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月之夜,万籁俱寂,廊下灯笼悠悠的在风中摇曳,屋内唯余滴漏之声微可闻,托盘里的饭菜半分未动,静静的摆在桌上早已冷透。
顾珩还未就寝,孔毅连夜从汝河乡回来,正在回禀情况。
“大人,卑职在汝河乡一路走访,发现情况比青峰县城反而好一些,问了才知道,一开始他们就按着白郎中说的防护起来了,只是如今药材紧缺,纱布也买不到,米面粮油的价格更是涨了三倍之多。”
汝河乡暴露出来的问题,若是处理不当,之后必然也将在青峰县乃至整个檀州出现,他必须先发制人。
他的头突突的痛着,双眼也跟着酸痛,前额的经脉崩的紧紧的。他皱起了眉,一手撑在桌上,一下一下按着太阳穴,半晌才道:“着令所有商户不得趁机囤货涨价,违令者捕。另外派人去隔壁宜州采买药材纱布,若有趁机中饱私囊者,罪不可恕。”
孔毅点头应下,想了想又说:“大人,还有一事,有人借白重楼郎中的名义,四处兜售药方子,买的人非常多。”
顾珩抬额看他,孔毅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呈到他的面前。
“此人自称白郎中儿子,自诩是白郎中的独家秘方。”
顾珩将那张方子上下看了看,又从抽屉中拿出白重楼开的方子一一比对,发现根本不同。
他沉吟半晌,却是什么也没说,只道:“你先下去吧。”
“大人早些休息,属下告退。”
孔毅抱拳作揖走了出去,走了一段路又忆起顾珩仿佛头痛的厉害,便举步一拐去请白重楼给他看看。
***
乱象丛生,犹如一团乱麻,一时毫无头绪,难以理清。顾珩想着明日得召集檀州五县主事官员,仔细商讨部署防疫之事。
他坐在桌前,重重叹了口气,双手掩面,揉了揉疲倦的脸,重新打起精神,挑灯准备写奏折。
鼠疫非小事,感染死亡人数在不断上升,应尽快禀明皇上。
才写了几行字,有人轻叩门扉,他抬头一看,见白紫苏手中提着一只药箱站在门口。他有些诧异,都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
没等他开口,她已走了进来,说:“听说大人头痛,我爹伤还没好,我来给大人扎几针舒缓一下。”
他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估计是孔毅多嘴。
见他愣着,江妙云说:“大人大可放心,我医术虽比不上我爹,扎针还是可以的。”
他本来还没想到这个问题,经她一说,他还真是有些怀疑,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真会扎针?他怕被她扎残。
他便道:“其实本官好多了,不必扎针。”
“大人是怕痛?”
说话的当口,她已经将药箱打开,一卷银针铺列开来。
他看看她,又看看那一排又长又细的银针,心里还真有些发怵,偏偏嘴上却说:“当然不是,本官怎会怕区区细银针,你来吧。”
“大人为何一副视死如归状?”
一眼被看穿,又猝不及防对上她促黠的双眸,他忙转移视线,轻咳一声,道:“白姑娘的话未免太多了些。”
“好,我不说话,请问大人是头部哪里疼痛?”
见她朝他走来,他谨慎的将正写的奏折合上,而后指了指前额说:“这里。”
“前额痛,那就是阳明经的问题。”江妙云道:“请大人移步床榻。”
“坐着不行吗?本官还有要务在身。”而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移步床榻他觉得不太妥当。
“前额疼痛就是因为殚精竭虑,睡眠不足引起的,还望大人珍重身体,扎针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也罢。”
他起身走向卧榻,端坐下,一副正襟危坐的正人君子模样。
他的样子,惹得正烤火给银针消毒的江妙云偷偷笑了,“请大人闭目平躺。”
他看了她一眼,无奈的躺下。
当她捏着针的手碰上他的头,他还是心有戚戚焉的睁开了眼,细长的针尖就在眼前,看的人发怵。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她弯着腰在他上方,他的视线正好落在她胸口,甚至还能闻见她垂下长发的幽幽香气,正愁尴尬的双眼无处安放,突然头皮上一阵刺痛。
“嘶——”他本能的轻咛一声。
“痛吗?”她问。
“不痛。”他闭着眼答。
接着头皮发紧,她插入了更多的针,他觉得自己头上应该变成了刺猬。
她说:“我给您扎了攒竹、阳白、头维,接下来还要扎一针合谷穴。”
说着她握住了他的手,在虎口处扎入一针。
他抬起手,问:“头痛为何还要扎手?”
“别乱动!”她一说,他立刻乖乖垂下放平了手。
江妙云道:“针灸治疗远端的取穴很重要,可以起到治本的作用,效果更好。”
顾珩见她还在烤火,暗想莫非还要扎更多的地方,才想着,就见她走到他脚边,半蹲下来给他脱鞋子。
“住手,干嘛?”他立刻制止。
“扎针啊。”她自然的回答,扬了扬一旁的针。
他闭了闭眼睛,说:“我自己来。”
“大人您就不要逞强了,手上扎着针使力会经脉逆行。”
“似有不妥。”
“如何不妥?”
也罢,反正都这样了,他认命了,躺平任她摆布。
***
江妙云为他脱下鞋子,本来她以为长这样温润如春风拂面的公子,应该是没有烟火气的,然而没有洗过的脚,其实也是有些味道的。
她顿时觉得自己想歪了,自己是医者,怎么能胡思乱想。
她集中思想,又给他解下袜子,他的脚白一看就是没干过什么重活,但是脚趾上也是长着些脚毛的。
于是她的脑子又不受控制了,转眼对上他的眼神,他正面无表情的睨着她,似乎在监视她做什么坏事。
她装作非常专业的样子,放下手中的袜子,就凑上身去抓住了他的脚。
正在此时,有婢女送茶水进来,被这场面吓得进退不得,她也没看清,只看见有姑娘正捧着大人的脚。
这,这,这……
一瞬间婢女脑补了许多,然后装作没来过似的,端着茶水飞也似的跑了。
余下当事两人面面相觑,江妙云轻咳一声,抓起银针朝着他的内庭穴刺去。
这一针,犹如醍醐灌顶,酸爽一下从脚尖传到了脑中,直痛的他面部抽搐。
不过也是这一下,他瞬间感觉头痛好了许多,紧绷钝痛感渐消。人的精神一松弛,他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等醒来,她正在拔下他脚上的最后一根针。
“大人,有没有觉得松快一些?”
他穿妥鞋袜起身,扭了扭肩颈活动一番,果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好多了,白姑娘果然深得白先生深传。”
江妙云一边收拾的东西,边说:“三天为一疗程,明日大人得空再唤我。”
他点点头,说:“时辰不早了,白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江妙云背起药箱。
他送她至门口,忽见窗口火红一片,正想探个究竟,顺手一开门,猝不及防的,熊熊大火似一条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袭来。
“退后!”
他下意识的抬手遮住江妙云,掩着她后退数步。
没了门的阻挡,大火一下蹿进屋里,瞬间引燃布幔纸张火烛,越烧越旺,黑烟弥漫,熏的眼睛都睁不开。
“怎么突然起火了……咳咳……”
江妙云刚一开口,浓重的黑烟就呛的她直咳嗽。
“别说话。”
顾珩发现门口的路被大火给封死了,他们根本走不出去。屋内浓烟滚滚,只茶壶中一点水,他顾不得想太多,全数倒在白绢上,两人各自掩住口鼻。
他猫着腰,拉着江妙云往后走,想往后门翻窗而出,结果情况不容乐观,后门也被火包围了,竟无半点出路。
高温炙烤着两人,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江妙云心里有些害怕了,她才重生而来,还没搞清楚上辈子怎么死了,莫非如今就要葬身这场莫名的大火中?
她不甘心,开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别喊。”顾珩拉了拉她的袖子。
“不喊难道要等死吗?”她不解他都这个时候了,为何还这样神色淡定。
“这浓烟徒劳乱喊只会死的更快,大火瞒不住,人看到必定来救火。”
说的倒有些道理,她看着他,“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冷静的思考了一下,拉着她在浓烟中穿行,最终在一个角落里停下,并吩咐:“先蹲下。”
江妙云伸手摸了摸,是个巨大的铜滴漏,里面蓄着不少水。她将裙摆放进去浸湿,捂住口鼻。
顾珩则在一旁将几盆盆栽摔碎了,将里面的泥土挖了出来,在两人身旁围了个圈。
土不引火,他还挺聪明。
只是火越烧越大,窜上了房梁。江妙云看着头顶横卧的那条随时都能飞下的火龙,心头还是担忧不已。如果没人来救,最终还是会葬身火海。况且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如何灭的了。
“别怕,不会有事。”
看出了她的担忧,他出言安慰她。不过她比起其他女子镇定的多,至少没有大哭大喊,这已实属难能可见。
“我们再想想办法,肯定不会有事,信我。”
她看着他,“我信你。”
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但她这三个字,以及笃定的目光,让他生出了许多底气,恍惚间仿佛妻子在耳边轻声说,“三郎,你放手去干,我永远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