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曾想到,我会在泽兰港的中央公园度假一个星期?我可以无懈可击地向每个人解释,向我自己解释,这不是个问题。你能够理解我们目前无法逃脱的逻辑吗?
1.出门太远对卡门来说很冒风险,她体内还有很多化疗药物。
2.因为卡门的假发,所有温度超过25度的目的地都不可能。
3.动手、走动、外出或参加类的假日都被排除了,因为卢娜的年龄(1岁)和卡门的状况(无)。
4.中央公园是MIU的一个客户,所以我可以宣称我们度假顺便也是实地考察。
此外,一个月以后我就会和朋友们一起去迈阿密,所以我想,我应该能够应付在泽兰港待一个星期。
错了。泽兰港不好。所有东西都让人失望。这里的人们快让我发疯了,天气很好,因此对带刺的假发而言,太热了,卡门也像她的假发一样带刺,连卢娜也不合作,白天不肯睡午觉,到了下午就觉得累,搞得全家都无法尽兴。
最惨的是,卡门必须在三天之内给谢特玛医生打电话,看她的乳房是否真的要切除,这对度假毫无帮助。但事情就是这样。
谢特玛医生和那位放疗医生及沃尔特斯医生都认为,卡门的胸部皮肤起水泡坏死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就好像森林大火一样,将所有树木烧光后,整个森林就可以重建了,对卡门的胸部治疗,他们抱同样的看法。化疗已经让肿瘤变小了,希望之后的放射性治疗能让肿瘤继续缩小,降低开刀风险,这样才能安全切除。
谢特玛说,卡门的乳房大这是个优势。然后通过乳房切除术,最终完全去除肿瘤的可能性就更大,因为肿瘤始于乳头。
三天之后,星期四的上午,谢特玛—沃尔特斯治疗团与放疗师和外科医生就宣布结果。
不仅仅是阿姆斯特丹的医学界,还有我们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十分关注关于我妻子乳房的这次范围广的讨论。每个人都希望医生可以给这次手术亮绿灯(没有人直称乳房切除术)。
“什么情况?有没有可能他们会给卡门做手术?”
“是——”
“但——那是好征兆,不是吗?”
“是的,基本上,因为起初他们不肯冒风险,而现在他们也许会的,所以应该是的,这是好征兆。”
“噢,太棒了!这将会很好,不是吗?”
够了!天啊,这将会多么好啊,最起码卡门可以松一口气了,不必再有一些奇怪的玩笑来自娱自乐了。以前,我从浴室出来时,她裸体躺在床上,脸上挂着笑,她的乳头上贴了两张黄色的小纸片,一张写着“完整又漂亮”,另一张上写着“下场不明”。
然后就是我,我将会感到多么安慰啊!
不过,除了她的胸部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也会被切除——她变得比较冷谈,这开始于卡门掉头发时。不要问我为什么,但是自从她完全秃发以后,她就觉得自己不再有魅力了。尽管我一再强调即使没有头发,她也一样漂亮。事实上,为了庆祝她的秃发,我还剃掉了她化疗之后仅剩的一点阴毛,在被窝里告诉她她的阴部这样有多么好看。这也让卡门激动了——至少在第一天晚上。
手术过后我要继续告诉她,她有多漂亮,多吸引我,每次她照镜子时我都会说一次。
卡门害怕失去乳房,我害怕失去我认识的卡门。我独自焦虑,不敢告诉任何人。可能我更看重卡门的乳房,更甚于看重她的生命?
卡门和我几乎不讨论越来越近的手术。我们在泽兰港的餐厅吃蛤贝的时候,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晚上在别墅里看《大卫?莱特曼》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每一分钟,我们都在想的是乳房。睡觉的时候,做梦也都是关于乳房。我们俩都知道对方也一样,但谁也没有说。
给医院打电话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我吻了卡门,然后侧身躺下。
“要关灯吗?”
“好,关吧。”
“晚安,我的爱。”
“晚安,宝贝。”
关灯。
几分钟过去了。
“丹尼?”
“嗯?”
“你困吗?”
“不。”
“哦。”
“怎么啦?”
“你觉得他们明天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亲爱的。”
“你希望怎样呢?”
“嗯,我希望他们冒险手术。”
“但你是个喜欢乳房的男人,丹。很快你就会有一个秃发、只有一只乳房的妻子。”
我翻过身,紧紧抱住她。
“我希望他们冒险手术,卡门。”
“真的?”
“真的。”
我感到一滴眼泪掉在我肩上。
“你希望明天他们说什么?”
“我希望可以做手术。”
“那就好。”
“但是这很糟糕,不是吗?”
“——”
“丹尼?”
“是——很糟糕,亲爱的。但我宁愿你只有一只乳房,也不愿失去你。”
第二天中午,我们躺在沙滩上。我时不时看卡门,但不敢问她我们是否应该立刻打电话。
“我要回别墅给他们打电话。”她说。
“你不愿就在这里打吗?”我问,指着我的手机。
她摇头。
“不了。我想听清楚谢特玛说什么,这里风太大了。”
她当然不愿意在这里打电话,傻瓜,我暗想。坐在漂亮的沙滩,周围满是人,听你说将要失去乳房。
“我们一起回别墅好吗?”我问。
“不。我想自己去。你和卢娜待在这。”
她在比基尼外面穿上一条裙子离开沙滩。
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森林的边缘,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等她回来时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左右,我跟卢娜玩得很开心,等待的时刻就像在产房外等待老婆生产。
“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嗨!”我说,试着从她的脸部表情看出谢特玛说了什么。
“他们还不知道。”
“他们还不知道?”
“是。谢特玛说外科医生想先检查我的乳房,再决定是否要冒险一试。”
“上帝,”我叹气,“他什么时候检查?”
“下周。我和他约好了下周一。”
又是四天的等待。
“嗯,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去了有四十五分钟了。”
“谢特玛吃午餐去了。”
我们将继续前进
在一个没有亮光的壕沟
再一次继续前进
Ramses Shaffy,from Wij zullen doorgaan(Wij zullen doorgaan,1972)
外科医生叫荣克曼。他的办公室就在沃尔特斯办公室隔壁。属于肿瘤科,从卡门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很欣赏他。
“窥视者?”我在她耳边轻轻说,她热烈地点头。
“如果他碰你的乳房,我让他好看。”我低声说,卡门笑。
荣克曼是那种会出医院风流事的医生,他大概四十岁,娃娃脸,头发及领,鬓角花白了。如果让他穿上保罗?史密斯外套,他会像个广告公司的会计。他比谢特玛和沃尔特斯更容易理解我们的处境,他们俩比他大15岁左右。他可能有一个和卡门同龄的妻子——从他的外表推断——她肯定非常漂亮。这使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联系。
但他仍然是个医生。他一打开卡门的病例夹——现在我能从外观认出来——就把卡门其人当成了C?范迪安潘病人,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欧洲议员。他说话选词小心翼翼,解释说,如果他能确定手术能极大提高卡门存活的几率,他才会动手术。
“你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切除之后——”我们不明白地盯着他。“——就是,嗯,乳房切除术,乳房切除后,对,会有些伤疤,大概十厘米,在你现在乳房所在的位置,沿水平方向。”——不,我们不喜欢这样的话,我们真的不——“——然后也许我们可以植入乳房植体,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了。”他停了一会儿,直视卡门的眼睛,“形状会有些畸形。”畸形?他的话让我震惊,但我意识到他是故意这么直接。他想知道卡门是否做好了准备。荣克曼是第一个理解这一点的医生:一只乳房对一位年轻的女士和她丈夫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隆起的东西(卡门这个隆起的东西里还有一个肿块)。
“来检查一下乳房吧?”
卡门脱掉上衣和乳罩,走过去躺在诊疗室那张窄窄的诊疗床上。荣克曼开始用手慢慢按压卡门的胸部。卡门冲我眨眼,我微笑。
“嗯——”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穿上你的衣服。”他洗手。“现在肿瘤六乘二厘米。”
“那么——?”
卡门不敢问完她的问题。
“我想我们必须稳定你的状况后,才能动手术。”
卡门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感,但我看得出来这是个很沉重的打击。荣克曼继续说:“切除肿瘤可以在十月的第三个星期进行。”他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记事册,“我自己那时休假,也就是说沃尔特斯医生将会实施手术。”
沃尔特斯这个名字加上手术这个词就已经足以让卡门大哭起来了。
“我不想这样。”我冷冷地说。
“为什么?”荣克曼问,吃了一惊。从他的脸上我知道他对此一无所知。那个了不起的乡巴佬。沃尔特斯和谢特玛对此守密了。
“一年前,沃尔特斯在诊断我妻子病情的时候犯了错误,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们会在这,我们都不希望他再插手这件事。”
卡门一边啜泣,一边盯着地板。荣克曼很快恢复了他的职业举止。
“好。那么我给你做手术,再晚一个星期。”他说,没有再问什么。
卡门点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那很好——谢谢。”
“我的助手会给你安排一个具体的日子。”
手术安排在10月31号,星期四。
正是我迈阿密之旅结束的第四天,哎,该死的癌症,看来我要放弃一年一度的度假计划了。
在街上时我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在街上时我不会感到伤心忧郁在街上时我从未感觉孤独在街上时在人群中我有家的感觉Bruce Springsteen,from Out in the Streets(The River,1980)26迈阿密,真是人间的天堂。
是的,没错,我在那!海洋车道。迈阿密沙滩。佛罗里达。
在出租车里,哈坎、拉蒙和我都无法克制地一直转头看着外面的靓妞。连弗兰克都赞同,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糖果罐子,五颜六色。
卡门自己提起这个话题。“趁着现在还可以,你就跟朋友们一起去吧。晚点要做手术,手术之后我就真的需要你照顾了。”她说。我高兴地跳起来。第二天我买下了奥林匹克体育馆对面花摊上所有的玫瑰,卡门深受感动,问我是不是每个月都想出去玩一个星期。
我们在宾馆门口下车,这家宾馆薄荷绿色。旁边那栋是粉红色,再过去一栋是浅蓝色。一个穿着白色V字领迪赛T恤灰金色头发的女侍应,挂着一只巨大的汽笛,跳跃着走过来。她看见我在盯着她,笑着说,“嗨。”
“嗨。”我回答。
坐接待台的是一个波多黎各女孩。天啊!在荷兰的旅馆一定找不到这种美女。“上帝啊,你对我太好了。”拉蒙结巴地说。那个女孩笑了,露出牙齿,给了我们钥匙。我的感觉就像二十年前一模一样,那时我第一次去西班牙的尤兰特德玛。
弗兰克认为我和拉蒙都有夜生活的习惯,所以把我们俩放在一间。给我们的那间房叫“最好的妓院”,弗兰克和哈坎那间叫“我泰山,你空虚”。房间不大,但里面的装修很新潮。我们各自回房间冲澡换衣服,半个小时后楼下大厅集合。弗兰克在德拉诺预订了一张桌子,显然人家希望你准时到场。
也要穿着得体。看到弗兰克和哈坎时,我意识到这一点。弗兰克穿着一件黑色细条纹夹克,并且很骄傲地说出它的品牌——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日本品牌。他不经意地说这是他在曼哈顿麦迪逊大街买的。哈坎称赞说很漂亮,但他觉得另一个牌子的夹克——我也没有听说过,今天傍晚他自己恰好穿了同一个牌子的衬衫和鞋——更好看。显然,我还是以前的蛇皮皮鞋。我的白色裤子和紫色衬衫跟弗兰克那身衣服的价格不在同一档次上,但我认为自己够酷,足够在迈阿密的女性中检验我的市场价值。拉蒙穿着一件紧身衬衫黑色皮裤,真的很适合他。吃过晚饭之后,在德拉诺游泳池周围的棕榈树下,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有深度的讨论。
德拉诺,发音发成迪拉诺,肯定不是像我那样读成德拉拉诺,比塘鹅宾馆还要贵。这是因为它是伊恩?施拉格旗下的一个宾馆,哈坎告诉我。他语气充满敬佩,我都不敢问他伊恩?施拉格到底是什么人。德拉诺的顾客有海洋车道的房地产经纪人,广告界人士,商场团体。没有人笑。德拉诺的食物、鸡尾酒、装饰和女人都昂贵得让人不敢问津。但这个周末钱并不重要,我们已经下了决心。
荷兰能不能成为欧洲足球冠军?(我:是。拉蒙和哈坎:不。弗兰克:不知道);MIU现在怎么样(弗兰克:好极了!我:还好);我们在伯尼维的时候谁和莎朗发生过关系(我:我。拉蒙:当然!哈坎:只是吹箫。弗兰克:滚蛋!);伦敦的圣马丁斯兰宾馆是不是比德拉诺更嬉皮(我:不知道。拉蒙:不知道。弗兰克:不。哈坎:是);我们要不要吃拉蒙今晚带来的摇头丸(我:要!拉蒙:真的?我还以为你不会呢?我:别啰嗦了,让我吃一个。哈坎:今晚不要。弗兰克:当然不行)。拉蒙给了我一颗药丸,我有点紧张。我这辈子到今天为止,只喝过酒。卡门反对任何和毒品有关的东西。我就着一口啤酒把药丸咽了下去。弗兰克看着我,摇头。
我们去了华盛顿大街,在海洋车道的那一边。这里是迈阿密沙滩俱乐部和迪斯科厅最集中的地方,至少弗兰克是这么说的,这类的事情他总是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但他就是知道。我们似乎是去混沌酒吧,在那什么事都会发生(据弗兰克说)。哈坎咕哝着说要预订,他说他听德拉诺的酒吧招待说华盛顿大街已经过时了,我们应该去坦陀罗俱乐部,位于城市另一区。拉蒙和我摆手反对哈坎的抗议,我们已经高兴地看到有很多漂亮妞排成一排站在混沌酒吧外面。夜店门口站着一个叉着手的彪形大汉,可是我跟拉蒙都很想进去,他甚至想插队。
罗克西。曾经的罗克西,马可?范?巴斯滕在俱乐部找到安慰,因为严重受伤(三级烧伤),他不得不很早就从阿贾克斯球队退役。因此,像马可一样,罗克西也赢得了超乎寻常的地位。我听说过很多关于罗克西的事,但从来没有去过,我错过了罗克西。卡门对此毫无兴趣,我也是,但是必须承认,当连弗兰克都极力赞美那里的女孩漂亮时,我的兴趣被挑起来了。拉蒙每星期去三次,他跟我去过莱顿广场之后就去罗克西,我则去帕拉迪索,伴着黑色忧郁风格的乐曲和丑女人跳舞。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只能从拉蒙和弗兰克的故事中补偿自己了。
门口的彪形大汉看到拉蒙想插队的动作后,指了指后面的队伍,要我们乖乖从后面排队,但是我很担心等我们排到时,他还会让我们进去吗?
终于,我们半个小时后排到门口时,果然被拦住了。
“你们有四个人?”
“是。”
“那很抱歉,不行。”
拉蒙想动手,不过发现可能打不过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笑不出来,我想进去,如果我必须要再排五分钟的队,我就要像卢娜故事书里的老虎一样发作了。紧挨着混沌酒吧的是液体酒吧。弗兰克记得我们坐出租车过来的时候,那外面只有五个人在等,现在那外面排起的长队就像竞技场外面的运河。操。天啊,那颗摇头丸开始起作用了。哈坎试着说服我们打车去坦陀罗。我们没有回答,继续沿着华盛顿大街走着。每次经过俱乐部时,哈坎就抗议。人太多,人不够,看起来人不多,看起来糟糕,等等。还好,弗兰克威胁说如果我们到下一家还不进去的话,他就回去。最后终于到了一家没人排队的店——罗克西。
“罗克西?”
“是,朋友!在阿姆斯特丹。”
“房子很大。每个星期四都有。”
“每个星期四?”
“是,上星期我在那待了五个小时。”
“是吗?”
“罗克西不是前一阵烧毁了吗?”
沉默。
“哈,进来,混蛋们。”
连拉蒙都没有说话。我们乖乖交了每人20美元的入场费,在迈阿密这不算太贵。一个坏征兆。我们一群四个人都可以进去这也是个坏征兆。
我们在洗手间把衬衫领子整理好,从侧面看看自己的发型,相互击掌喊“呦!”“朋友!”然后兴高采烈从大大的黑门走进主厅。里面有九个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
哈坎立刻开始抱怨,拉蒙扫到坐在吧台边的两个女孩,我自己走到跳舞板上,弗兰克跺脚回身去找售票处的女孩。半个小时以后人会多一些,他回来告诉我们。
他说对了。半个小时以后有十三个人了。哈坎开始施加压力要离开这个可怜的地方,弗兰克说时差反应开始让他感觉累了,这没有影响我和拉蒙,我们兴奋到了顶点。
狂欢酒吧的灯光在早上七点左右熄灭了,拉蒙和一个女孩离开了,我从华盛顿大街走回海洋车道,身上完全汗湿了,笑得合不拢嘴。我兴奋了近三十个小时。我度过了绝妙的一个晚上,我没有出轨,少了大概四百美元钱。哼,管他呢。我从微型酒柜里拿出一听啤酒,跌倒在床上,开始自慰。一年前我和莎朗、穆德和卡门做爱的片断交替在脑子里出现。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
你以为我坚强
你错了
Robbie Williams,from Strong(The Ego Has Landed,1999)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又醒了。彻底醒了。对我来说,白天开始得太快了。
拉蒙还没有回来。我拿起电话拨了托马斯和安妮的号码,这个周末卡门在他们家。
“我是安妮。”
“嗨,安妮,我是丹尼!”我热情地叫道。
“噢,嗨,丹,我叫卡门接电话。”安妮说,没有我那么热情。我吵醒她了吗?
不,在荷兰现在是中午。
“嗨。”卡门说。我感到我们之间有点生疏了,但我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有觉察到,说这里的宾馆完全疯了,一天到晚放着音乐,就是洗手间也有,笑,我告诉她关于德拉诺的那顿饭,关于晚上去俱乐部,我说现在很累。她几乎没有回应。
我问她在托马斯和安妮家怎么样,她用一种我没听过的语气低声说,他们在家,很温馨,他们快乐地聊天。有一会儿,我怀疑自己是否打错了电话。
再也忍受不了,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听见她问托马斯可否借用他们卧室的电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答的一声,她回来了,“我感觉很糟糕,丹。”她说,吸了吸鼻子,“我发现这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你在那和一群性感的女人在一起,她们乳房都很大,而我却坐在这,秃着发,一只乳房被灼伤——”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跟任何女孩鬼混。
“你说得好像这是一项成就。”她语带怒气。我听见一声叹气。然后,她用稍微平和一些的语气说,“让我自己待一会儿,会好的,玩得高兴点,代我向弗兰克问好。”她装出不在乎的语气。我说我爱她,向托马斯和安妮问好。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丹。”她说,然后挂了电话。
楼下,哈坎和弗兰克已经穿着游泳裤在平台上吃早餐。我也坐了下来,一起吃早餐,然后去沙滩。在那我们遇见拉蒙,看见他那令人嫉妒的运动型的身材。他脸上笑开了花,告诉我们整个晚上和上午他都和他的战利品在一起寻欢作乐,一分钟都没睡。
在沙滩上,弗兰克在看《墙纸》,一本我从未听说过的杂志。杂志里很多东西我认得在他的高层公寓里有。哈坎、拉蒙和我在谈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阿贾克斯是不是应该继续坚持4—4—3阵型,有百分之几的女人容易上钩,百分之几的男人和女人不忠。我夸夸其谈,大声宣布着一个又一个丹尼理论。然后拉蒙提出一个话题:多久与妻子做一次爱。哈坎说一周四次,拉蒙说六次(哈坎说,“不,只算你和你自己妻子做爱的次数!”)。在轮到我说之前,我说要小便,预算好了去海中泡澡,逃避这个问题。
“丹尼,你想不想一起去喝点酒?”我们回到塘鹅宾馆的时候弗兰克问我。拉蒙和哈坎在睡觉。弗兰克在我们喜欢的女侍应那里叫了两杯玛格丽塔酒。“轮到你的时候逃跑不是你的风格。”
当女侍应弯腰放下我们的玛格丽塔酒时,我看着她胸部的曲线。“我千里迢迢来迈阿密不是来谈论癌症的。”
“我看得出来。你来这以后有没有给卡门打电话?”
“今天早上,”我叹了口气,“她不高兴。安妮肯定不高兴。”
“我不感到惊讶,”弗兰克回答,“安妮认为你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照样去迈阿密这很荒谬,托马斯也这么认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不担忧,为什么你感觉还好。”
“上帝啊!”我叫起来,“我一点都不好!”
弗兰克把双手放在我肩膀上,“你不必向我解释。”
我突然很想发泄,我告诉弗兰克我是多么不能忍受,卡门和我不能再一起出去喝酒了,不能再一起出去吃饭了,不能再做爱了。他点头。
“你能想象当她的乳房切除以后情况会怎样吗,弗兰克?”我继续说,“即使癌症没有了,卡门再也不一样了。我想我们之间很快会——”
他抓紧我的手,我们看着彼此,我看见他的眼中有泪。我们没有再说话。这是迈阿密最美好的时刻。
我们碰了一下杯,啜了一口我们的第二杯玛格丽塔,这是我们喜欢的女侍应擅作主张端上的,我们没有开口要。
“她很漂亮,但是卡门的乳房更大。”女侍应从平台上摇摇晃晃走上楼梯时,我说道,“至少,她现在还有——”
弗兰克喝光了他手中的玛格丽塔。
星期一我就回家
大概中午的时候
请不要生气
The Little River band,from Home on a Monday
(Diamantina Cocktail,1977)
多亏了塘鹅宾馆的人帮忙,我们在坦陀罗定到一张桌子。这是一家土耳其饭店,土耳其食物在迈阿密非常嬉皮,这是我们从塘鹅宾馆的酒吧侍应那里听说的。哈坎非常骄傲。
晚饭过后,坦陀罗看起来真像是夜生活的好地方。罗杰?桑奇士在讲故事,哈坎高兴地宣布。弗兰克反应同样热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我了解DJ就跟克拉伦斯?西多夫了解罚点球一样多。必须承认,坦陀罗的食物很棒,罗杰?桑奇士也很棒。这里所有的女人也很棒。摇头丸起效了,我甚至比昨天更放松,我告诉他们我感觉多好,我们每年都应该这样出来玩,明年我们可以去巴塞罗那或纽约。不,去特拉维夫,哈坎说,那里是最嬉皮的地方。不,去里约,拉蒙说。是的,里约,我说。然后我们说我们爱彼此,要同甘共苦。然后拉蒙说他和昨天那个女孩有约,要走了。弗兰克对他怒目而视。我发现一个穿着极薄的黑色宽松上衣的丰满女孩,跟她交换了三次愉快的眼神之后,我站了起来。她黑色上衣下面戴着黑色的乳罩(C罩杯)。
“嗨,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老套的开场白。
“我叫琳达,你呢?”
“丹。”我回答,突然意识到我对她根本没话可说了,我想象不出来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我应该说什么。
“你们是哪里来的?”她问。哦,对,这类问题。
“阿姆斯特丹。”
“我姐姐去过那里!她说丹麦是个很好的国家。”
“是,是的——”我附和,为自己感到羞愧,还好他们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但对此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我敢说这样的晚上智慧不会有什么重要地位。
“你来自哪里?”我问。为什么我会努力继续交谈呢?
“北卡罗莱纳。但今年夏天我搬到佛罗里达了。我喜欢那的天气和沙滩。”“哦,对!”我回答。我在这做什么?
她突然抓住我脖子,吻我的嘴唇。
哦,对。这就是我在这所要做的。现在我记得了。我把她紧紧抱住。她身体很结实。她的朋友羡慕地眨眨眼。第一关通过了。她能否通过哈坎和弗兰克那关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迅速把她推到角落里。其间我发现她的臀部很大,估计要花整个周末的休息时间才能绕得过去。一走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就开始抚摸她,我的手滑过她的极薄的黑色上衣。她挣脱我的怀抱,说自己不是很苗条。你不是在开玩笑,我暗想,但我说我不喜欢骨瘦如柴的女人,顺势捏了一下她的臀部。
她尴尬地嗤嗤笑了。然后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手掌放在嘴边,开始舔。当她意识到我的意图时,她开始格格地笑。
“你真下流。”她摇着头说。
“谢谢。”我说。是时候了。
“你结婚了吗?”在回塘鹅宾馆的路上,在出租车里,她问我。
“没有。”我说,把戴着结婚戒指的手放在她身后,然后我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怕没了兴致。同时,我的手在她背后扭动,直到把结婚戒指从手上摘下来,放进裤子口袋里。
在电梯里,我把她上衣纽扣解开,把乳罩扯到她乳房上面。琳达的乳头晕很大,我喜欢。琳达是一个很狂野的女人,正合我胃口。她把我的裤子脱了,跪在我面前开始帮我###,就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弗兰克就站在电梯外,琳达发现我不自然的反应,抬起头发现弗兰克,脸红得像辣椒一样。我笨手笨脚地赶紧穿起裤子。
“琳达,弗兰克。弗兰克,琳达。”
“嗨,琳达。”弗兰克说,眼睛直盯着琳达的胸。
“嗨,弗兰克。”琳达说,并把很透的上衣扣上。
“那。就说到这吧。”我立刻说,“明天见,弗兰克!”
弗兰克点头。
“拜,弗兰克。”琳达说。
“拜,嗯——”
“琳达。”
“拜,琳达。”
我挽着琳达的手走过走廊,我感到弗兰克在后面看着我们。我拿出钥匙卡开门,整晚我们都在疯狂做爱。
拉蒙回来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紧张地看看我身边,唷,琳达已经走了。拉蒙看到肥胖的琳达和我在一起会笑掉大牙的。他嗵的一声坐在床上,拉蒙太累了,没有感觉到湿,就睡着了。我睡不着。起床,从地上捡起裤子,摸了摸左边口袋。就像遭电击一样。戒指不见了。右边口袋,没有。我开始冒冷汗。后面口袋,也没有。我趴在地上在床底下、暖气片下面到处找。拉蒙醒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找隐形眼镜。他又睡着了。我又去看裤子口袋,翻了一遍又一遍。床头柜抽屉。浴室。哪都没有。操。想想,丹尼,想想。可能在哪弄丢了——那个女人!
琳达!那头母牛偷了我的戒指!哦,天啊!哦,不,卡门——
我再次趴到地上将地板看了一遍。然后我起来躺在床上。完了,卡门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突然很想自杀,但是没有必要,因为反正卡门会杀了我。我的结婚戒指丢了。我不可能过得了这关了。
楼下,哈坎和弗兰克已经在平台上吃早饭了。
“很晚睡?”哈坎问,“我一下就找不到你了。”
跟我丢的东西比起来这算不上什么,我暗想。
“嗯——嗯——”我说,显然弗兰克没有把电梯里的那幕说出来。
弗兰克揶揄地看着我。我真喜欢这个家伙。拉蒙下楼了,更加详细地告诉我们昨晚他和他的女朋友都做了什么。大家大笑。我也加入大笑,但其实我想哭。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拉蒙背叛朋友,消失了整个周末,因为他更愿意和某个荡妇上床,我背叛我的妻子,取下了结婚戒指,因为害怕失去跟另一个荡妇性交的机会。
去机场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哈坎、弗兰克和拉蒙想去沙滩,我没精打采地跟着他们。我们在沙滩上躺下。拉蒙和哈坎谈汽车,弗兰克看男性杂志,我看着大海,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去散散步。”
拉蒙点头,哈坎继续聊,弗兰克没有从杂志上抬起头。是不是连弗兰克都比我明智?也许是的,但这没有关系了。我不想说话。往前走了一百码,我回头瞟了一眼,看他们还能不能看见我。我坐在热热的沙上,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可怜的男人。和他们一起三天的欢笑几乎结束了,酒和摇头丸已经远离了我,我被一个曾经让我很快乐的女人给骗了,回家后就会因为戒指不见了而爆发家庭战争。我低下头,看见眼泪从两腿间滴落在沙子里。
我们在斯西波尔机场道别。在出租车上我出了一身冷汗,再过十分钟,我就到家了。我要怎么说?下海的时候把它摘下来了?还是在迪斯科厅接受金属探测器检查的时候拿掉了?出租车从交流道下了高速公路。还有几分钟。还好红灯。或者我可以说——
我收到一条短信。弗兰克手机。
摸摸上衣左边的口袋。
我立刻摸了摸。没有。又一条短信。
我是说右边口袋。
我快速地摸了摸另一只口袋。摸到了——是!我的戒指!我的戒指!我自己的可爱的美丽的美妙的结婚戒指。
又来了一条短信。
在塘鹅宾馆电梯里发现的。丹,丹——别这样了。祝今天好运。X。
女孩
她们让我们完蛋了,先生
她们让我们发疯了
女孩真的会
Raymond vant Groenewoud,from Meisjes(Nooit meer drinken,1977)
我不知道女人的直觉是不是真的像男人有时所担心的那样灵敏。我到家后,卡门甚至都没有不经意地问我有没有不忠。相反,她为自己在电话里态度不好而道歉。
我确实曾经坦白过。关于莎朗。
莎朗是伯尼维的接待员。金发碧眼,很有点挑逗性,她的乳房着实壮观。D罩杯,很深的乳沟。从第一天起我就渴望亲眼目睹那对大乳房。莎朗对此没有意见。莎朗在这方面从来都不会有问题。甚至和拉蒙都行。或者哈坎,我才知道。我又凭什么妄加评判呢?
我够蠢的,把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写在记事本上,那天晚上我和“一个客户出去”。一个初犯者的错误。卡门第二天就拨了这个电话,听到“我是莎朗”,就挂了,然后翻看我的备忘记事本里的电话簿,看有没有一个叫莎朗的在伯尼维工作,然后比较了两个电话。那天晚上,她破天荒第一次问我办公室哪个女孩叫莎朗?我尽力不脸红,说莎朗是那个接待台的金发碧眼的女孩。
“不会吧?”她说,把我那本记着莎朗电话的笔记本放到我鼻子跟前,“那个难看至极,巨大的乳房都要从衣服里跳出来的那个?你跟她上床了?”
我的脸通红。我不指望可以撒谎混过去。“嗯——是。”
“几次?”
“嗯——一次。”
克林顿式的回答。我隐瞒了在老板的办公室、咖啡馆的厕所,以及在莎朗家沙发上那几次。
卡门完全发怒了,我还感到惊讶,够天真的。难道我没有告诉卡门我经常不忠吗?哦,可能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说过,然后我就再也没有提过,但是,难道她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弗兰克曾经告诉我这种推理并不完全合理。他的这个观点穆德也赞同。但是我的越轨行为他们绝对不会告诉卡门,包括在莎朗之后的越轨行为。
但是,过去几年来,我对托马斯也更加防备了一些,关于我每周“必做”清单上的热情拥吻,他一点也不知道,更别说经常发生的乱搞了。他确实知道我和莎朗的事,那是因为他也跟莎朗有过关系。安妮也知道莎朗一事。卡门发现这事之后,在安妮那待了好几天。
拉蒙也是个孤独恐惧者,但是他不像我,他不知道我们的不忠已经不再是一种习惯,而是变成一种瘾了。总是忙忙碌碌在做什么,姓名、电话号码、电子邮件地址。就像不承认自己有酒瘾的酒鬼一样,他们的办公室抽屉里藏着一瓶他们聊以度日的伏特加,并且遮掩着不让别人知道。和卡门一样,拉蒙的妻子对拉蒙的情况一无所知。
孤独恐惧症者对通过不忠所得到的快感上瘾。后悔和内疚这类的情感——普通人所固有的这种情感使他们不至于经常出轨——孤独恐惧症者能够不予理会。孤独恐惧症者说服自己,他(或她,但通常是他)不管怎样在外面乱搞,都不会对爱人造成伤害。“只要她没发现”,“我和别人做的时候并没有少爱她一分”,“我可以把性和爱分开”,他用这样一些借口欺骗了朋友,也欺骗了自己。孤独恐惧症者内心完全清楚,这只是逃避道义上的谴责,以继续把自己看做是个好人。
我的情况正在发生变化。那次结婚戒指事件是我沦落的最低点。我的孤独恐惧症,一直以来被我视为一种美好的、无害的、可控制的偏差,现在已经成了一种着魔。勾引女人得到的快感比女人或性都更让我上瘾。
过去几个月来的每个星期,因为我和卡门几乎每晚都待在家,所以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星期五的到来。丹尼的星期五晚上外出。当星期五又来了,傍晚我们在MIU喝百威啤酒,或去餐馆吃晚饭,半夜时到挤满人的舞厅或者酒吧去挑逗女孩子。但是因为弗兰克提不起劲来,所以最近我都是跟拉蒙一起,不是因为现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是因为至少他不会让我感到羞愧。
她脸颊上的泪珠她脸上的悲伤绝望的眼睛在灯光中闪烁来吧,别哭了让我吻干你的泪在我怀里你很安全相信我我们一直拥有彼此她说嘘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以前你也说过同样的话Tr ckener Kecks,from in tranen(Met hart en ziel,1990)30“水泡几乎没有了。”
卡门对着卧室的镜子看。她托起乳房上下左右检查着。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最重的灼伤已经在愈合了。乳房上的皮肤开始长回来了。她又好好看了看,戴上乳罩,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明天她就要去圣卢卡斯医院,手术安排在明天。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我睡着妻子旁边,而她仍然有两只乳房。我们俩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谈这个。无论如何,我们俩谁都不想好好做一次爱以做庆祝,作为给她乳房的道别派对。卡门的头枕在我肩膀上。一会儿她大声地抽噎起来,打破了沉默。很快我就感觉到她的眼泪流到我肩膀上,自从癌症进入我们的生活,这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我抱她抱得更紧了,我们什么也没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是癌症时期的爱。
我不想散播什么亵渎神明的谣言但我认为上帝有病态的幽默感Depeche mode,from Blasphemous Rumours(Some Great Reward,1984)31在卢娜的监督和穆德的帮助下,我终于把客厅清理干净了。
“昨天怎样,最后?”穆德问。
“她躺在那,在那种浅蓝色的被单下,就像个可怜的小人儿。她睡着,但时不时会起来,一般都是起来吐。我扶起她的头,下面有一个那种小容器,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胚胎形状的蛋盒。”
穆德拥抱我。“她有没有——有没有看手术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医生建议我们一起拆绷带,他觉得这样有利于以后的恢复。”
“上帝——这不是让你很难承受吗?”
我点头。“我非常担心,担心我会被我所看到的吓着,而卡门会注意到。”
我双眼潮湿地看着穆德。她紧紧地抱住我,吻了我的前额。我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她抚摩我的背。“丹尼,丹尼——”她轻轻地说,“来吧,亲爱的——”过了一会儿我重新振作起来,吻了她的嘴唇。她笑了,假装生气点了一下我鼻子,拭去脸颊上泪水。
“我该走了。”我说,“你能再给卢娜一罐婴儿食物吗?”
卡门已经穿好衣服了,她坐在电视机房,穿着一件宽松的、带领的黑色无袖长衣。我立刻看出她左边和右边突出的不同,卡门发现我在看,说她在被切除的那边胸罩里塞了一只紧身袜裤和三双短袜。在她可以穿假体乳罩之前,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基础上,这些短袜拼命想把零变成D罩杯。
手术很成功,荣克曼医生说。过一阵,伤口拆线以后,卡门就必须佩戴新的假体乳罩。荣克曼医生说她必须尽快佩戴,因为考虑到卡门乳房(我想应该是指一个)的尺寸,由于过重,脊椎可能有弯曲的风险。
乳罩有一个小袋,用尼龙搭扣固定,里面放假体。假体本身是一个肉色的矽胶,形状就像从中间断开的一滴水。当然,是,假设有像D罩杯那么大的水滴的话。假体中间有一个小点,代表乳头。这个小袋摸起来就像装满了果冻的气球。卡门最开始收拾这个的时候,我们相互丢过来扔过去,尖声大笑,就像在炎热的夏日丢水球玩一样。
在医院的一个小房间,荣克曼医生问我和卡门是否一起拆绷带,我说我们一起。
在摘下乳罩之前,卡门问我是否准备好了。
“继续吧。”我肯定地说。我几乎不敢看,但是就快发生了,然后我就看见只有一个乳房的妻子。
她解开乳罩的搭钩,让肩带挂在肩膀上。尽量不引起她主意,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紧张的时刻来临了。
很恐怖。在她那熟悉的、美丽的大乳房旁边,现在是一块平地,缠着一块大绷带。和我想象的平地一模一样,但是看到这在我妻子的胸部,我吓坏了。大胸很好看,但是女人的身体上只有一个大乳房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我看了很久,不想给卡门留下我不敢看的印象,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必看她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应该说什么,卡——”
无论如何,不是说我喜欢,因为是不喜欢。
“它,嗯,平的,不是吗?”她说,看着镜中的绷带。
“是,很平。”
她把绷带边上的粘胶撕开时,我站在她身旁,绷带慢慢解开了。
里面露出来了女人容忍不了的丑陋。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畸形的东西。一条大大的伤口从左到右横过乳房,长约10或12厘米。缝针处皮肤被拉紧,不平整,有些地方有褶皱,就像小学生第一次尝试去绣花。
“伤口恢复以后这些褶皱就会消失。”卡门说,她读懂了我的心。
“……”
“很丑,不是吗,丹尼?”
没有选择,只能坦诚。我迅速想找到一种表达方式,坦率而不会令她尴尬。
“它——不好看,不。”
“不,它不好看,它看起来很糟糕。”她说,仍然在看自己的前乳房。
然后她看着我。从她眼睛里我可以看出来她感觉很羞辱,被癌症羞辱了。上帝,这糟透了。想要漂亮的她必定痛苦万分。想要活着的她必定丑陋无比。
这就是癌症的法则。
圣诞节到了
每个人都在狂欢
Slade,from Merry X-mas Everybody(The X-mas Party Album,1973)
和卢娜一起看了一个小时的《天线宝宝》,我简直快要发疯了,觉得自己说话都快跟里面的丁丁一样了。
现在是圣诞节的上午十点半。我看了看卧室,卡门还是熟睡。
“卢娜,我们一起洗澡好吗?”
“好——”
我们玩跳跳虎、维尼熊,用我的腿当滑梯,直到水变凉了。我给卢娜擦干水,给她重新穿上她的晚会服。
一般我不太喜欢圣诞,但是今天我想好好过圣诞。外出享乐的日子结束了,那就让我们在家里获得快乐吧,我下了决心。我给卡门买了两瓶泡澡的温泉精油,一瓶是芳香气味,让身体和精神平静,另一瓶是青柠花精华乳。我也帮卢娜买了一张麦当娜的CD准备送给卡门。我把卢娜的头发分成两股,用橡皮筋扎起来,还绑上我们这周买的圣诞球。卢娜认为这样非常棒。
我瞟了一眼卧室,高兴地看到卡门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们下楼吧,去妈咪那。”我热烈地对卢娜说。
“快快的!去妈咪那,去妈咪那!”
“有没有拿好给妈咪的礼物?”
“拿好了!”她哝哝地说。
“记不记得给妈咪礼物时要说什么?”
“圣诞快乐?”
“差不多,是的。”我笑道,吻了吻卢娜,很是感动。
楼下,卡门坐在餐桌旁,穿着她的灰色长晨衣,在看报纸。她没有戴上假发,也没有穿假体乳罩。
她面前放着一小盘乳酪。
“你在吃早饭了吗?”我惊奇地问。
“是,我好饿。”卡门理所当然地说。
“怎么啦?”沉默了一小会儿她问,吃了一口乳酪。
“是,圣诞——”我说,很尴尬。
卢娜伸出小手,送给妈咪一张包装好的CD和一张画。我拿着两瓶精油,都用金黄色的礼品纸包着,上面打着红色蝴蝶结。
卡门愣了一下。“噢——我没给你们准备什么——”
“没关系。”我温和地说,我在撒谎。
卢娜帮她一起打开CD,我走过去坐下,四周看。发现家里很乱,到处都是CD,杂志,报纸,还有圣卢卡斯医院的复诊卡。餐桌上有昨天剩的半个黑面包,从超市买来的两袋凉牛奶,一盒已开的牛奶和一罐花生酱。感觉可怜,我于是拿了一片黑面包,从冰箱拿了些黄油,抹在面包上,然后夹上火腿。卡门忙着拆开我送的礼物,对我的行动她也看在眼里。
“我们一起吃圣诞早餐,好吗?”她怯怯地问。
我忍不住。眼泪出卖了我。
“是——”我很失望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嘴里塞满了不新鲜的面包,“那会很好,是——”
“噢,上帝——噢,我多么愚蠢——”她结结巴巴地说,她现在完全心烦意乱,“噢——对不起,丹尼——”
我感到难过,抓起她的手,说没有那么糟。我们紧紧抱住彼此,相互安慰。卢娜高兴地看着我们。
“我有个好主意,”我说,“我打电话给弗兰克,问他今天愿不愿来这。然后我去接他,顺便去夜间商店买点好东西。今天会营业的。然后回家,我们再重新来过一遍。”
到弗兰克的高层公寓后,他吻了我三次。
“圣诞快乐,我的朋友!”他高兴地说。
“谢谢。也祝你圣诞快乐。”我回答得没有多少热情。
弗兰克仔细看我,“不好,是吗?”
看着地板,我摇头。我在他肩头大哭起来。
在车上,我把音响开得很大声。在莱茵街的一家夜间商店,我们买下了所有觉得好吃的东西。在街角的一家花店,我买了一束玫瑰。我们双手拿满了食物、饮料、鲜花,我们唱着歌走进起居室。
卡门穿着黑色裤子和一件我认为最适合她的白色无袖长衣。她化了妆,戴上了假发。她走过来拥抱我。“圣诞快乐,亲爱的。”她说,笑靥绽放。“今晚,我会在床上好好满足你的。”她轻声说。
他们说2000年到了
晚会结束了
哎呀
Prince,from 1999(1999,1982)
我们在荷兰中部的马尔森庆祝千禧年,托马斯和安妮在组织晚会。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自从迈阿密之后托马斯就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安妮打电话来我一接话她就找卡门。幸运的是,穆德和弗兰克一如既往,还有来自布雷达的几个老朋友。
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我和卡门都很激动。我们拥抱彼此很久。我们不知道要为对方许什么愿。然后我走向弗兰克,和他拥抱了很久。他祝愿我新年比过去的一年更好。穆德吻了我,抚摩了一下我的脸颊,“这一年我为你骄傲,丹尼。”她低声说。
后来,托马斯过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祝我新年快乐,问我怎么样。我怀疑地看着他。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或者他不想知道?我迟疑了一会儿。我是跟他玩躲猫猫的游戏呢,还是告诉他我们家里的情况有多糟,直接告诉他自从迈阿密回来之后他不给我打电话我真的很生气?我们已经认识三十年了。我必须让他明白我的感受。
“并不总是很好,托马斯。”我开始说。
“不,这就是生活,我想——圣诞过得好吗?”
我又试了一次,“不,不好。圣诞真的让我们很难受。比我想象的更形式化——”
“是,变得一定要互相送礼物。”他迅速打断我,“我们也一样,在安妮父母家过圣诞节,在我父母家过圣诞节的次日。我总是把这些日子叫做国家无聊日,哈哈。”
“嗯,实际上,我说的是别的意思。”我说。换一种方式吧。“嘿,弗兰克告诉我,你认为卡门得了癌症我不应该去迈阿密?”
他愣了一下,他紧张地四处看看。“嗯——听着,那是——噢,糟糕,我得从油锅里拿出甜甜圈,不然,就会像恩万科?卡努一样黑了,那样就没人会喜欢,哈,听着,对不起,我——一会儿回来——”然后他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紧紧地握着香槟酒杯,差点捏碎。我的妻子得的不是流感,一周之内就可以好的,那样生活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她得了癌症,你这个混蛋!癌症!致命的病、秃发、乳房切除、担心会死掉。你觉得我家里的情况会怎样,你这个愚蠢的王八蛋?
托马斯回来了,拿着甜甜圈。我拿了一个,从桌上抓起一瓶香槟,逃到外面去了。我奋力把甜甜圈朝围栏外扔去,透过窗子,我看见托马斯一脸愉快的表情在发甜甜圈。我走过去坐在一张木长椅上,望着夜空中的烟花,回想我们经历癌症的一年。
“还爱我吗?”圣诞那天晚些时候卡门问我,在她给了我圣诞礼物之后。
“我当然爱你,亲爱的。”我微笑着回答。
我在撒谎。
事实是我真的不能完全确定我是否爱她。是的,看到卡门哭泣、难受、疼痛、害怕的时候我很伤心。但这是“爱”吗?或者仅仅是同情?不,我不想让她失望。但是,这是爱吗?还是责任?
但是我们不能分开,即使我们想这样。如果病情恶化,卡门想要在她身边的人是我,不是任何其他人。没有人像你一样了解我,她说。
我听到屋里传来王子的歌声,唱着“派对已经结束了”,我站起来告诉自己,我一向做人的原则就是:有任何不顺心的事,包括工作或感情,如果不能改变对方,那就只有改变自己。现在,正值千禧年,我却很不快乐,而这并不是改变自己就能解决的。
新年快乐,丹。
我感觉好极了
我感觉好极了
这个世界疯了
我没有
所以别在谈饥饿、癌症、暴力了
戴上帽子,歌唱吧
我感觉好极了
我感觉好极了
Hans Teeuwen,from Hard en Zielig(1995)
“天哪,卡,我觉得你这样去对待真的太神奇了。”进门时我听见穆德对卡门说,“你什么都做,你这么愉快,你还像以前一样工作——”
托马斯赞同地点头。
“哦,当然你可以消沉下去,但是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卡门说,给了一个大家都爱听的回答,“现在真的没有什么让我烦心的。”
而今天十二点半之前她生不如死。
“你多么积极,真的让人钦佩。”托马斯说。弗兰克看着我,对我眨眼。卡门又加了一句。
“不然你又该怎样呢?你的观念越是乐观,你的生活就越是美好。”
她很乐观。
但是今天晚上,这没有用。我可以看出这个长长的夜晚让卡门筋疲力尽了。
“亲爱的,我们回去吧?”我问。
卡门很高兴,她不用自己提出来。
我把卢娜从床上抱起来,小心地放进车里,她没有醒,仍然睡着。弗兰克帮我拿东西。“高兴点,伙计,”他低声说,“她需要你。”
“究竟为什么你在跟别人谈论的时候要装作很好?”车到拐角处之前我愤怒地问她。“现在他们全都坐在那钦佩地谈论你。你一向都是多么乐观,从不抱怨诉苦。你肯定了解你自己,但他们最终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应该知道一天中四分之三的时间你一点都不好。他妈的!”
她什么也没说,我还要继续发作时,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用手捶打仪表板。我吓蒙了,迅速把车子停在路边加油站的空地上。我试着拥抱她,但她拼命推开我的胳膊。我回头看看卢娜,奇之又奇,她还在睡。
“你以为我很想让他们以为我很好吗!我完全不好。我感觉糟糕到了极点!糟糕极了!!!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我秃发了,我的乳房被切除了,我——我非常担心,担心再也好不了了——我将遭受疼痛——我将死去!我当然不想死!他们当然了解这些!”她哭着,长时间啜泣。
“好了,亲爱的,好了。”我温柔地说。这次她没有挣扎地让我抱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丹尼,”她抽噎着说,“难道我要整天到处诉苦?
情况会更糟糕——然后没有人会再问我怎么样——大家都会想:旧话重提,又来了。”
“卡,你不必为自己感觉不好而羞愧,不是吗?你不用指望从那些不知道你真实情况、真实感受的人那里得到支持。”
“嗯——也许我对每个人都应该更加坦诚——”她看着我,“这样更好,不是吗?”
我点头。她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几乎不敢说,”过了一会儿她说,“但——但我在考虑放弃广告经纪公司。”
“你想的完全正确。”我毫不迟疑地说。
她笔直坐起身,惊讶地看我。
“是的。早就该这样。这是你的公司。如果你好些了,还可以重新开始。”
她盯着仪表板,我看得出她在犹豫。“是的,”她突然下定决心说,“然后我就可以去健身馆,多和卢娜一起在家待着,还有——购物,看书——只要考虑自己。”她又敲打仪表板。“是的!我要停下来。他们自己可以管理!”
我满意地笑。
就这样,在新千年的第一天,三十五岁的卡门不再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