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海滩父子团聚(1)

甄永信无法适应上海的生活。最要命的,是上海人家里没厕所,只有一只马桶放在墙角,不用时拿盖儿盖上,用时,打开盖子就方便。往往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弄得人一点食欲都没有;每天早晨,街口停着粪车,家家户户把便桶端去倒掉,接着是用刷子哗啦哗啦洗马桶的声音,听了就让人倒胃口。

初到上海时,世仁还能陪着爹四处走走,没事时,和爹说说话。日子一长,就和自己的一帮朋友混到了一块儿,渐渐把爹扔在了一边。那宗和到了上海,也如鱼得水,成天和世仁他们混在一处,不再像在京城时那样,每天提着好吃的,来陪甄永信说会儿话。现在只有琪友,天天和甄永信在一起。一来是琪友的年岁,比世仁他们都大些,看不惯世仁他们平日里的胡乱作为;二来是甄永信在身边,让他总有一种若芒在背的感觉。而甄永信呢,一路上也因为有琪友在身边,收敛了不少,不敢做出什么轻薄的举止。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像两面对照的镜子,彼此监督着,各自在心里约束着邪念的冲动。世仁他们就不一样了,虽说不敢当着甄永信的面儿胡来,根据他们每天回来时的一脸倦顿,甄永信还是能推测出他们背地里,背着他,都干了些什么。儿子大了不由爹,甄永信隐隐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儿子世仁。虽然现在自己依然天天守着世仁,而世仁,却正像河岸边一条断了缆绳的小船,在他无奈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偶尔从世仁和同伙的谈笑中,甄永信能判断出他们正在做的,是些什么事情,手段有多残忍,往往让他心惊胆颤。有时,他想拿“江相派”的戒规提醒孩子们收敛些,不想每次他的话刚出口,世仁嘴角就露出不屑;或是说些不相干的,把他的话挡回;或是找一个借口,匆匆走开,令甄永信陷入失落无奈之中。想想这些年,为了寻找世仁,他几乎是毅无反顾,寝食不安。如今找到了儿子,就在儿子身边,他却觉得心里依旧寝食不安。慢慢的,他开始想家了,而且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了,甚至就像当初要找到世仁那么强烈。他惦记着二儿子世德。世德今年二十四了,中学早已毕业,不知现在干些什么;他早已过了成家的年龄,也不知现在结婚了没有,要是成家了,媳妇是哪里的人,谁家的姑娘,爹不在身边,婚礼办得是否体面?世义的腿脚不好,现在不知比原先加重了没有,世义媳妇怎么样了,两口子要是没有什么毛病,该有孩子吧,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玻璃花儿眼妻子的眼疾,比原来更重了吧,头上的白发,也该比原先多了吧,这一点,看看自己的头发,就该知道,离开家时,只两个鬓角有些花白,现而今,差不多是满头白发了。

“琪友,想家了吗?”一天,趁世仁他们不在身边,甄永信冷丁问了琪友一句。

“想!”琪友几乎本能地回答。

“好吧,”甄永信懒怏怏地嘟囔了一句,“把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听说父亲要走,世仁有些生气,“爹,你看你,才来这儿几天,就急着要走?在我这有吃有喝,玩的地方也比家里多得多,也没人惹着你,哪一点不比家里好?”

甄永信听了,苦笑了一下,说道,“爹有三个儿子,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

世仁听了,不再说什么,停了会,又望着琪友说,“琪友大哥干嘛也走?大上海难道比不上哈尔滨?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干吧。”

不待琪友答话,甄永信抢过话来说道,“你琪友哥都二十六了,早该成家了。这些年陪我四处找你,耽搁了多少年?”

“咳,”世仁叹了一声,“结啥婚呀,我手里有这么多姑娘,琪友哥随便挑一个先玩着呗。”

甄永信听了,脸皮胀得说不出话,只拿冷眼盯着世仁,像突然不认识了自己这个儿子。世仁立马明白,自己说话冒失,触犯了父亲,赶紧低下头,不再言语。

“世仁啊,”停了一会儿,甄永信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临走了,爹送你一句话,你记着,保管有用:凡事都有一个道,顺道者昌,逆道者亡;背道而行,不能长久啊。”顿了顿,又说,“天赐人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给规定了个‘道’,你们‘江相派’的山规,我想也不该只是为了应景而立,你还是记着吧。爹这次离家寻你,就是因为你一小任性无束,行动自由惯了,自恃聪明,却不懂得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让爹放心不下啊。”

“行了,爹,我以后改了就是了。”世仁低着头应付道。

“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只怕你积习已久,难以自克,爹这次来,本打算带你回家,留在身边束缚着你,父子相守度日,你却执意不肯。儿子大了不由爹,也只能指望你好自为之。”

当日,甄永信带着琪友上了路,临上船时,世仁要给他些盘缠,甄永信坚辞不要,只劝儿子小心行事,别让他在家中挂念。世仁点头称是。甄永信猜想儿子虽嘴上答应,实际上未必能做到,眼下父子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心头一阵发酸,哽咽着说了一句,“爹只求你做一件事,你能向爹发誓,保证做到吗?”

“什么事?爹说吧,我保证做到。”世仁说。

“自今往后,每到月底,你都给爹写一封信来,让爹知道你的行踪。”说到这里,停下话来,平了平心气,接着又说,“爹老了,怕再也不能千里寻你来了,说不准哪一天,一个掉头,就去了另一世界。爹只巴望着,在还有一口气时,能知道你的行踪,就知足了。爹也知道,你书底儿不厚,不要你多写,只几个字就行,成吗?”

“爹放心吧,”世仁眼圈也有些发红,咬了下嘴唇,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每月二十八号,保准给你写信。”

甄永信带着琪友,乘江轮,取道汉口,改乘火车到了北平。在北平,把银行里的存款取出,兑成金条,缝进围腰,系在腰间,不做停留,乘上火车,往关外去了。车到奉天,琪友继续北上。甄永信换乘南下的火车,往金宁府去了。

车到金宁府,天刚蒙蒙亮。下了火车,租了辆进城的马车,往城中去了。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闭。给车夫付了车钱,甄永信下了车,走上台阶,敲了几下门。过了一会儿,街门开了。是儿媳妇,探头见是公爹,着实吃了一惊,“哎呀,爹回来了!”说着,接下公爹肩上的包裹,抻着脖子冲屋里喊道,“世义!快来看,谁来了?爹回家了!”

一会儿功夫,就见世义裂着怀,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跑来,接过妻子手里的包裹,咧着嘴问,“爹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找到世仁了吗?”

“从上海,”甄永信说,“找到了。”

“世仁怎么样了?他不回来吗?”世义媳妇抢着问。

“他在那边挺好的,不打算回来了。”

“我说嘛,”世义媳妇听了,得意地说,“老兄弟就是有出息,一小就能看出。”说完,转身先往家里跑,边跑边说,“我回家把恒荣他叫醒,叫他们过来给爷爷磕头。”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阵惊喜,问世义,“怎么,有孩子啦?”

“有了。”世义羞答答地应道。

“几个?丫头还是小子?”

“老大是小子,照你在家时给起好的名字,叫恒荣,老二是丫头,叫恒华,老三是小子,叫恒富,”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乐,忘乎所以,径直闯进儿媳妇屋里,见儿媳妇已叫醒了恒荣、恒华,正在给老三恒富穿衣服。恒富这时正似睡似醒,打了个哈欠,裤子刚穿了一条腿,一泡尿就滋到了被子上。甄永信看了高兴,一把将恒富抱在怀里,拿胡茬去轻蹭恒富娇嫩的脸蛋。恒富一边拿手推开甄永信的嘴巴,一边把剩下的尿,撒到甄永信怀里,把甄永信乐得大笑不止。

儿媳妇则让已经醒来的恒荣、恒华下地给爷爷磕头。两个小家伙怯生生地望着眼前陌生的老头儿,直往母亲身后藏,急得儿媳妇忙从身后拖出孩子,威吓说要揍他们的屁股。

“别打,别打,”甄永信放下恒富,一手一个,又抱起恒荣、恒华,劝说道,“孩子才多大?懂什么,自己家人,磕什么头?”

一番热闹之后,甄永信觉得身边似乎少了些什么,顺口问了世义一句,“你妈呢?”

世义见问,垂下头去。甄永信隐隐感到一些不妙,放下孩子,又问,“你妈怎么啦?”

世义见躲不过,抬头看了看父亲,低声说,“我妈走了。”

“走了?多暂?”甄永信惊得心口窝一阵发凉。

“去年冬天。”世义说,

“什么病?”

“大夫说是痨病。

甄永信这会儿浑身发冷,转身出了儿子的屋里,回到妻子的炕前。果然,自己和妻子从前住的房间,此时充斥着凉气,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气味,天棚上荡着粘满灰尘的蛛网。从前这里可不是这样,这间屋子,是一家人的活动中心,无论是吃饭,喝茶,唠嗑闲谈,还是父亲教子,妻子训夫,全是在这间屋里进行的。在这间屋子里,一年四季火炕都烧得热乎乎的,即便是炎热的夏季,坐在炕上,也是热腾腾的。谁能料到,才几年的功夫,就物在人去,恍如隔世。想想妻子嫁到甄家,辛勤持家,训夫教子,虽对丈夫干过不少刻毒的损事,可毕竟是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如今只因自己在外奔波,连妻子走时,自己都不能呆在身边送她一程。这样想着,一阵悲凉袭来,不禁潸然泪下。哭过之后,问世义,“世德怎么还不起来?”

世义见问,又把头低下。甄永信见了,来不及多想,问道,“世德怎么了”

“爹一路辛苦,也累了,先休息吧。家里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以后,等我慢慢再跟你说吧。”世义心神不宁地劝说父亲,仓皇的神情,反而暴露内心的不安,越发让父亲无法心情平静。

“不,现在就说。”甄永信坐到炕上,盯着世义问,“你现在就告诉我,世德到底怎么啦?”

世义为难了一会儿,见今天不说出真相,肯定是不行了,顿了顿,说道,“世德现在,呆在日本人的大狱里,在旅顺。”

“什么?”甄永信腾地站了起来,问世义,“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说起来,事儿太乱。”世义思忖了片刻,说,“爹离家以后,那年冬天,世德就毕业了。当时的工作又不好找,出力的活儿,世德又不乐意干,就这么,只好在家呆着,成天和一帮朋友在街上胡混,我好言劝他,他也只当耳旁风;我妈担心他将来会走上我爷爷的老道儿,就张罗着给他说亲,指望成家后,让媳妇拴住他,能走上正道儿。不想世德的亲事这么难,知根知底的人家,一听说是他,都直摇头;不知根底的人家,世德又摇头。你也不回家,我妈大概也觉出自己身子不大好了,怕将来一旦家里没了老人,我兄弟俩会分扯不清。有一天,就把我和世德找到一块儿,把家里的东西分派了一下:乡下一千多亩田产,分给了世德,这幢老宅,分给了我。当时说,世德没娶亲前,先住这儿,等将来娶了亲,再自己分门立户。这样,我妈主持着,找来盛世飞和几个邻居,把分家的契约写下了。就在这当口,我才从世德的朋友嘴里听说,世德正和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那个日本姑娘,叫东瀛莫须子,一家人是随日本开拓团来到中国的,在城东于家洼乱葬岗边上开荒种地。后来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甄永信问。

“那日本姑娘水性,和世德交往时,又和一个日本人好上了。那个日本人知道了,就找了两个同伴,教训了世德。世德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气,找来一帮朋友,收拾了那三个日本人,结果就把一个日本人打残废了。现在金宁府是什么地界?是大日本关东州管辖的。打残了日本人,还有你的好?世德和那帮朋友,都给捉了进去。一些人扛不住日本人的刑罚,就招供说,是受世德的指使,才做了这些事。单就这一码事还好,不至于判得这么重,那帮人还招供说,世德还指使他们设局,欺骗了那个日本姑娘……”

“怎么欺骗的?”甄永信问。

“起初,那个日本姑娘并没看上世德,因为世德是中国人。世德找了她多次,都让她拒绝了,世德就动了歪心思,让几个朋友埋伏在那姑娘每日放学回家必经路边的苞米地里,见那姑娘走过来,就从苞米地蹿出,装着要对姑娘做不轨的事,这时,恰好世德从这里路过,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一顿拳脚,把那群无赖打走。那日本姑娘心存感激,才答应和世德好上了。结果,东窗事发,数罪并罚,原本要判死罪的,是我把世德名下的田产全卖了,多方疏通,最后才改判了二十年。”

“二十年?”甄永信惊问道。

世义一脸无奈,望着父亲说,“有什么办法?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

乱箭攒胸,心力憔悴,甄永信支撑不过,瘫躺到炕上,一连数日,汤水不下。一家人吃惊不小。世义坐在炕梢,想出种种好听的话,劝解父亲;儿媳妇乖巧懂事,殷勤得不得了,一声一声“爹”叫着,一日数次,热汤端茶的,不时催促世义去请大夫。甄永信明白自己的病根儿在哪儿,一听说世义要去问医求药,便厉声止住,“爹有什么病?你就大惊小怪的沉不住气。爹这会儿,就这儿堵得慌,过几天就好了。你把那些大夫找来,不但看不好爹的病,白白让他们看了爹的笑话。”甄永信指着自己的心口窝儿说。

“可你老这么躺着,不吃不喝,总不是个事啊,这个家,现在还靠您撑着呢。”儿媳妇说。

甄永信听儿媳妇说话中听,心里舒畅了些,缓了口气儿,说,“我是一路上走得太急,有些累了,躺几天,就好了。”

儿媳妇果然有手段,一连几天,把孩子们撵到爷爷的屋里。小家伙们起初还怕生,装得斯文,过了两天,就和爷爷熟悉了,甄永信躺在炕上,看见孩子们,心里就高兴,见孩子们作闹,也不生气,反倒喜欢。儿媳妇就让孩子们抓起糖果,往爷爷嘴里塞。只几天功夫,甄永信心里就感觉松快多了,开始起床吃饭了;又过了些天,能下炕走动了。甄家大院,又有了往日的快乐。只是世德的事,是一块心病,叫他无法长时间高兴。

一天晚饭后,甄永信说要上街走走,便一个人出了门。世义毕竟年轻,为人处事,还显青涩,谅他在世德的事上,已经尽了力,眼下再和他商量,怕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打算去找盛世飞。盛世飞在讼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什么样的案子没经过?一个地地道道的老讼棍,如今挤身官场,更是左右逢源,黑白两道亨通,找他问问,兴许会有些好办法。

“我的天,不是做梦吧。”见到甄永信时,盛世飞大张嘴巴,表情明显夸张,“多暂回来的?”

“快二十天了。”甄永信说。

“你看,世义这孩子,嘴太紧,都这些天了,也不见他说一声。”停了停,又问,“怎么样,小儿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甄永信说,“在上海,现在挺好的。”

“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盛世飞猜出甄永信的来意,却不愿提起这件尴尬的事,总是找话挡着甄永信,不让他提世德的事,看看见面的客套话已说得差不多了,就抻着脖子向里屋喊道,“孩子他妈,你到厨房去一下,叫厨师弄几个好菜,我要和甄兄喝几盅,我和甄兄几年没在一起喝过了,今天我们哥俩儿好好喝喝。”

盛世飞妻子听见喊声,来到堂屋,和甄永信客套了几句,下厨房去了。

“别地,”甄永信起身拦着说,“我是吃过饭才来的,世飞兄要是想喝,改天我请你到外面去喝。”

“不费事,我才雇的厨子,手艺真的不差。”盛世飞展样地说。

甄永信听出,盛世飞这是借机向他炫耀,便借着话头说,“回来后,我听说世飞兄这些年财运亨通,今日一见,果然不差,现今都雇上厨师了,真可谓鸟枪换炮,锦上添花,令人羡慕。”

盛世飞听了,心里得劲儿,嘴上却客气道,“甄兄笑话我了不是?小弟哪里敢跟你比,甄兄略施手段,银子就翻着筋斗往家里滚,哪像我,当个公差,挣着受气上火的小钱儿。”

甄永信有心思,无意和盛世飞扯着没用的闲淡,一当盛世飞停了嘴,就问道,“世飞兄,世义年轻,遇事不知轻重,我到你这儿,就是想从你嘴里掏句见底儿的大实话。看在咱们兄弟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告诉我,世德究竟是怎么回事,判了那么重的刑?”

看来事情是躲不过了。盛世飞脸上有些发胀。不管怎么说,两人是多年的至交,自己又在司法界混事,朋友不在家时,朋友的儿子出了事,仅仅是流氓滋事,就给判了个二十年,是有些过分了,要是自己当初用心周旋,兴许不会这么严重。事到如今,好友来了,虽嘴上不说质问的话,可就像眼下这样来细追究竟,在他心里,还不跟好友当面质问一样?盛世飞作了一会难,埋怨起世义来了,“世义这孩子,太小家子气……”

“你是说,世义不够上心?”甄永信吃惊地问。

“上心倒是上心,只是做事不够大方。”盛世飞说,“其实世德这回出事,充其量只能算是流氓滋事。可他偏偏打了小鼻子,事情就闹大了。被打的那个小鼻子,拉到医院时,眼看快不行了,当时是按故意杀人案办的,世德被直接捉到了大连。小鼻子怀疑世德他们杀日本人,背后一定有政治动机。可巧,那个小鼻子命大,被救了过来,后来经过审讯,才知道,他是为了一个日本姑娘滋事斗殴。只是世德他们是团伙犯罪,打的又是日本人,那小鼻子又落下了残疾,世德又被定成首犯,就给判了二十年。当时我一听到消息就急了,找世德商量,要去大连找一个小鼻子律师出面辩护,一个流氓滋事罪,最多判个七八年,也就顶天儿了。可世义心痛花钱,偏偏找了个中国律师替世德辩护。世义自身就是律师,中国律师在办大案时,法庭上一点份量都没有,这一点,世义又不是不知道。咳,结果就像现在这样了。”

“雇一个小鼻子律师,得花多少钱?”甄永信问。

“一万多块大洋,就差不多了。”

“中国律师呢?”

“能便宜一半,五六千的样子。

甄永信回家后才知道,妻子临走前,把家产分给了两个儿子,老宅归了世义;那一千多亩良田,全分给了世德。除此之外,妻子手里的现款,也不下三万块大洋。甄永信猜想,妻子之所以趁他不在家时,匆匆把家产分了,一是她自己已感觉到来日不多,怕她走后,孩子们分家析产时闹出事端;二来是担心丈夫一旦把小儿子世仁找回,势必回瓜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的财产。真是一窝向着一窝。当妈的,临死前,怀里都搁不下自己的孩子。甄永信猜测,妻子走后,手里的三万多块大洋的现钱,因为世德不在家,现在已全归了世义。可是世义说过,当初为了救世德,把世德分得的田产全部变卖了。正常的话,那些田产,至少能卖出七千多块。也就是说,世义只要再添补一些,凭甄家的势力,请一个小鼻子的律师,一点问题都没有。退一步说,即使世义手头紧,一时拿不出这些钱,只要把事情告诉他妈,凭甄永信对妻子的了解,妻子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这样一想,甄永信心里一阵发冷,不由得往坏处去想,疑心世义会不会担心世德出狱,一无所有,势必会赖在他身边不走,所以才一狠心,对弟弟落难,坐视不救,以便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世义会不会暗地里已摸清了母亲的私房钱,怕世德将来和他瓜分,所以才坐视不救弟弟,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

“甄兄冷吗?先吃杯热茶,暖暖身子。”盛世飞说话,打断了甄永信的思绪。甄永信赶紧收回神儿来,说道,“噢,不冷,不冷。”说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把杯放下,问,“世飞兄帮我想想,看眼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帮我把世德弄出来?”

盛世飞听了,惊得把刚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又吐回杯里,看了甄永信一会,问,“甄兄不是在开玩笑吧?”停了停,又说,“那小鼻子的监狱,墙高基深,电网密布,全是日本宪兵把守,飞鸟不入,插翅难逃啊。再说了,你也该清楚,现在咱们是亡国之人,日本人在这里设的法院,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对中国人的审判,哪里有什么公理可言?平日根本就不许犯属探监,你如何靠得近呢?”

甄永信知道,盛世飞胆小怕事,怕挂连着自己,故意拿这些话来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也为自己退脱身留下借口。看到了这一点,甄永信也不强求,放下身份,说起软话,“世德毕竟是我的儿子,不管犯下什么大案,却也不能断了父子亲缘。世飞兄说小鼻子监狱看守森严,这一点,我信。可监狱再严,里面也总得有中国杂役吧?今天来找世飞兄,就是求世飞兄帮我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门路,让我得到世德一个口信也行。一应费用,全在我身上。”

“咳,甄兄把话说哪儿去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讲什么钱不钱的。”盛世飞一边嗔怪甄永信,一边皱着眉头思忖一会儿,说道,“哎,你还别说,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帮甄兄了却这个心愿。这个人姓钱,名研开,原先是大连法院刑事庭长,前年有人举报他受贿,后来查无实据,就被改派到旅顺大狱,做了典狱。你去找他,兴许会有些办法。”

“世飞兄与他交情如何?”

“还好,素常有些业务交往。

“那就麻烦世飞兄替我写一封信,我带着去找他。”

“不用,”盛世飞说,“你就这么去找他,什么也不需要带,找到他,提起我就行了。”

甄永信知道,盛世飞怕事情办得不妥,会挂连到自己,为自己留了后手,所以才不肯替他写信。好在世态炎凉,甄永信也见惯了,便不在意,起身要走。盛世飞本要留他吃饭,见他坚持要走,也不十分强留。

回到家里,已是入更时分,城墙上的更楼里,不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儿子世义见爹回来,才放下心来,问道,“爹上哪儿去了?”

怕世义担惊受怕,甄永信只淡淡说了句,“到街上走走。”他原本想问问世义,当初替世德打官司时,究竟为什么,才没给世德聘请小鼻子律师?转念一想,这样一问,势必会让世义多心,父子间平添了许多生分,何况眼下已是儿孙满堂,妻子生前,已把房子分给了世义,现在自己住在这里,虽说还是一家之主,日日享受一家的孝敬,可一旦要是和世义一家闹生分了,儿子一家不理自己了,那时,必将生出许多事端。想到这里,便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回屋睡下了。

早晨起来,甄永信说这些日子,在家呆着烦闷,要出去走走,到大连去看看光景。

“晚上不回来了?”世义问。

“看看再说。”甄永信说,“时间宽余,就赶回来;要是时间不宽余,就在那里住一宿。”

看父亲天天在家里呆着憋闷,世义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见爹要出去散散心,觉得也挺好,就吩咐媳妇给爹带点钱,路上好用,又嘱咐道,“你可别在外面呆得时间太长了,叫我们不放心。”

“不会的,”甄永信说,“我有零钱,你们的钱,也不宽余,自己留着用吧。”

话虽这么说,儿媳妇还是把十块大洋揣进公爹的兜里。眼见儿子、儿媳妇这么孝顺,甄永信觉得,自己昨晚在盛世飞家,曾疑心过世义不作为,真是冤枉世义了,幸亏回家后没把口风露出,不然,父子间的隔阂,不知几辈子才能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