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才毕业的叶舟来来回回在两个病房之间穿梭。
总算一夜熬过去,天已大亮。
江之皓人还没醒过来,但白大褂医生轻拍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不幸中的万幸,人已经脱离危险。让她别太担心,就是直挺挺摔在地板上那一下,造成轻微脑震荡,暂时昏迷。
叶舟还没喘口气,又被叫回江过的病房里。
赵警官是个派出所的老警察,儿子也在二中天天跟着江过各种扣分叫家长不停,平时他就没少教育江过。
昨晚他跟着救护车把人送过来也陪了一夜,一大早上还沙哑嗓子语重心长地教诲着,嘴唇上说得都起了皮。
“赵叔,我知道了,保证下不为例。”江过吊着一条石膏腿,不管几个保证,一咧嘴,这份保证在事实面前也是轻如鸿毛。
赵警官看见叶舟,总算换副人民警察叔叔的热心脸,“小叶你快过来,你是咱们片儿的三好学生。二中的老主任,就等着你呢。他呀一直说,今年来了个好苗子。回去你可得好好管管你哥。”
“嗯。”叶舟细声只答应着,一个晚上惊恐得身子抖了一宿,总算刚平静下来。
她低着头垂手站在一旁。
“你看叶舟多会说话!”赵警官又瞪江过一眼。
江过:……干脆闷着声,连眼神都懒得给这两个人。
“不过这次,说实话,也不能全怪你哥。你爸这平时挺斯文个人,一出手把儿子腿给打断。”赵警官摇头叹气,“我也是天天冲着家里那个小兔崽子吼,再搞事儿,给你腿打断!没想到还真有下死手,打断儿子腿的爹。”
叶舟倒是乖巧,也不顶嘴,一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赵警官更愿意跟她多啰嗦几句。
总算快到上班时间,经叶舟提醒,赵警官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等人一走,叶舟走过去关上门,搬来个小凳子坐在床边。
“真的一点儿都不疼?”她刚刚就很好奇地瞅着江过龇牙咧嘴的表情,看不出一丝难过或是痛苦。
“啧。你试试?”江过躺在床上身子动不了,但剑眉一挑,凶相全在脸上。
叶舟不跟他计较,抬头看着他左腿吊着,右手连着点滴在打吊瓶,小声问他,“怎么不告诉赵叔人是我打的呢。”
江过一咧嘴,“人也没死,谁打的不一样。等死了你再去小报告也不晚。”。
叶舟赶紧抬手捂住他的嘴,“呸呸呸,江叔平时对你和江婶都不错,你别诅咒他。刚刚医生说了,他没事儿,就是轻微脑震荡。”
江过把脸拧过去,推开她的手,声音一沉:“你呢?”
“我?”叶舟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正后悔是不是一嘴“江婶”说错了话,“我一会儿就回家。”
江过嘴角一抽,像是想起什么,“开学、你住校吗?”
自然是想住的。
一直盼着考上二中就住校。更别说现在这个家。
可是,白大褂医生告诉她说,江过出院之后平时生活也需要家人陪伴护理,至少也得三个月。
叶舟摸不准江过是个什么意思。
她试探着摇了摇头,“我听同学说,住校叠不好被子要罚站。大冬天的我可不想被罚站。要不,等明年春天再说。”
“小学生,真没出息。”江过双眼皮的褶子陷地更深一层,看不出喜怒地瞪着她,“明天自己报名去,别在我眼前晃悠。”
“嗯。”求之不得!“那我明天不来了,我找个护工来。”叶舟收拾好背包,收好小凳子就准备出门。
“等等。”
“叫我?”叶舟回头看见江过硬撑着抬起脖子,表情有些复杂。
“找个男的。”
“呃。”这不是难事儿。叶舟歪歪头,答应下来,转身往家走家,怕他再提住校的事儿要反悔。
平时家里临时放钱的抽屉从不上锁,叶舟虽然没碰过,但一直知道。
江之皓没亏待她零用钱,给她钱买书本的时候,她也瞥见过里面的样子,只是以前没私自打开过。
这次应急,住院费手术费,一下子就是一大笔支出。
抽屉里的两万块现金,不到一周,薄去一半。
明天要去二中报到,她的学杂费还没个定夺。
记得之前还有两三个存折的,现在除了现金,抽屉里空荡荡的只有木板。
这么一想,收拾过血迹,她也难免会替江叔心酸,四年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宠着江婶,什么都敞开着,金钱上更是跟这抽屉一样,没上过一把锁。
报到回来,数着日子,再有一天江过就能出院,一天两百块的护工费,叶舟捏着手里两张红票子,一咬牙,一个电话把护工辞掉了。
不就一宿么。叶舟一咬牙。
这两张红票子够充当学杂费,她顺手踹进自己兜里,想了想,又把票子放回抽屉里。
到了傍晚,算着护工离开的时间,叶舟背着书包赶到医院。
床上的江过倒是没动静,旁边病床的男生一直叫唤个不停。
叶舟捧着本小说正看着打发时间,旁边左一声妈呀右一声妈呀吵得人心烦。
她扣下书,站起身走过去,礼貌问他,“你要帮忙吗?”
“疼。疼死了。啊啊啊,要死了。”男生完全哭腔。
叶舟进门的时候就听见被隔壁床反复喊来的护士告诉他,“割包、皮不是大手术,注意下伤口,明天就能出院。”好像本来可以不用住院。
“啊啊。嘶——嗷。”不止哭腔,男生简直是在嚎啕。
叶舟把帘子一拉,身后的哭声好像一头发怒的小棕熊。
“喂,你这个小妹妹,你怎么回事儿?热心小妹妹,喂!你帮我去看看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啊。喂?”
叶舟气势汹汹地瞪了眼冲着她咧嘴的江过,正重新拿起小说。
“热心小妹妹,捅娄子了吧?”江过哑声嘲讽着拿她打趣。
叶舟本想怼回去,听着他嗓子哑,瞧见他嘴上干得起皮,问得奶凶,“喝水?”
江过摇摇头,“今天护理的张哥怎么还没来?”
“明天上午就出院,我把他辞了。”叶舟眼睛不离小说。
“你——”江过吸了口气。
房门推开,是隔壁床的阿姨,嗓门儿挺大。
“哎呀,小峰,妈妈回来了。妈妈买了你最爱吃的牛肉包子……”
当啷一声。
钢盘子落地声响铿锵。
“谁吃包子!要疼死了。”
噗噗——包子捡起来吹了几下,“小峰,是妈妈不好。还疼吗,哎,妈妈去买酸奶。”
“瞎买什么,憋死我了。”
“瞧,妈妈忘了,这就扶你去厕所。”
随即厕所里传出来一声杀猪惨叫。
“小峰再忍忍,大夫说了,让用手扶住,把它抬起来,不然尿液会污染伤口……”
叶舟毫无预兆地脸一红,把书放在床头,好巧不巧对上江过无声机一样透过来的直白视线,她站起身就走,“我去买吃的。”
叶舟才不愿意想起江过绷直唇线取笑她的表情。
悠哉在外面吃着烤串儿,想想隔壁床还是觉得胸口烦闷,又喝上瓶汽水儿压压惊,她才随便拎个面包回去。
天色暗下,快到熄灯时间。
叶舟自己上完厕所,简单洗漱之后才想起来一直躺在床上的江过。
旁边床上那对母子自然还在,哼哼呀呀声音不减。
“吃面包吗?”
江过摇摇头。
“喝口水?”
江过睁开眼睛目光凶狠地挖她一眼。
叶舟瞅瞅他干得嘴唇裂开了口子,这才贴近他悄声问,“你是不是想上厕所?”
这次江过没有回应。
叶舟又靠近些,轻声说,“我扶你起来。”
江过揪着白色褥单没动。
听见隔壁床又传来说话声,“要睡觉了,别憋着,妈再扶你起来。嘘嘘嘘——”
叶舟忍俊吞声,贴在他耳边,“哥,要不我也去弄个……”
“滚!”江过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叶舟松开手,看着他从另一侧下床,单腿刚蹦两下。
旁边帘子突然拉开,“呦,小姑娘,一个人陪着哥哥?阿姨来帮忙?”
叶舟赶紧三步并两步跑过去一把扶住几乎单腿蹦地比袋鼠还远的江过。
“谢谢阿姨,我们自己没问题。”叶舟礼貌婉拒。
她怕江过一不小心,又得多住几天院。想想家里要没钱,赶紧双手紧锢着他一只胳膊。
这次江过没推开她。
幸亏选病房的时候,没想过要省钱,选个厕所在屋里的,这帮了大忙。
总算,到关上厕所门,都没问题。
然而,狭小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叶舟这次悄悄转过身,“你扶着我肩膀吧,我保证,我不看。”
她掩耳盗铃一样,转过身,还双手捂住脸。
直到听见冲水声,叶舟都一动不动,连大气都没敢喘。
一直没碰她的江过,冲水声之后在她的肩膀上搭上来一只胳膊。
叶舟默默数着,过去足足十秒,肩膀上的力度却越来越重。
她悄悄打开指缝——
这才注意到,病号服不分男女,江过腿上的带子捆着,这里空间太小,他单腿几次试着弯腰,没弯下去。
叶舟没吱声,单手推开他的胳膊。
她闭紧双眼,迅敏蹲下,帮他把裤子提到腰上,又迅速转过身去。
真没睁开一点儿缝隙,鼻尖儿直接杵在墙上。
鼻子一阵酸痛,叶舟忍住了生理眼泪。
“你还继续在这儿面壁?”一只手在她肩膀上一拍,声音不再浑浊,故作清冽痞气带着轻哼鼻音。
这一宿,叶舟一句话没说,似乎都过去大半宿,她还是觉得自己脸上滚热。
床上其实腾出来了大半张,但她只在床尾借的一隅,偶尔坐累了趴一会儿。
听着隔壁床的哼哼呀呀,总算熬到天亮。
办完江过的出院手续。
下了出租车,叶舟拎着小包行李,抬头看看楼梯,一咬牙,半蹲下身,“你上来!”
江过低头看着这个比她矮一个头的妹妹。
劲瘦的小身子弯着,半曲着膝,扭过头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晨光熠熠生辉,一汪如水的剔透里带着浓浓的倔脾气。
憋着气的小脸上细眉拧着,双颊通红,一排小白牙把泛白的嘴唇都快咬破了。
他握着楼梯扶手,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出事之后,十四岁的少年承担着所有,硬把它们挤压在胸口,无处倾诉。压抑的胸腔,似乎被眼前倔强的妹妹突然推开了一扇窗。
叶舟一抬头,“笑什么?行啊,那你自己上去。”她直起身正要抬腿走人。
“等等。”江过喊住她。
“哼。”叶舟回到他身旁,还不是得靠我!她小牛气着又一次哈下腰。
“背着。”
背上不轻不重,一只辅助拐杖轻轻落下。
等叶舟再一抬头,前面的人已经单腿蹦上三阶楼梯,把她落在身后。
秋色晨光下,江过的背影压在楼梯上,并不是雄伟浑厚的山峰,拖得长长的,其实更像一柄笔直的残刀。
作者有话要说:周五啦,大可爱们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