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整,山与山的交界地带。
身后一片凛冽寒气,再往前,就到了白灵山的范围。
没有导游,没有地标。这趟进山,陈安娜似乎打定主意,要靠自己找到深山中通往神秘村落的路。而她手上仅有的工具,分别是一台存有旧相片的相机、一个指南针,以及一份边缘打卷儿、做工粗糙的皮质地图。
四小时后,她们不出意外地迷路了。
雾蒙蒙的树林中,万物轮廓皆被晕开。
看着眼前这棵高大、粗犷,直径约达两米,须两个成年男人伸长手臂才能勉强环抱住的榕树——又名绞杀树——生硬的枝条弯曲延展,树冠大得骇人,有如一张放大千万倍的细密蛛网,一顶庞硕的水母伞帽。
从中垂下气根。
气根扎进土里,吸足营养与水分,便成了一棵‘新树’。新的树又分裂出新的枝,新的根,新的芽,细细长长,肆无忌惮地朝上生长、横向蔓延……如此反复循环,紧密缠绕,于寂静之中绞死花朵,杀尽同类,方能成为这片土地的王者,独占所有空间。
陈安娜:“这不是我们上次走的路。”
“。”
明摆着的答案,姜青妤扯了扯帽子,没有说话。
规划好的路线不知从何时、何处出了错,原本陈安娜使用‘地图对照上次在树干刻下的记号’的办法找路,效率还算高,正确率也不低。
然而随着海拔上升,受前段时间雷雨天气影响,附近稍大一些的树木歪得歪,倒得倒,枝叶腐烂进泥里,潮湿的树皮好像发霉,斑斑点点长满或红或绿的怪异圆点。
走近了看,树桩表皮瓦解,里面是空的,若隐若现裹着些白色菌丝,住着一窝窝蠕动的不知名肉虫,完全没法再辨别刻痕。
事已至此,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与其惊慌失措,乱跑乱闯,倒不如先往高处走。
陈安娜思路清晰,只是没走几百步,迎面撞上一处矮坡,坡下卧着一具尸体。
看外形及周边残留的衣物碎片分布状况可以判断,这就是上一次她们和羌在登山途中意外发现、却没有报警处理的男尸,同时也是两人20分钟前看见过的那一具。
换句话说,这已经是她们两小时内第五次不知不觉走上同一条路,回到同一个地方。
“……”
鬼打墙三个字不期然划过脑海。
姜青妤随手扯下包带说:“走不动了。”
陈安娜:“先原地休息十分钟。”
正好调整一下前进策略。
她找了一块相对平滑的石头坐下,脚边那句无名男尸因曝露荒野多时,遭到好几轮动物啃食,尸身已高度损毁,皮肉所剩无几。连硬度相对高的头盖骨都不翼而飞,仅留下一地红、黄、色交混的印记,应该是干涸了的脑浆和血。
不远处几株冬树排列,光秃秃的枝干阡陌纵横,枝头却悬着一串串盛放的紫藤花。
花朵芳香扑鼻,枝桠蜿蜒缠绕。
顺滑的曲线宛如一条条无骨的长蛇竖卧于树干上,远远望去,多像一片流动的紫色瀑布,着实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地上诸多鲜嫩的花苞也是,如同迎来了春,竟不顾严寒、迫不及待地想要绽开,乃至于提前制造出香气,引来大群蝴蝶。
微风吹落细粉,漫天蒲公英草与斑斓闪烁的蝶翼交错扬舞。
按理说,眼下还不到四月,紫藤花不该在这时开放。
另外偏属于热带雨林的光明女神蝶,极其稀少罕见的黄蛾阴阳蝶、金闪蝶、金斑喙凤蝶,习性不同,适应的环境各有不同,也不可能同时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才对。
偏偏它们都出现在这里。
——花粉之于植物相当于动物的精子,种子相当于动物的卵子和胎儿。
无端想起这句话,陈安娜观察四周,注意到无处不在的极端物理现象,忽然觉得这座山,这些树,这些违反生物常理的花草与蝴蝶,简直……像在发情。
没错。就像动物一样。它们正不遗余力、极尽所能地向心悦的雌性,展示自己的‘雄性魅力’,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扭转规律。
……真是疯了。
是幻觉吧?
难道上回进山的时候也看见过这些?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记不清了。
回归正题,指南针自进山后一直围着姜青妤打转儿。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陈安娜打开相机,想找出几天前沿途拍下的照片作为辅助工具认路。不料相机缓冲许久,弹出一道错误提醒。再重启后,相册里只剩下一堆日期不明、像素模糊的废片,根本没法派上用场。
……失控的指南针、出错的相机、一到地方就自动蒸发电量的充电宝和无论如何都收不到信号、没法拍照摄影的手机。
根据初中物理知识可得,以上所有科技产品看似灵异的反应,其实都指向同一个科学概念。
那就是磁场。
白灵山的磁场有问题,这才是一切反常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
出发前考虑到独自找路、认路的困难性,陈安娜的确提前做了一些功课,不过大多是有关如何在野外生存、如何辨别可食用动植物与森林方向的内容。至于如何克服、甚至修正错误磁场带来的影响?
不好意思,她毫无头绪。
怎么办。
姜青妤指望不上,这种情况也没法联系到其他救援。
看天色,今晚注定要露宿荒野,恰好能满足仪式中‘留在山上过一夜’的要求。
可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条件: 于次日黄昏前进村,又该怎么完成?
为图轻便,她们两个人一没有多带口粮,二缺乏用来打猎防身的远距离杀伤武器。倘若真的迷失山中,谁知道撑多久?
怎么办?
怎么做才能摆脱困境?
陈安娜边想边无意识地抠自己右臂,这是她近来新养成的习惯。因为痒。
好痒。
白天痒,夜里痒,吃饭的时候痒,办公的时候痒,还有洗澡、睡觉的时候,简直无时无刻都在痒。好比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上游走,像恶心的蜈蚣和蚯蚓触角,又细又长,往血管里不知疲倦地钻进钻出。
这种滋味从手臂渐渐扩散到身体各处。
仿佛有一百只一千只蚊子刺破血肉,越过头骨,从各个不同的位置分别叮咬她的大脑……吸食她的脑髓……弄得她越来越痒!越来越难受!忍不住用力地抓挠起来!
手背、手腕、小臂、手肘、大臂,包括肩膀、锁骨、后背、双腿。她先是隔着布料抓,很快又张开五指伸进衣服里抓。
抓呀抓。有一段时间顾不上修剪的指甲,毫无间隙地紧贴着人类躯体表皮滑过,留下左一道右一道且深且红的抓痕。
——不够。
她急忙挽起袖口,拉开包链,拿出一支红色水性笔,用笔珠代替手指一阵猛划。
还是不够!
真的好痒……好痒啊!!
痒得让人发疯!疯得失去理智!不得不改用笔一下一下高高抬起再快速落下!狠狠地戳进真皮!戳进血管!硬生生戳进自己的骨头缝隙里!灵魂里!眼睛里!!
脆弱的人皮抵不住伤害,向下凹陷。
洞眼里流出血来。
无比清晰的痛感袭上神经,可是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够——
真的——不——够——啊——
完全——不——够——啊啊啊——
……还有什么?
一定还有什么更尖更好用的东西吧!就是那种,能够彻底插穿这条手臂,砍下手指,把它剥皮削骨,痛快剁成一团肉泥的东西!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啊啊啊??
……思绪湮灭于无止境的瘙痒感中,陈安娜总算找到一样符合心意的物品。一把小刀。她神情怪诞,手握刀柄,刀尖垂直对准手腕大动脉,正要一把扎下去时——
姜青妤突然出现在身后,推了她一下。
无视她鲜血淋漓的双臂,对方直挺挺站在上坡,居高临下,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指使道:“那边,好像有东西,你去看一下。”
陈安娜顿时恢复清醒。
姜青妤所说的是一块位于两人后侧方的灌木丛,丛中一簇簇灰扁叶片以极小的弧度、极低的频率微微抖动着,若非十分细心的观察者,恐怕很难察觉如此不起眼的动静。
但愿不是豺狼、野猪一类的生物吧……
陈安娜手持小刀,轻手轻脚的靠近。
脚底落叶咔嚓作响。
伸手拨开木丛,一副堪称吊诡的画面赫然映入眼球。
那是……一大团交缠的蛇球。
红色、黄色、青色、绿色,俏丽的樱花粉色里包含漆黑斑点,刺目的紫罗兰色中混有冰蓝圆环……湿滑的鳞片与鳞片相互依偎,缓缓摩挲;分叉的舌头与舌头暧昧交接,汁液泛滥。
它们……密密层层包裹在某种体积庞大的物体表面,仿佛进行一场集体狩猎,正阴狠、狡诈地用身体紧紧缠缚住猎物的双目、鼻腔与唇舌,从根源剥夺对方的生机。
又像狩猎成功后的狂热庆典,所有流连森林中的蛇不分雌雄,倾巢而出,有如世界末日般极度热烈交合在一起。以各个不同的角度、力度摆动尾部,扭曲身体,自动物腺体中散发出一股又一股浓烈的腥香……
光怪陆离,前所未见。
饶是生性沉稳的陈安娜见了这幅场景,也不禁呼吸一滞,许久才喷出一口热气。
蛇对空气变化相当敏感,嗅到生人气息,当即四散逃窜。
而那只被弃留下来的猎物,毛发厚实,骨架宽大,呈蜷缩状。原来是只棕熊。
熊的皮肉早已被猎食者穿成筛子,沦为一个流干血的蜂巢,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怀里另抱着两只同样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小熊。
小熊眼珠不见了,黏腻的熊毛上只剩四个黑乎乎的洞眼,连同四肢爪尖,都对着前方。
姜青妤近距离打量完毕,直起身,往前走。
“去哪?”陈安娜眼疾手快的拉她。
她答:“出去。”
“什么?”
“想出去就跟我走。”
“……”
指鬼打墙吗?
陈安娜迅速拾起两个重量不容小觑的登山包,半信半疑:“你知道出去的路?”
“不知道。”
“那你……”
“是山说的。”
——山让我走这条路。
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姜青妤极其有限的耐心用尽,只管自己一声不吭往前走。
灌木、泥路、山沟、斜坡……陈安娜尾随其后,随时留意周边景色的变化。
说来也巧,几乎每隔一段路程,尤其是来到分岔路时,那团蛇球便会再度出现。闻声受惊。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溃逃,直至下一回又与迷路的人类意外相逢。
几个回合下来,犹如活的导航,两人脚下的小径越来越宽。
再走十多分钟,视线豁然开朗,远处一大片平坦的草地、环湖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日本的树木》:“花粉相当于动物的精子,种子相当于动物的卵子和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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