阅读,然而却无法集中精力,不由自主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这件事让他觉得有趣极了,他再次自忖着弗瑞德到底卷入了怎样的事端中。那个年轻人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一点儿能让人追踪的线索,真是让医生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医生耸了耸肩,毕竟,这些都和他无关。他假装一点儿也不在乎,以此来驱散心中那困扰着他的好奇心,并且努力地强迫自己继续阅读手中的书。然而过了一会儿,弗瑞德便回到了游廊里。
“喝一杯吗,大夫?”他说。
他的眼睛闪着光,脸也兴奋得通红,不过同时,脸上也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情。他非常激动,他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因为此时并无欢喜的理由,于是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好消息?”医生说。
突然间,弗瑞德再也抑制不住了,爆出了一阵笑声。
“这么好的消息?”
“我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过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要是能和你分享就好了。真的,非常奇怪,让我感觉很反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真的,得花些时间适应才行。我现在都不确定自己是双脚着地还是倒立着。”
医生看着弗瑞德,陷入了沉思。眼前的这个孩子似乎被重新注入了活力,先前他的神情中总是掩藏着某种令他羞愧的东西,他那姣好的相貌也因此蒙上了阴影,然而现在,他看上去很坦诚,也没有什么秘密藏着掖着,就好像肩头的重担终于被卸了下来似的。这时酒端了上来。
“借此杯酒悼念我那已故朋友。”弗瑞德握住了酒杯,说道。
“谁?”
“史密斯。”
他一饮而尽。
“我必须得问问埃里克下午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去,我特别想出去走一走,运动一下对我有好处。”
“你什么时候出海?”
“不知道,我喜欢这儿,多待一阵也无妨。你真应该看看那火山口的风景,就是昨天我和埃里克一起爬的那座火山,我跟你说,真是美极了。这个世界原来并不只是一个古老而恶劣的地方,对吧?”
一匹瘦瘦的小马拉着一辆轻便马车吱嘎吱嘎地沿着马路摇摇摆摆地跑来,扬起了一片尘土,然后停在了旅馆门口。路易丝驾着车,她的父亲则坐在旁边。他走下车,走上了旅馆的台阶。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捆绑着的牛皮纸小包。
“昨天晚上我忘记我答应过给你看手稿了,所以现在给你送来。”
“你真是太体贴了。”
弗里斯解开了绳子,拿出了一小沓打字机纸。
“当然,我需要的是坦诚的意见。”他不确定地看了医生一眼,“如果你现在没什么事,我就给你读几页。我一直认为诗歌是要大声朗读出来的,而只有诗人本身能对此做出公正的判定。”
医生叹了口气,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拒绝弗里斯的要求。
“就让你的女儿在太阳下等着吗?”他冒失地说。
“她还有事,她可以办完事后再回来接我。”
“先生,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吗?”弗瑞德·布莱克问道,“我正好闲着。”
“我想她会很高兴的。”
他走了回去,和路易丝说了几句话。医生看到她严肃地看着他,接着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并向他说着什么。她穿着一件白色棉布裙子,戴着一顶本地的大草帽。草帽下的脸庞泛着金色,透露出一股冷静。弗瑞德上了车,坐在她身旁,然后她便驾着马车驶远了。
“我给你朗读第三章吧。”弗里斯说,“我很得意于那一章的译文,节律非常好,大概是我最好的作品了。你懂葡萄牙语吗?”
“不懂。”
“那太可惜了。我是字对字翻译的,本来还想让你感受一下我对原诗的节律、乐感还有意境的重现。事实上,对一首伟大的诗歌来说,这些都是缺一不可的。当然,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我迫不及待想听听你的想法,不过我很确信这就是最终的译本,说真的我不相信还有什么能取代它。”
他朗读了起来。他的嗓音很动听。这是一首八行诗,节律优美鲜明。桑德斯医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整首诗流畅平和,然而这有多少是因为弗里斯那抑扬顿挫气势恢宏的朗读,又有多少是因为诗歌本身的优美,医生对此并不确定。弗里斯的朗读非常生动,但却只停留在语音的华美上,并未将这生动带到诗歌的内涵中,于是那文字背后的意义便逐渐逃离了听众的耳朵。他太过强调节律,这让桑德斯医生想起了一列在劣质铁轨上哐哐晃悠的火车。而每当耳朵里飘进规律出现的韵母时,医生便感到浑身一颤。他的注意力开始游走起来。那浑厚又单调的嗓音继续一下又一下地锤下来,医生感到睡意一阵阵地袭来。他用力地盯着弗里斯,但眼皮却不由自主地慢慢合上了,接着他微微睁开眼睛,蹙着眉,和睡意做着斗争。突然,他浑身一激灵,感觉到他的头像小鸡啄米般猛地撞到了胸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睡着了。弗里斯正在朗读着那些缔造了葡萄牙帝国的伟人们的丰功伟绩,他的嗓音随着那些英勇事迹而高昂,亦随着那死亡和不幸的命运而颤抖,而低沉。突然间,桑德斯医生发现弗里斯的声音不见了。他睁开了眼睛,并未看到弗里斯,坐在他面前的是弗瑞德·布莱克,他那英俊的脸上挂着一抹淘气的微笑。
“睡得好吗?”
“我没打盹。”
“你的鼾声可响了。”
“弗里斯呢?”
“回去了。我们坐着轻便马车回来了,然后他们一起回去吃晚饭了。他让我不要打扰你。”
“我知道他怎么回事了。”医生说,“他有梦想,而如今梦想实现了。梦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遥不可及,当我们得偿所愿时,老天便会嘲笑我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弗瑞德说,“你还没醒透呢。”
“一起喝一杯啤酒吧,不管怎样,酒最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