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黑吃黑虎口脱险(2)

二人走到太阳落山,还不见有人家,心里不免又生恐惧,加上腹中饥渴难忍,两腿发软,眼里金星乱飞,身上冒起虚汗。甄永信上了年岁,有些支持不住;琪友年轻力壮,从前又干过搬运工,脚步还挺轻快。江湖上,甄永信有过多次这种经力,心里要比琪友有谱,他知道,在这种节骨眼儿,停下歇息,是最危险的对手:要么坐下之后,再也无法起身;要么歇息时间一长,会招来巡山的野兽。所以,明明自己也不知前途有多远,嘴里却不时鼓励琪友,“快了,快了。”好在头上有明月高悬,山路依然可辩。同样,按照甄永信的理论,沿着月落的方向,一直走下去。

第三天傍晚,靠雪水充饥的赶路人,在翻过一道山岗时,望见山下雪原上升起袅袅炊烟,几天之后,他们终于见到了村落人家,便觉终于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二人都觉得已经耗尽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无法向前迈动一步,瘫坐到雪地上,远眺山下的村庄,琪友抑制不住,眼泪夺眶面出。

掌灯时分,二人终于走进村中。先是引起村中一片狗叫声,接着有人开门探看。甄永信二人在村东头一家街门上敲了几下,便有一个长者出来开门。开门人刚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把门重新插上。甄永信看了一眼身边的琪友,再看看自己,才发现,这几天在山林中穿行,衣服已被树枝挂得得千疮百孔,棉絮外露,看上去,当然吓人。看见这家人胆小怕事,甄永信心里反倒踏实下来,又敲了几下门,说道,“老哥,我二人麻大山了,在山里转了三天,刚刚转了出来,饿得不行了,老哥不放心,给我们几块干粮、几碗粥就行了。”见甄永信说话诚实,语气温和无力,不像歹人,长者到底把门打开,放进二人,领进屋里。

多天受冻挨饿,一进屋里,二人觉得像进了天堂。赶上主人家正在吃晚饭,长者吩咐老伴儿给二人盛了饭,一块上炕吃起。二人也不客气,爬到炕上,端碗拿筷,海吃起来。豆面饼子、大馇子粥、萝卜白菜炖着吃,二人觉得,远比城里饭店的饭菜可口。主人问二人家住哪里,咋到这里麻了大山?二人怕吓着主人,胡乱编排说,打长春来,本想到梅河口走亲戚,半路遇上了大爪子,拉爬犁的马给大爪子咬死了,坐爬犁的人跑散了,他们二人就到了这里。

“我的天,”主人听了,惊叹一声,“算你们俩命大,在山里转了几天,还能活着出来。撂给一般的人,不是饿死,也得喂了野兽。你们知道眼下都到哪儿啦?”

“不知道。”甄永信说,“此地是什么地界?”

“我们这儿是门源管辖,再往西南走二百里,就是奉天了。”

“是吗?”甄永信听后,心里一阵惊喜,虽说没有回到长春,可自己定下的行走方向是对的,毕竟奉天也是大都会,自己又熟悉,好友贾南镇又在那里。眼下他和琪友身无分文,正需要找贾南镇接济一下。

多天没得觉,加上过度疲劳,二人躺上主人安排的火炕,眨眼功夫,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日已高起,主人来喊吃饭,二人才醒来。甄永信起了身,刚要下地,觉得两脚生痛,低头看时,原来脚底已打满了血泡。

主人家都是老实厚道的庄稼人,烧了艾蒿水,给二人洗了伤处,又把饭端到炕上,让二人享用。甄永信二人好生感激,心想如不是遇上劫匪,定会重金厚谢这家人,只是眼下二人囊中空空如也,活生生两个乞丐,哪里敢说什么重谢之类的话。

在老乡家住了几,脚伤渐愈,二人不好意思再打挠人家,提出要走,说要去奉天乘火车回长春。主人也不十分挽留,只交待了去奉天的路径,送了一程,二人就上了路。

一路上,二人乞讨充饥,昼行夜住,第三天傍晚,就到了奉天。

二人直奔步云观。观门虚掩着,甄永信轻敲几下,拿手一推,大门“吱”的一声开了。熟门熟路的,甄永信也不介意,领着琪友径直往贾父住的西厢房去。到了跟前,见房门锁着,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丝的悲凉,再看看旁边自己住过的房间,也上了锁。正在纳闷儿的功夫,东厢房尉迟道长的门开了,尉迟道长从门中懒散地走出。

“哎哟,”看见甄永信,尉迟道长吃了一惊,“这不是甄先生吗,哪阵风把你吹来啦?”说着,急走过来,二人相互拱手作揖。“这位后生是?”尉迟道长指着旁边的琪友问。

“是我的内侄,跟我从哈尔滨来的。”

“令公子咋样啦?找到了吗?”尉迟道长关切地问。

“一点消息也没有。”甄永信摇头叹息,跟着又问,“我家兄弟呢?怎么不住这儿啦?还有老叔呢?”

尉迟道长见问,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啊。”说完,话锋一转,问,“甄先生还没吃饭吧?今晚就住这儿吧。我去给你二位拿钥匙,你们把房间收拾收拾,好久没有人住了。”说完,回屋去拿来钥匙,把门打开,转身对甄永信说,“我这就上街去,给你二位叫几个菜,今儿晚上咱们好好喝喝,我也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边说,边出了大门。

甄永信二人把门窗打开,一番收拾后,又取来劈柴,在壁炉里生了火,屋里慢慢就有了暧气。

尉迟道长叫来饭菜,三人就在屋里吃喝起来。甄永信有心事,老惦着贾南镇父子,不等酒过三巡,就急着问道,“我家兄弟究竟出了什么事?道长直说无妨。”

尉迟道长见问,把杯放下,低头思量片刻,才抬头看了甄永信一眼,开口道,“说来话长呀,”话刚开了头,又端起酒杯,一仰脖儿,酒杯见底,放下杯后,自己斟满,才接着说,“先生离开前,你家兄弟找我商量,说是他的一个女道亲,来奉天开荒,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住,问能不能借用我这里暂住几日。想到我们日常交情,不好回绝,就答应了他。你走后,那女道亲辛丽兰就搬了过来,就住在这间屋里。随后,我就看出,那辛丽兰和你家兄弟不是一般关系,每夜你家兄弟都在她屋里过夜,白天成双结对地出入。这样过了些日子,就有一贯道道徒出入观中。再过些日子,二人就在我这里办起了仙佛班。甄先生知道,我这是道观,我还需要这一炉香火过活。你办一贯道的仙佛班,也不该断了我道观的香火呀。自打仙佛班一开,外面的人就只知道这里是一贯道的佛堂,却忘了这里是道家的道场了。没有了香客,我还靠什么过活呀。甄先生你在时,每回赚了钱,都有我一份儿,贫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先生的好,可你家兄弟和那辛丽兰开仙佛班,就不一样了,每班开完,用了我这道场,都跟没事似的,只是每月给几个固定的房钱。仙佛班开办了几期,二人不知足,又卖起了长生不老药。”

“什么长生不老药?”甄永信问。

“其实就是在药房里买来的人参大补丸,回来后用蜡纸重新包上,就成了他从真人那里得来的秘方。”

“从哪位真人那里得来的?”甄永信问。

“咳,都是你家兄弟和那辛丽兰琢磨出来蒙人的把戏而已。你家兄弟对外人吹嘘说,他是康熙三年生人,今年已有三百多岁了,幼年习研道德经,成年后隐居长白山真龙观,获真人点化,得长生不老药秘笈,配制出现今的参茸还阳丹,常人服食一丸,可延寿一年。每丸售价一百块大洋呢。”

“人家信他的吗?”甄永信问。

“辛丽兰那女人厉害呀,有招术,她让贾家老爷子冒充他儿子的孙子……”

“你说是,我家兄弟让他爹冒充他孙子?”

“可不是吗。”尉迟道长说,

“那老叔答应吗?”

“不答应,那女人有办法,不给老爷子饭吃呀,你家兄弟也跟着逼迫老爷子,又哭又闹的,说眼下没了生路,赚不来钱,又说些要死要活的鬼话,老爷子争持不过,只得答应。每到有人来问参茸还阳丹,辛丽兰就会指使老爷子到人面上给爷爷磕头问安,再由爷爷喝斥下去。这时,你家兄弟就会对客人们说,这是他最小的儿子给他生的最小的孙子,今年才一百二十岁,因为不听他的话,不能坚持服用参葺还阳丹,现在还不满二百岁,已经衰老成这副模样。城里上了年纪的有钱人都怕死,经受不住你家兄弟的诱惑,就会掏钱买药。在这院里,我见过他们生意最好时,一天就卖出五十多丸。一天就赚五千多块呢。”

“生意这么好,干嘛要离开呢?”甄永信问。

“他生意好,我这里香火可不旺了。先生在时,每有生意赚了,总要分些给我。可你家兄弟就不是这样了,除了房钱,一个子儿都不多给。起初,我还以为他生意太好了,忙活忘了,后来见有了空闲,就拿话去试他,问他能不能再补贴一些香火钱给我?当时,你家兄弟说得挺好,要回去和辛丽兰商量商量,不料再无后话。过了一个月,你家兄弟突然告诉我说,他要搬家了,原来他们在北市场东街,新买了一套五进的大院落,三万多块呢。这一搬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从尉迟道长嘴里,甄永信大约听懂了,贾南镇搬离这里的原因,是和尉迟道长,在钱财上有些纠纷。

听说江湖兄弟财运当头,甄永信心里踏实下来,不再担心眼前的窘境,和尉迟道长把酒喝透,打算在这里先住一夜,歇歇脚,明天再到贾南镇那儿。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尉迟道长领着二人去找贾南镇。在菜市场东街的一家朱漆大门前,尉迟道长指了指说,“到了。”和甄永信二人道了别,转身匆匆离去。甄永信知道他和贾南镇有过节,也不劝留,见道长走远,上了台阶,敲了几下门,便有一个门童出来开门。昨天夜里,从尉迟道长嘴里得知,贾南镇家里,现在养了几个家仆。现在开门的年轻人,想必就是家仆,便说,“我是你家主人的兄长,想来看看我家兄弟,你进去通报一声。”

“先生贵姓?”门童上下打量一下甄永信,问了一声。

“免贵姓甄,你一提,他自然会知道。”

门童转身进去,不大一会儿,就见贾南镇一边扣着纽扣,急急忙忙从院里跑出来。大老远就喊道,“哥来了,提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说着,跑过来,一把抓住甄永信的手,“哥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弄成这样了?”

甄永信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山林逃命时,已让树枝挂得千疮百孔,还是在门源养伤时,主人家的女眷们帮着缝补过,好歹才弄成现在的样子。见贾南镇问起,心中百感交集,叹气道,“一言难尽啊,等哥慢慢告诉你。”

看到旁边的琪友,贾南镇以为是甄永信找到了世仁,问,“这是世仁吧?哥在哪儿找到的?”

“哪里找到了,”甄永信说,“这是我内侄,叫琪友,这次和我一道出来,帮我找世仁呢。”

“世仁有消息了?”贾南镇问。

“没有。”

“哥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了?”

“我和琪友昨天傍晚到时,本以为你还住在步云观,去了之后,才知道,你搬走了。尉迟道长留我们吃饭,便在那里住了一宿,刚才是尉迟道长把我们送来的。”

听到这里,贾南镇警觉起来,问,“尉迟道长说了我不少坏话吧?”不等甄永信开口,贾南镇又抢着说,“哥可别信那道人的,那种人,太不地道,眼睛掉进钱眼儿里了,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了。”

怕贾南镇说出难听的,甄永信打断说,“兄弟别多心,尉迟道长真的没说兄弟什么,只是说兄弟这些年发了财,买了自己的房宅,就搬走了。”

见甄永信这样说,贾南镇就收了口,不再诋毁尉迟道长,领着甄永信二人穿过四进,到了最里边的正房。这院子果然气派,一色的青砖璧瓦,雕梁画栋,飞檐抖拱,远胜过金宁府的甄家大院。甄永信心里虽说有些妒忌,却毕竟是江湖兄弟的成就,心里也觉得展样。

“昨晚,听尉迟道长说,兄弟这些年发了,我还不十分相信,以为是尉迟道长故弄玄虚,现在看这房子,真的信了,兄弟果真修成了正果。”甄永信说。

贾南镇听了,心里舒坦,撇起清来,“当初兄弟那么苦劝哥哥别走,留下来和兄弟一块干,哥就是不听,”停了会儿,又说,“不过现在来了,也不算晚,这回哥再别走了,我这里宽敞,你就住我爹的里屋,那里屋闲着,平日咱们兄弟说话也方便。”

说话间,上了正堂。在太师椅上坐下,就有仆人端上茶来,一切堪比大户人家。贾南镇端起茶,朝西屋间喊道,“丽兰,你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门帘挑开,辛丽兰从里屋出来,脸上堆着笑,朱唇微启,向甄永信福了个万福,说了声,“甄先生来了。”就侧过身,在贾南镇身边坐下。

辛丽兰今天身穿绿底儿红花锦袄,仪态比早年端庄了不少。可甄永信心里却不自在,总要想起在抚顺参加仙佛班“考色”时,曾和辛丽兰赤着身子同处一室。一见到辛丽兰,就像刚刚干了什么丢人的事,让人捉了现形,杌陧不安,手足无措,两眼不知往哪看才好。辛丽兰明显感到了这份尴尬,坐了一会儿,借口回屋了。

贾南镇吩咐门童,把街门关严了,今天家里有客,不做生意了。而后吩咐厨房准备酒宴,见贾南镇忙碌,甄永信说,“老叔在哪儿?我去他老那里看看。”

“在里屋呢,”贾南镇说着,领着甄永信到了东屋。

老人一身黑缎长袍,斜依在被朵上假寐。贾南镇进屋,高声喊叫道,“爹,我哥回来啦!”老人睁开眼,见甄永信站在炕前,向炕边挪了挪,哆哆嗦嗦地伸手抓住甄永信的手,蠕动皱巴巴的小嘴,问,“他哥,你咋才回来呀?”干涩的眼里,变得湿润。眼角噙着泪珠。

“我爹耳朵越来越背了,哥说话时,高点声。”贾南镇说。

一句话没出口说完,西屋传来婴儿的啼声,甄永信一愣,问,“这是怎么回事?”

贾南镇红了脸,笑了笑,说,“我和丽兰结了天缘,生了个儿子。”

“噢,兄弟添丁了!好事,好事!”甄永信刚要过去看看孩子,一想到和辛丽兰同在一个房间考色的事,再加上眼下身无分文,拿不出给孩子看欢喜的钱,只好作罢。贾南镇也不介意,领着二人到了里屋,把二人的住处安顿好。坐到炕上,贾南镇指了指甄永信的衣服说,“哥刚才的话没说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甄永信见躲不过去,只好把离开奉天后的经历说了一遍。贾南镇听过,连声叹气说,“这是何苦呢,早先哥不听我的,遭此厄运,多险哪。好在拣了条命回来。别再到处乱走了,哥的岁数也不小了,经不起这么折腾了。世仁如今也大了,该不会有什么难处。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哥也该清福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一天不见到世仁,哥的心里就不得安生呀。兄弟要哥享清福,哥怎么享啊?你嫂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回到家里,哪里能享什么清福?”

“哥说的也是,前些年,咱兄弟在奉天闯荡,衣食无着,我还没感觉到,眼下日子好过了,不知怎么,近来越发想起老家的儿子,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得空领老叔回家去看看,落叶归根,人老了,越离不开自己的根。”

“哥不说,我倒差点给忘了。”贾南镇忽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事?”

“前些天,我收了一个徒弟,绰号小喜子,为人挺机灵。我和丽兰想把他培养成‘三才’。小喜子曾提到,他在奉天,和一个姓甄的年轻人一起,拜一个南方来的叫‘大师爸’的人为师,学一些咱们这一行的本事,后来他们一块到了北京,小喜子犯了禁,让‘大师爸’赶出山门。姓甄的孩子还留在那里。刚开始,我还挺上劲儿,以为找到了世仁的线索,后来听小喜子说,那孩子的身世,和世仁倒有些像,只是名字不对,心想天底下,和世仁身世相同的孩子多着哪,我也就不上心了。”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甄永信问。

“好像叫什么甄怀宁。”

“甄怀宁?”甄永信两眼一亮,“兄弟,你好糊涂呀,那不就是世仁吗?”

“怎么?世仁还有表字?”

“咳,什么表字,你想想,他母亲姓宁呀,你那徒弟在哪儿?快把他找来。”

贾南镇恍然若悟,“不急不急,哥,丽兰派他到锦州开荒去了,这一两天就回来。你先安心住这儿,等落实清楚,再走不迟。走,我现在领你俩上街,买件衣服换上,你身上这衣服,太不成样子了。”

贾南镇说完,去了辛丽兰屋里,半天,脸憋得胀红出来,领着二人上了街,找到一家成衣店,选了两件合身的衣服,讨了价,让甄永信二人换上。

回来后,酒菜已经摆齐。因是自家兄弟,也不客气,多天逃难,肚中没有油水,甄永信和琪友放开肚皮,海吃一通。酒也喝了一坛子。酒足饭饱,二人回屋休息。直睡了一下午,醒后又开始吃晚饭,直吃到二更,才离了席。

白天睡得过实,夜里反倒没了瞌睡。二人躺在炕上,合计着,等小嬉子回来,问明情况,就动身去北平。二人正商量着时,见贾父颤颤悠悠地推门进来,挨着炕沿坐下。甄永信站起身来,帮着老人往炕里边挪动。

“老叔还没睡啊。”甄永信问。

老人见问,也不说话,只是坐在炕边闷着,过了一会儿,才拿眼盯着甄永信,说,“他哥,你送俺回家吧。”

甄永信听过,吃了一愣,觉得老人心里,必是有一大堆委屈,一时道不出来,便笑了笑,说,“老叔怎么要走啊,在奉天,不是挺好的吗?你看这大院儿,成天吃香的,喝辣的。”

老人听了,干巴巴的嘴唇抖动起来,忍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哇”的哭了起来,说,“他们让俺当孙子!”

昨天晚上,听尉迟道长说过这事,甄永信心里有数,知道个中原委,可眼下毕竟是寄人篱下,而贾南镇也今非昔比,一些话也不便说,眼见老人哭得伤心,却又不知如何安尉。

哭声惊动了西屋的贾南镇夫妇,贾南镇穿着内衣跑过来,兜头就问,“爹这是怎么啦?老糊涂了?我哥大老远来了,还没歇息,你就过来闹腾,人家还睡不睡了?真是一天三顿饱饭给撑的,没事找事。”

“兄弟,人老了,都这样,别这么说老叔,”甄永信劝道。

贾父见儿子过来,收起哭声,回到自己屋里。贾南镇就势上炕,甄永信拿过被子,给他盖到腿上,二人坐着说话。

“哥,你看兄弟现在,吃喝不愁,家有仆人侍候着,哪里还亏待过我爹啦?可我爹天生就是穷命,过不惯富日子,享不了福,成天和我闹腾着,非要我送他回老家不成,老家那边有什么呀?他也不想想。”

“老叔恐怕不光是想家吧。”甄永信想了想,打算委婉地劝劝贾南镇,“我听说,你平日做生意时,让老叔当媒人,给你当孙子?”

贾南镇红了脸,辩白道,“那有什么呀,演演戏罢了。”

“老叔哪里是会演戏的人?”

“有什么会不会的,社会就是一出戏,人人都是戏中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今是寄人篱下,不比往昔了,见贾南镇把话说得这般硬气,甄永信收了口,不再言语。二人闷坐了一会儿,贾南镇回屋休息了。

过了一夜,早晨起床,吃了早饭,贾南镇说要开门纳客,甄永信和琪友躲在贾父屋里喝茶。约摸九点钟光景,门童来禀报,说有几个客人上门买药来了。贾南镇吩咐一声,“请进。”自己身穿一身道袍,端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一会功夫,门童领来四个老者,年龄都在七十上下。进了屋,向贾南镇拱手作揖。贾南镇也不起身,只颔了颔头,示意客人坐下。接下来,便听贾南镇向客人宣讲他成仙得道的传奇人生。等他把参茸还阳丹的妙处讲完,待在贾父屋里的一个徒弟开门出去,禀报贾南镇说,“师傅的小孙子现在要过来给爷爷请安。”

贾南镇沉下脸来,说了声,“让他过来吧。”

那门徒得令,回身进了里屋,向贾父使了个眼色。贾父登时一脸怒气,颤颤悠悠地走出屋去,到贾南镇身前跪下,问了声安。

透过门缝,甄永信看见,贾父跪下时,两眼瞪得像斗牛眼。

贾南镇坐在那里,爱搭不理地喝斥一声,“下去吧。”

贾父吃力地爬起,一步三颤地回到里屋。客厅里的客人满眼慌惑,问,“刚才这位是……”

“是我小儿子的小儿子,我最小的孙子,今年才一百二十岁,冥顽不化,不听我的话,不能长期服用参茸还阳丹,才这么小小的年岁,看他老成什么样啦?”说完,一脸无奈,叹息摇头。客人听后,惊讶不已,纷纷问清了参茸还阳丹的价格,掏钱买了回去。

这一幕,惊得甄永信张口结舌,心想这贾南镇才离开自己几天,就如此老到,做出这等自己从没想过的大局。真是士过三日,要刮目相看。转念一想,觉得这种局,恐怕不是贾南镇的主意。毕竟,贾南镇心里孝心未泯,让他爹装扮他孙子,必定不是他的初衷,只有那辛丽兰,才会设计出这种局来。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发冷,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好在三天后,小喜子从锦州回来,带来几个道徒。甄永信不等贾南镇过话儿,自己就找到小喜子,打听起世仁的消息。

小喜子大约二十上下,面色蜡黄,鼻梁旁边,长满了雀斑。见甄永信问他,转动几下眼珠子,存了戒心。直等贾南镇开了口,才如实把情况说了出来。

甄永信得了消息,便要动身。贾南镇强留不住,只好由他去了。只是知道他二人身无分文,便去找辛丽兰商量。商量了半晌,辛丽兰从屋里出来,笑殷殷地说道,“甄先生大老远扑我们来了,多住些日子再走,干嘛这样匆忙?”不等甄永信开口,又抢着说,“谁料眼下甄先生急着要找世仁,我们也不好强留,免得耽搁了正事。照说呢,我们现今这房子是不小,只是外人不知底细,其实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当初买这房子时,也是为开仙佛班着想,硬着头皮,抻着腰筋才买下的。今儿个甄先生要走了,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送给先生,这里有二十块大洋,先生也别嫌弃,带在身上,兴许路上有用呢。”说着,把钱递了过来。

眼下,甄永信二人已是落难当中,明知这辛丽兰过于刻毒,也只得忍辱求全,接过二十块大洋,揣进兜里,带着琪友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