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实验大厅,两人关闭了舱门和舷窗,在通话器里听着倒计时的声音。……五、四、三、二、一,点火!球舱霎时变得自亮和灼热。球舱的外表面是反光镜面,舱壁也是密封隔热的,但舱外的激光网太强烈,光子仍从舱壁材料的原子缝隙中透过来,造]Jk了舱内的热度和光度。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光芒和热度随即消失。仍是在这刹那之间,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两人感觉到重力突然消失,他们开始轻飘飘地离开座椅。小丫惊喜地喊:
"嘎子哥,失重了,咱们都失重了!"
她非常震惊,明明他们是在地球表面,怎么会在瞬间就失重?宇航员们的失重都是个渐进的过程,必须远离地球才行。嘎子思维更灵光,立刻猜到了原因:
"小丫,肯定是宇宙泡完全闭合了!这样它就会完全脱离母宇宙,当然也就隔绝了母宇宙的引力。舅舅成功了!"
"爸爸成功了!"
"咱们来试试通话器,估计也不可能通话了,母宇宙的电磁波进不到这个封闭空间。"
他们用手摸着舱壁,慢慢回到座位,对着通话器喊话。果然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一点儿无线电噪声。小丫问:"敢不敢打开舷窗的外盖?"嘎子想想,说:"应该没问题的,依咱们的感觉,舱外的激光肯定已经熄灭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的外盖,先露一条细缝,外面果然没有炫目的激光。他们把窗户全部打开,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白亮。看不到大厅的窍窿,看不到地面,看不到云彩,也没有恒星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极目所见,只有一片均匀的白光。
嘎子说:"现在可以肯定,咱们是处于一个袖珍型的宇宙里,或者说子空间里。这个子空间从母体中爆裂出去时,圈闭了超巨量的光子和能量。能量使空间膨胀,膨胀后温度降低,光子的‘浓度‘也变低了。但估计这个膨胀是有限的,所以这个小空间还能保持相当的温度和光度。"
他们贪馋地看着外面的景色,那景象很奇特,就像是被超级无影灯所照亮的空间。依照人们的常识或直觉,凡有亮光处必然少不了光源,因为只要光源一熄灭,所发出的光子就迅速逃逸,散布到黑暗无垠的宇宙空间中,眼前也就变黑了。但唯独在这儿没有光源,只有光子,它们因以光速运动而永远不会衰老,在这个有限而无边界的超圆体小空间里周而不息地"流动",就如超导环中"无损耗流动"的电子。其结果便是这一片‘‘没有光源"——但永远不会熄灭的自光。
嘎子急急地说:"小丫,抓紧机会体验失重,估计这个泡泡很快就会破裂的,前五次试验中都是在一瞬间内便破裂,这个机会非常难得!"
两人大笑大喊地在舱内飘荡,可惜的是球舱太小,两人甚至不能伸直身躯,只能半屈着身子,而且稍一飘动,就会撞到舱壁或另一个人的脑袋。尽管这样,他们仍然玩得兴高采烈。在玩耍中,也不时扒到舷窗上,观看那无边无际、奇特的白光。小丫突然喊:
"嘎子哥,你看远处有星星!"
嘎子说:"不会吧,这个‘人造的‘袖珍空间里怎么可能有一颗恒星?"他赶紧扒到舷窗上,极目望去.远处确实有一颗白亮亮的"星星",虽然很小,但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是错觉。嘎子十分纳闷——如果这个空间中有一颗恒星,或者是能够看到外宇宙的恒星,那此前所做的诸多假设就都完全错了,很有可能他们仍在"原宇宙"里打转。他盯着那颗星星看了许久,忽然说:
"那颗星星离咱们不像太远,小丫你小心,我要启动推进装置,接近那颗星星。"
他们在坐椅上安顿好,启动了推进装置,球舱缓缓加速,向那颗星星驶去。小丫忽然喊:
"嘎子哥,你看那颗星星也在喷火!"
没错,那颗圆星星正在向后方喷火,因而与他们背道而驰。追了一会儿,两者之间的距离没有任何变化。小丫说:
"追不上呀,这说明它离咱们一定很远。"
嘎子已经推测出其中的奥妙,神态笃定地说:"不远的,咱们追不上它是另有原因。小丫我要让你看一件新鲜事。现在你向后看!"
小丫扒在后舷窗一看,立即惊讶地喊起来:"后边也有一个星星,只是不喷火!"
嘎子笑着说:"再到其他舷窗上看吧,据我推测,应该每个方向都有。"
小丫挨个窗户着去,果然都有。这些星星大都在侧部喷火,只是喷火的方位各不相同。她奇怪极了:"嘎子哥,这到底是咋回事?你咋猜到的?快告诉我嘛"
嘎子把推进器熄火:"不要追了,一万年也追不上,就像一个人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影子。告诉你吧,你看到的所有星星,都是我们的‘这一个‘球舱,它的白光就是咱们的反光镜面。"
"镜像?"
"不是镜中的虚像,是实体。还是拿二维世界做比喻吧。"他用手虚握,模拟一个球面,"这是个二维球面,球面是封闭的。现在有一个二维的生物在球面上极目向前看,因为光线在弯曲空间里是依空间曲率而行走的,所以,他的目光将沿着圆球面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但他的大脑认为光线只能直行,所以在他的视觉里,他的后脑勺跑到了前方。向任何方向看,结果都是一样的,永远只能看到后脑勺而看不到自己的面部。不过,如果他是在一个飞船里,则有可能看到飞船的前、后、侧面,这取决于观察者站在飞船的哪个位置。我们目前所处的共维超圆体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向前看——看见的是球舱后部,正在向我们喷火;向后看——看到的是球舱前部,喷出的火焰被球舱挡住了。"
小丫连声惊叹:"太新鲜了,太奇特了。我敢说,人类有史以来,只有咱俩有这样的经历——不用镜子看到自己。"
"没错。天文学家们猜测,因为宇宙是超圆体,当天文望远镜的视距足够大时,就能在宇宙边缘看到太阳系本身,向任何方向看都是一样。但宇宙太大了,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实现这个预言。"
"可惜咱们与球舱相距还是嫌远了,只能看到球舱外的镜面,看不到舷窗中自己的后脑勺!"
"小丫,你估计,咱们看到的球舱,离咱们直线距离有多远?"
"不好估计,可能有一二百公里?"
"我想大概就是这个范围。这说明,这个袖珍空间的大球周长只有一二百公里,直径就更小了,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微型宇宙。"
小丫看了看仪表板上的电子钟:"呀,己经二十二点了,今天的时间过得真快!从球舱升空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白天了,泡泡还没破。爸爸不知道该咋担心呢。"
嘎子似笑非笑,没有说话。小丫说:‘你咋了?笑得神神道道的。"嘎子平静地说:
"一个白天——这只是我们小宇宙的时间,在那个大宇宙里,也许只过了一纳秒,也可能已经过了一千万年,等咱们回去.别说见不到爸妈,连地球你可能都不认得了。"
小丫瞪大了眼睛:"你是胡说八道,是在吓我,对吧?"
嘎子看看她,忙承认:"对对,是在吓你。我说的只是可能性之一,更大的可能是:两个宇宙的静止时间是以相同速率流逝,也就是说,舅舅这会儿正要上床睡觉。咱们也睡吧。"
小丫打一个哈欠:"真的困了,睡吧。外面的天怎么还不黑呢?"
"这个宇宙永远不会有黑夜的。咱们把窗户关上吧。"
两人关上舷窗外盖,就那么半屈着身体,在空中飘飘荡荡地睡着了。
这一觉整整睡了九个小时,两个脑袋的一次碰撞把两人惊醒,看看电子表,已经是早上七点了。打开舷窗盖,明亮均匀的白光立时漫溢了整个舱室。小丫说:
"嘎子哥,我饿坏了,昨天咱们只顾兴奋,是不是一天没吃饭?"
"没错,一天没吃饭。不过这会儿得先解决内急间题。"他从座椅下拉出负压容器(负压是为了防止排泄物外漏),笑着说:"这个小球舱里没办法分男女厕所的,只好将就了。"他在失重状态下尽量背过身,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他对小丫说:"轮你了,我闭七眼睛。"
"你闭眼不闭眼我不管,可你得捂住耳朵。"
"干吗?"
小丫有点难为情:"你没听说,日本的卫生间都是音乐马桶,以免女客人解手时有令人尴尬的声音?何况咱俩离这么近。"
嘎子使劲忍住笑:"好,我既闭上眼,也捂住耳朵,你尽管放心如厕吧。"
小丫也解了手,两人用湿面巾擦了脸,又漱了口,开始吃饭。在这个简装水平的球舱里没有丰富的太空食品,只有两个巨型牙膏瓶似的容器,里面装着可供一人吃七天的糊状食品,只用向嘴里挤就行。小丫吃饭时忽然陷入遐思,嘎子间: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不是害怕——万一咱们的泡泡永远不会破裂,那咱们该咋办?"
嘎子看着她,一脸鬼鬼道道的笑。小丫追问:"你在笑啥?笑啥?老实告诉我!"
"有个很坏蛋的想法.你不生气我再说。"
"我不生气,保证不生气。你说吧。"
嘎子庄严地说:"我在想,万一泡泡不会破裂.咱俩成了这个宇宙中的唯一的男人和女人,尽管咱俩是表兄妹,说不定也得结婚(当然是长大之后),生他几十个儿女,传宗接代,担负起人类繁衍的伟大责任,你说是不是?"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起来。
小丫一点不生气:"咦,其实刚才我也想到这一点啦!这么特殊的环境下,表兄妹结婚算不上多坏蛋的事。发愁的是以后。"
"什么以后?"
"咱俩的儿女呀,他们到哪儿找对象?那时候这个宇宙里可全是嫡亲兄妹。"
嘎子没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眼光,一时哑口。停了一会儿,他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历史上已经有先例——亚当和夏娃,但《圣经》上说到这个紧要关口时却含糊其辞,看来《圣经》作者也无法自圆其说。"他忽然想起来,"说到《圣经》,我想p自们也该把咱这段历史记下来。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咱们不能活着回去,那咱们记下的任何东西都是非常珍贵的。"他解释说,"泡泡总归要破裂的,所以这个球舱肯定会回到原宇宙,最大的可能是回到地球上。"
小丫点头:"对,你说得对。仪表箱里有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咱们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记下来。可是一一,"
"可是什么?"
"可是,咱们的球舱‘重人‘时不一定在中国境内呀,这样重要的机密,如果被外国人,比如日本人得到,那不泄密了?"
嘎子没办法回答。话说到这儿,两人心里都有种怪怪的感觉。现在他们是被幽闭在一个孤寂的小泡泡内,这会儿如果能见到一个地球人,哪怕是手里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他们也会感到异常亲切的。所以,在"那个世界"里一些非常正常、非常高尚的想法,在这儿就变得非常别扭、委琐。但要他们完全放弃这些想法,好像也不妥当。
两人认真地讨论着解决办法,包括用自创的密码书写。当然这是很幼稚的想法,世界各国都有造诣精深的密码专家,有专门破译密码的软件和大容量计算机,两个孩子即使绞尽脑汁编制出密码,也挡不住专家们的攻击。说来这事真有点‘他妈妈的",人类的天才往往在这些"坏"领域中才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互相欺骗,互相提防,互相杀戮。如果把这些内耗都用来"一致对外"(征服大自然),恐怕人类早就创造出一万个繁荣的外宇宙了。
但是不行,互相仇杀似乎深种在人类的天性之中。一万年来的人类智者都没法解决,何况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最后,嘎子干脆地说:
"别考虑得太多,记下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于吧。"
他们找到拍纸簿和铅笔二该给这本记录起个什么响亮的名字呢?嘎子想了想,在头一页写上两行字:创世记
记录人:巴特尔、陈小丫
前边空了两页,用来补记前两天的经历。然后从第三天开始。
创世第三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8日
(巴特尔记录)
泡泡已经存在整整三天了。记得第一天,我曾让小丫"抓紧时间体验失重,因为泡泡随时可能破裂",但现在看来,我对泡泡的稳定性估计不足。我很担心泡泡就这么永存下去,把我俩永久囚禁于此。其实别说永久,即使泡泡在八天后破裂,我和小丫就已经窒息而死了。
今天发觉小丫似乎生病了,病防沃地不想说话,身上没有力气。我问她咋了,她一直说没事。直到晚饭时我才找到原因:她像往常一样吃喝,但只是做做样子,实则食物和水一点都没减少原来她已经四顿没吃饭了我生气地质问她为啥不吃饭,她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低声说:
"我想把食物和水留给你,让你能坚持到泡池破裂。"
我说你真是傻妮子,现在的关键不是食物而是氧气,你能憋住不呼吸吗?快吃吧,吃得饱饱的,咱们好商量办法。
她想了想,大概认为我说得有理,就恢复了进食。她真的饿坏了,这天晚饭吃得格外香甜,似乎那不是乏味的糊状食物,而是全聚德的烤鸭。
创世第四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9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一天没有可记的事情我们一直扒在舷窗上看外边,看那无边无际的白光,看远处的天球上那无数个闪亮的星星(球舱)。记得第一天我们为了追"星星",曾短暂地开动了推进器,使球舱获得了一定的速度;那么,在这个没有摩擦力的空间,球舱应该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在这个小宇宙里巡行,也许我们已经巡行了几十圈‘但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浑茫的白光,你根本不知道球舱是静止的,还是在运动。
小丫今天情绪很低落,她说她已经看腻了这一成不变的景色,她想家,想北京的大楼,想天上的白云地下的青草,更想亲人们。我也是一样,想恩格贝的防护林,想那无垠的大沙丘,想爹妈和乡亲。常言说失去才知道珍惜,我现在非常想念那个乱七八糟的人间世界,甚至包括它的丑陋和污秽。
创世第五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0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小丫的情绪严重失控,一门心思想要打开舱门到外边去,她说假如不能活着回去,那倒不如冒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竭尽全力才止住她可惜这个球舱太简易,没有用来探侧外部环境的仪器,至今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是多少、有没有氧气,等等。但依我的推断,如果它确实是从一个很小的高温空间膨胀而成的小宇宙,那它应该有大致相当于地球的温度,但空气极稀薄,近似真空,而且基本没有氧气(在高温那一刻已经消耗了)。不穿太空服出舱是很危险的事(根据美国宇航局的动物实验,真空环境会使动物在十秒内体液汽化,一分钟内心脏纤颤而死),何况我们的舱门不是双层密封门,一旦打开,会造成内部失压,并损失宝贵的氧气。
所以,尽管这个小球舱过于狭小,简直无法忍受,也只能忍受下去。小丫还是理智的,听了我的解释后不再闹了。也难怪,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啊。
创世第六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1日
(陈小丫记录)
嘎子哥在改造球舱的推进装置,今天我记录。嘎子哥和我商量,要想办法自救。爸爸他们肯定非常着急,也在尽量想办法救我们。但嘎子哥说不能对那边抱希望。关键是我们的小宇宙已经同母宇宙完全脱离,现代科学没有任何办法去干步宇宙外的事情。
我问嘎子哥,咱们的燃料还有两小时的推进能力,能不能把球舱尽力加速,一直向外飞,撞破泡泡的外壁?嘎子哥笑了,说我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超圆体"的概念。他说,还是拿二维球面做比喻吧。在二维球面上飞行的二维人,即使速度再高,也只能沿球面巡行,而不会"撞破球面";如果想撞破球面,只能沿球面的法线方向运动,但那已经超过二维的维度了。
同样,在三维超圆体中,只有四维以上的运动才能"撞破球面",但我们肯定无法做到超维度运动。
他提出另一个思路:在三维宇宙中,天体的移动会形成宇宙波或引力波由于引力常数极小,所以即使整整一个星系的移动,所造成的引力扰动也是非常小的。因此,我们这个小小的球舱所能造成的引力扰动更是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面,我们的宇宙也是非常昨常小的,内票又是不稳定的,所以,也许极小的扰动就会促使其破裂他说不管怎样,都值得一试,总比千坐在球舱里等死强。
他打算把球舱的双喷管关闭一个,只用一边的喷管推进。这样,球舱在前进的同时还会绕着自身的重心打转,因而喷管的方向也会不停地旋转,使球舱在空间中做类似"布朗运动"那样的无规则运动,这样能造成最大的空间扰动。只用单喷管喷火还有一个好处是:能把点火的持续时间延长一倍。
现在他已截断了左边喷管的点火电路。
准备工作做好了,但嘎子哥说,要等到第七天晚上(即氧气快要耗尽的时刻)再去这样干,也就是说,那是我们栖牲前的最后一搏,在这之前,还要尽量保存燃料,以备不时之需。
创世第七天,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2日(巴特尔记录)
今天我们在异常平静的心态下度过了最后一天(按氧气量计算的最后一天)。我们先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后来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最后是一秒一秒地,数着自己的生命。直到晚上十二点,小丫说:"嘎子哥,点火吧。"我说:"好,点火吧。"现在我就要点火了,成败在此一搏。我左手拉着小丫,右手按下点火按钮。
(7月13日凌晨四点补记)
球舱点火后像发疯一样乱转,离心力把我和小丫按到了舱壁上,颠得我们几乎呕吐——我们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在失重状态下,空中悬浮的呕吐物也是很危险的。俺俩一直没有说话,互相拉着手,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四个小时后,推进器熄火了。但非常可惜,我们的泡泡依然没有变化。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和小丫收拾了舱室,给亲人们留了告别信,然后两人告别,准备睡觉。我俩都知道,也许这一觉不会再醒来了。假如真是这样,我想总该给后人留一句话吧。二次大战中的捷克英雄尤利鸟斯·伏契克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但我想说一句相反的话: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互相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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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到此为止,以下的情况是两个孩子补述的。那晚他们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八点钟还没有醒。忽然,他们觉得浑身一震,或者说是空间一阵抖动,重力在刹那间复现,球舱坠落在某种硬物上,滚了几滚,停下了。小丫从球舱的上面(现在可以分出上下方位了)掉下来,砸到嘎子身上。她从嘎子身上
仰起头,迷迷糊糊地问:
"咋了?嘎子哥这是咋了?咱们死没死?"
嘎子比她醒得快,高兴地喊:"打开了!打开了!小丫你看打开了!"
小丫也清醒过来:"嘎子哥,泡泡打开了!"
随即通话器里传来清晰的声音:"嘎子,小丫,是你们吗?听到请回答!"
"是我们,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我们能看见外面的天、太阳和云彩了!"
然后,他们就发现自己是在战场上,发现了持枪围来的日本兵。就像重力在刹那间出现一样,"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在刹那间充溢全身,嘎子立时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哲人情怀(人们哪,你们要互相珍惜),而忆起了伏契克的教导(人们哪,你们要警惕),这种急剧的转变非常自然就完成了,没有一点滞涩生硬。随后,两个在枪口包围中的孩子毁坏了通讯器,把《创世记》藏在嘎子的内裤里(没有舍得毁掉),匆匆商量了对付审讯的办法,然后像小兵张嘎那样大义凛然地走出了球舱……
这会儿,嘎子从内裤中掏出那本记录交给舅舅,笑着说:"幸亏今天的日本兵比当年文明,没有搜身,我才能把它完整地交给舅舅。"
陈星北接过来,与坂本一同阅读,那真叫如饥似渴,如获至宝。看完后陈星北对坂本说:
"泡泡的破裂有可能与孩子们造成的内部扰动有关,但从目前的资料还得不出确切结论。另外,我最头疼的那一点仍没有进展,即:如何控制泡泡破裂时的‘重入‘方位。"
坂本说:"即使如此,他们两人的经历也弥足珍贵,它使很多理论上的争论迎刃而解。比如:确证了超圆体理论;证明了在不同宇宙中,静止时间的流逝速率相同;证明封闭空间能够隔绝引力、电磁力等长程力;球舱在那个宇宙中的推进和旋转,证明了动量守恒定律、角动量守恒定律及作用力反作用力定律等仍然适用,由此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物理定律在两个宇宙中同样有效。"他笑着说,"陈先生你不要太贪心,有了这些你还不满足?它足以让物理学掀起一场革命了。"
"我知道,但我同样关心它的实用层面。"
"实用上也不差呀,至少你已成功激发出一个独立宇宙,并让它保持七天的凝聚。至于如何把它发展成实用的反引力技术,咱们——全人类一一共同努力吧。我一定尽我所能,说服国会,参加到这项共同研究中。"他把两个孩子拉过来,搂到怀里,‘谢谢你们。我羡慕你们,非常非常羡慕你们,如果我今生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死也瞑目了。"
小丫善解人意地说:"那很容易办到的,下一次实验由你进舱不就得了。"
"你爸爸会同意吗?"
小丫大包大揽地说:"我来说服他,一定没问题的!"
在场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坂本夫人请大家入席,说晚饭已经备好了。坂本的家宴沿用西方习俗,没有大餐桌,饭菜都摆在吧台上,每人端着盘子自由取食,然后随意结合成谈话的小圈子。陈星北、坂本、嘎子和小丫自然是在一起,惠子刚才听了两人的详细经历,更是十二分的崇拜,也一直挤在这一堆里,仰着脸听他俩说话。
这会儿谈话是以小丫为主角,她叽叽呱呱、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奇特的小宇宙:没有光源但不会熄灭的白光,无重力的空间,球舱的背影所组成的天球大集合,等等。讲得兴起,饭都忘吃了,嘎子在旁做着补充。所有人都听得很仔细,渡边和西泽也凑了过来。忽然,陈星北皱起眉头,指指嘎子说:
"嘎子,你啥时候变成了左撇子?"
嘎子奇怪地说:"没有呀,我……"他突然顿住,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己确实是用左手拿筷子,但在他的感觉中,仍是在使用惯用的右手,正因为如此,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陈星北放下盘子,拉过嘎子,摸摸他的心脏,再摸摸小丫的心脏,表情复杂地说:
"没错,嘎子你已经变成右手征的人了。"
在场人中只有坂本教授立即理解了他的话意,默默点了点头。嘎子也理解了,而其他人则全都面露困惑。陈星北让坂本太太拿来一把剪刀和一张纸,他三五下剪出一个小人,在左胸处剪出一颗心脏形的空洞。"我来解释一下吧。请看这个二维人,心脏在左边,我们称为左手征。如果他不离开二维世界,那么无论他怎样旋转、颠倒,也绝不会变成右手征的人。"他把那个平面人放在桌面上随意旋转和颠倒着,"但如果它能进人高维度世界,手征的改变就是很容易的事。现在我让它离开二维平面。"他把那个纸人掂离桌面,在空中翻一个身,再落下来,现在纸人是"面朝下",心脏也就变到右边了,"你们看,他的手征已经轻易改变了J这个规律可以推延到三维。三维空间的三维人如果能上升到四维空间中,等他再度‘回落‘到原二维世界时,自身手征改变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嘎子和小丫的情况正好符合这个概率:嘎子的心脏变到右边了,小丫没变。"
渡边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球舱上的汉字也都反了!当时我还以为,这些字是从窗户里面写的呢。"
陈星北沉默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嘎子,而头脑灵光的嘎子也意识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他努力镇定自己,但难免显得心思沉重。小丫大大咧咧地说:
"你们有啥发愁的?心脏长右边怕啥,我知道世界上有人天生心脏就在右边,照样活得好好的。"
嘎子闷声说:"那不一样。心脏右置的人,他的分子结构仍是正常的,但我这么‘彻里彻外‘一颠倒,恐怕连氨基酸的分子结构也变了。"他知道在场很多人听不懂,便解释说,"从分子深层结构来说,生物都是带手征的。地球上所有生物体都由左旋氨基酸组成,这是生物进化中随机选择的结果。"他们的对话一直是英语夹杂着汉语,惠子听不大懂,见大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就悄悄询问爷爷。坂本教授解释说:"这个少年将成为世上唯一右手征(右旋氨基酸)人,他可能无法接受别人的输血,甚至不能结婚生子〔精卵子的手征不同)。"惠子对嘎子的不幸非常担心,小声道:
"那怎么办?爷爷,你一定要想办法呀!"
坂本说:"我和你陈伯伯都不是生物学家,我们会立即咨询有关专家的。"
小丫不服地说:"不会吧,如果手征相反,那他还能吃地球上的食物吗?这些天他可一直在吃左手征的食物。"
嘎子对她的反洁也没法解释,只是说:"手征的变换肯定是泡泡破裂那会儿才发生的。"小丫机敏地反驳:"就是从那会儿开始,你也吃了三天日本食物了,也没见你中毒或泻肚!总不能说日本食物和中国食物手征相反吧?"
这个洁难很俏皮,她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陈星北和坂本互相看看,确实没法子解释这种现象。小丫更是得理不让人:
"再说,手征反了有啥关系,真要有危险,让嘎子哥再去做两次实验,不就变回来了!"
在场人都一愣,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没错,大人的思维有时反倒不如孩子直接。管它手征逆变后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呢,如果真有危险,再让他进行一两次超维旅行,不就变过来了嘛,反正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惠子也受到启发,突然说:"还有一个办法呢,下次超维度旅行时多派几个姑娘去,其中有人会变成右手征的人,让嘎子君和她结婚就可以嘛。"
大人们不由又乐了,不错,这也是解决办法之一,当然这个方法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从此,世界上将会有左右手征的人并存,男女结婚前的婚检得增加一项,以保证夫妇俩手征相同。没等他们说出这个麻烦,惠子就自告奋勇地说:
"我愿意参加下一次超维度旅行!"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嘎子,她这句话的用意很明显,实际上是向嘎子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嘎子心头一热,以开玩笑来掩饰:
"你说的办法妙,那可是真正的‘撞天婚‘。"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庆幸地说,"幸好它只改变心脏或氨基酸的手征,并不改变思想的手征。要是我从那个小宇宙跑一趟回来,得,左派变成右派,变成西——"他本来想说"变成西泽昌一那样的混头",但看在坂本教授和惠子的面子上,决定留点口德,没有说下去,"那我的损失才大呢。"
陈星北笑道:"我倒希望,人们经过一次超维度旅行后都变成这样的镜像对称——你也爱我,我也爱你。套一句说腻了的中国老话,就是人人爱我,我爱人人。"他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很难,比咱的‘育婴工程‘不知道难多少倍。那只能是一万年后的远景目标了。好,不扯闲话,回到咱们的正题上吧。"
尾声
一星期后,坂本教授送陈星北一家三口回到北京,并获准参观了廊坊的"育婴所"。
一年以后,中、日、美、俄、印、德、法、英八国政府正式签订了《合作开展育婴工程》的政府协议。陈星北心中大乐——这个私下流传的绰号终干登上大雅之堂了中国的民间政治幽默家们把这项合作称为"新八国联军",但这个名字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它难免刺痛中国人内心深处虽然早已平复的伤疤。所以,很快它就被另一个比较亲切的名字所取代:老八路("老"是相对后来的新成员国而言)。
那一年,中国民间最流行的政治幽默是:日本兵带头参加八路军。
又两年,八国组织扩大为三十六国,又五年扩大为七十二国。很巧的,这两个数字正合中国古代所谓的"天罡"、"地煞"之数。这时,"育婴工程"已经有相当大的进展,保持"泡泡"持续凝聚态已经不困难了。至于"定向投掷"则仍然遥遥无期,陈星北说那还是五百年后的远景。
是年,二十只岁的巴特尔(嘎子)还在读博士后,但已经是"育婴工程"月球基地的负责人。坂本惠子在他手下工作,两人的关系基本上也到了正式"签约"的阶段。不过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两人的"八字不合"(手征不匹配)问题还没有最终得出结论,但至少已经断定,吃左旋氨基酸食物对右手征的嘎子在生理上没有什么影响,所以嘎子也就没有急于再去"外宇宙"把手征变回来。
陈小丫这时正在东京大学读硕士,专业嘛,自然与"育婴工程"有关。坂本大辅教授已经退休,但小丫一向自称是他的私塾弟子,因为她就住在坂本爷爷的家里,而这位爷爷又兼做私塾老师,且做得非常尽责和称职。
注释
①束星北(1907-1983),20世纪30年代中国著名物理学家,极富天分,曾被认为是最可能摘取诺贝尔奖的中国人。1931年辞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工作回国效力。但其性格狂放,行事怪诞,不容于僵化的中国社会,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一生坎坷,未能在学术上取得划时代的成就。这是他个人也是中国社会的悲剧。
本文的主角取"星北"为名,显然是出于对束星北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