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老赖踩下油门时,溅起半人高的水。

甄海星躲不及,倒在花坛边,整个人早就是只落汤鸡了。她迟迟没有起身,随便来来往往的人看她像看个笑话。有家长带着小孩的,都捂着小孩的眼睛,觉得她是个疯子。

这时,一个男人踏着半米高的花坛边缓缓走来。他穿着一件灰色帽衫,帽子扣在头上,一只手撑了一把黑伞,另一只手倒替了一支白色的花。他在甄海星面前缓缓蹲下:“要不要我帮你?”

甄海星仰视他,隔着雨雾,也隔着他帽衫的帽子投射下来的阴影,看不到他的眉眼,更看不清他的心。她没有问他是谁,她问了更重要的问题:“条件,你帮我的条件是什么?”

“结婚。”

“我们?”

“我们。”

“然后?”

虽然甄海星早就是只落汤鸡了,但沅来为了不让伞上的水淌到她身上,将伞向后撤了撤,以至于他也被打湿了。他说:“然后,各过各的。”

“我叫甄海星。”

“我叫沅来。”

甄海星点点头,沅来便将手里的花递给了她。

只能说是递,算不上送。

甄海星被动地接下来,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只觉得好看。“等我消息。”沅来站直身,踏着花坛边,从哪里来,从哪里去,让人恍惚他有没有来过。甄海星起身,围着花坛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没找到和手里一样的花,也没有哪一种比她手里的花更好看,所以……这不是他随手折来的。

后来,她用手机查了查,才知道它是山茶花。

水烧开了,电水壶发出咔哒一声,中断了甄海星的回忆。

第一次见面,沅来便对她提出结婚——作为帮她姥姥讨回公道的条件。时至今日,如果他是个骗子,她反倒不会觉得他奇怪。偏偏他是个正常人。就算他不修边幅,游手好闲,他也是个正常人。

一个正常人对被人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的她在只有一面之缘时提出结婚,奇怪这个词,他当之无愧。

接着,二人同时开了口。

甄海星:“我给你做三明治。”

沅来:“做过吗?”

这两句话似乎能衔接上。

但同时开的口,二人又没有心有灵犀这一说,说的自然不是同一件事。

甄海星的话,是字面上的意思。沅来除了是她法律上的丈夫,是室友,更是对她伸出过援手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吃沾了灰的方便面。

沅来的话,也是字面上的意思。二人在婚前有言在先,在这一段各取所需的关系中,无论谁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都可以像结婚这件事一样摆在明面上碰一碰,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需求”二字,包罗万象。

甄海星自然不知道沅来指的是什么,回答道:“做过好多次。”

她指的是三明治,说着,走向了冰箱:“面包、鸡蛋、火腿……”

平心而论,沅来宁愿吃方便面。

三块六一桶的方便面虽然不高级,但只要不添加像纸屑一样的脱水蔬菜和腻人的棕榈油,味道是好的。怪他,怪他没话找话地将甄海星留在了厨房,吃她一个三明治也算他自作自受。通过她以往的厨艺,他能推测出她的三明治绝不仅限于将面包烘烤三十秒,煎个鸡蛋,切两片火腿……

果不其然,甄海星继续从冰箱里拿出了洋葱、虾酱和蜂蜜。

沅来垂下眼。

既然甄海星的脚趾还红着,他权当他即将要面对的她的“秘制”三明治,是他为欲望所买的单。

稍后,换了甄海星没话找话:“你做过吗?”

她指的还是三明治。

“没有。”沅来一语双关。

一晃九月底。

秋老虎偃旗息鼓,刮了一天的风,气温骤降十几度。

甄海星下班前,接到何荚和高心心的电话。

何荚是一年前结的婚,老公是成功人士。人以群分,在何荚的婚礼上,高心心作为伴娘之一,对一位同为成功人士的伴郎一见钟情。他就是维尔酒店的老板,也就是甄海星的老板——冯劲。

甄海星也参加了何荚的婚礼,但坐在最角落的一桌,和何荚、高心心几乎没说上话,和冯劲更是两个世界。数日后,高心心后知后觉:“海星,你在维尔酒店上班是不是?冯劲的维尔酒店?”

“是啊。”

“你怎么不早说啊?”

当时甄海星的姥姥还活着,甄海星还在对两个“闺蜜”陪笑脸:“怪我怪我!”

后来,何荚为了帮高心心和冯劲牵线搭桥,让老公攒了几次局,可惜冯劲对高心心一见、再见、三见都没什么表示,高心心不便挑明,冯劲也就谈不上答应还是不答应。一而再再而三,何荚的老公懒得管了。

今天,高心心便要用甄海星做跳板。

在电话里,何荚循循善诱:“海星,你知道今天是你们冯总的生日吧?”

“知道。”

“你知道你们冯总把春溪会所包下来了吧?”

“知道。”

“听说你们公司人手一张邀请函?”

甄海星一步到位:“是你们来取,还是我叫个闪送?”

就算没有何荚和高心心这一通电话,甄海星今晚也不会去春溪会所,邀请函废了也就废了。

高心心抢了何荚的话:“海星,我们听说了,你们公司有人把邀请函拿出去倒买倒卖,传到冯劲耳朵里,冯劲放了话,说不是自己人,不得入内。”

“你和何荚都是冯总的熟人。”

“熟人不等于自己人!”

甄海星不疾不徐:“所以你们想?”

“你们是允许带家属的,”高心心理直气壮,“我们想做你的家属。”

甄海星上电梯前,说了句信号不好,便挂了电话。上电梯后,她一如既往地做着透明人,但和几个月前截然不同的是,她不会做她不想做的事了。比如今晚,她不想去春溪会所,下了电梯,不管信号好不好,她不想回电何荚和高心心。

只可惜下了电梯,她被何荚和高心心在大堂里守株待兔了。

那二人皆是盛装。

何荚对她一笑,脸上写着甄海星,你往哪跑?

高心心对她一笑,脸上写着甄海星,你别给脸不要脸!

就这样,甄海星还是上了何荚的车。因为那二人说了,今晚她去哪,她们就去哪,她回家,她们就跟她回家。她不能把她们带回家,不能对沅来“引狼入室”。

何荚的法拉利,只要高心心在,就由高心心来开。

何荚坐在副驾驶位上保养她的指甲。

甄海星一个人坐后排。

途中,何荚和高心心从医美和奢侈品,聊到何荚上个月的欧洲游,再聊到高心心年底八九不离十的升职,只抽空对甄海星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海星,冯劲该不会不知道我们三个是闺蜜吧?

另一句是:海星,冯劲该不会不知道维尔有你这么个人吧?

甄海星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是一样的:很可能。

贵人多忘事。就算上个月冯劲喝了她一杯咖啡,也很可能不记得她了。

这时,甄海星收到沅来的微信:「加班?」

虽然规则是他定,但他会不会太出尔反尔了?在他发的这一条微信的上两条,便是上一次,她说加班,他说室友一般不用说这个。

甄海星回复:「嗯。」

来到春溪会所,果然如何荚和高心心所言,每一张邀请函都对号入座,今晚她们若不是作为甄海星的朋友,门都进不来。

两百来号人在宴会厅里穿梭,甄海星要走,被高心心拖住:“来都来了,连句生日快乐都不送?你对冯总有意见?”

“谁对我有意见?”冯劲从三人身后的茶室走出来。

门一开一合之间,能看到茶室里坐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高心心措手不及:“这不是冯总吗?好巧!”

“巧吗?”冯劲点到为止。他的言外之意是:我在这里过生日,你来这里给我过生日,何来的巧?

冯劲穿了一身砖红色西装,戴了条翡翠珠链,话里带着刺,少一分不够张扬,多一分又太妄自尊大,这中间的度,他倒是拿捏得刚刚好。

“不巧!”何荚嫌高心心上不了台面,却也不得不帮她打个圆场:“冯总,我老公不巧去了意大利,今天就由我代表他了。”

冯劲还是点到为止:“我和他另约。”他的言外之意是:我今天邀请的是维尔酒店这个大家庭,旨在给茶室里的几位长辈过过目,别说你了,就是你老公,也不在邀请之列。

终于,冯劲还是问了何荚和高心心:“二位今天是?”

高心心一把将甄海星薅上来:“我们是海星的闺蜜!甄海星,她是在那个……那个什么部门来着?”

冯劲比甄海星抢先一步:“销售部。”

何荚察言观色:“冯总对每一位下属都这么上心的吗?”

冯劲跳过何荚和高心心,问甄海星:“去哪里度蜜月了?”

“没有。”

“没有?申子强这个老油条不准你的假?”

高心心大开眼界。在场两百来号人,甄海星是最不好不坏,可有可无的一个,凭什么和冯劲有问有答?冯劲甚至知道甄海星新婚?她以为知道甄海星新婚的人,也就是那天那两桌喜酒上的张三李四。

甄海星所问非所答:“冯总,生日快乐。”

冯劲点点头,也就将她们三人抛脑后了。

不等何荚和高心心开口,甄海星不问自答:“我请同事喝咖啡,冯总碰上了。“

“怪不得。”高心心接受甄海星的说法。

何荚比高心心多个心眼儿:“碰上了,就记住了?”

甄海星再要走,何荚和高心心也就不拦她了。春溪会所地处半山腰,来者多半是自驾,摆渡车半小时一班。甄海星错过一班,懒得等,便溜溜达达地走了两三公里的下坡路,心一放飞,脚下像安了弹簧。

好好活着太难了。

过去二十六年不向命运低头,反倒向所有人低头地活着太难了。

相较之下,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下坡路太令人心旷神怡了。

甄海星回到楼下时还不到九点,习惯性地一抬头。都说家的温暖,是不管你多晚回到家,总有一扇窗的灯光在等你。她和沅来的家有所不同。他们的家在三楼,婚后,她每晚回到楼下,抬头只会看到一片漆黑或者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电脑的微光。

今晚,破天荒地,甄海星看到客厅的窗口亮着灯。

她脚下一顿,抬手数了数烂熟于心的楼层,这时,有两个人影从客厅的窗口晃过,一个是沅来,另一个,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