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的下乡巡视排场并不大,为当日抵达青峰县,他舍弃了官轿,改乘脚程更快的马车,衙役随从只五六名皆骑快马,连奴仆都未带,可谓轻装上阵。
江妙云在这队伍中属于特殊的一员,除她一人外皆是男子。她自然不能说自己会骑马,并且马术了得,柔弱的乡野女子白紫苏去哪里学骑马,他们也想当然的觉得她不会骑马。在顾珩的特许下,她被安排坐在车夫的身旁。
一路上不仅车速极快,还专抄小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颠得她屁股发麻,扬起的尘土还让她吃了一嘴的灰。她十分佩服都这个样子了,马车里的顾大人还能端坐着,气定神闲的看公文,偶尔还圈圈点点,不怕晃瞎眼睛吗?
她对这位年纪轻轻就已经当过丞相的顾大人十分好奇,频频转头偷望,只是任凭她搜肠刮肚,还是丁点都想不起京畿府有这么一号人物。
车夫注意到了这一点,说:“白姑娘你频频回头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她呵呵笑着,扯了扯被风吹起的衣摆。
“是不是觉得大人长的太俊了?”车夫压低了声音笑看着她。
她心里莫名虚了一下,脸上也发热,用手扇了扇风,说:“大叔你别乱说,我是在看这一路上为什么有那么多背负家当,拖家带口的人经过。”
“这也不是灾荒年,是挺奇怪。”
正说着,忽然马车往前一冲,江妙云差点跌下去,幸好她反应快抓住了马缰绳。
“发生何事?”
车内的顾珩问道。
车夫已经从车上跳了下去,说:“大人,车坏了,得请大人下车。”
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马车忽然坏了。江妙云四下一看,真是邪门,又是那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知名树林子。
好歹车夫说情况不算严重,他可以尽快修好。这样一来,一队人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见顾珩下了车,随从立刻从车上搬下一张交椅放在平坦的草地上,又恭敬的奉上一个青竹筒。“大人,您稍坐休息片刻,喝些水解解渴。”
江妙云远远的看着,想她父兄行军打仗皆是用羊皮囊子装水的,这细削的青竹能装多少。她看着他喝水,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嗓子眼里有些堵,口中还有一些细微的泥沙,她其实是渴了。
可能她垂涎水的眼神过于直白,直勾勾的盯着竹筒,他终于看出了她的意思,拿着竹筒的手朝她招了招。
她登时走了过去,笑着接过,“多谢顾大人!”
说罢,不管不顾直接打开塞子仰头喝起来。
豪爽的样子,一旁的随从见了,暗暗摇头,心下腹诽:到底是村姑,生的虽好看,却不懂礼数,这大人喝过的,她拿起来就喝,也不避讳着,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
江妙云哪知别人想那么复杂,只觉得清泉入喉,带着竹子的清甜,瞬间五脏六腑都清亮舒透了起来。
她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直到最后一滴,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都喝光了,不禁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全喝了……”
顾珩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女子还真是直率,这性子倒有几分像亡妻,不禁心头微软,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无妨。”
江妙云没料到他竟然露出一丝笑意,虽只是嘴角向上弯了弯,却是不可思议的好看,仿佛天地都亮了一个度,她不禁微愣。
“还要多久能上路。”他站起身来看着正埋头修车的车夫。
车夫连连说:“大人,快了,再稍等片刻。”
看来他真的挺重视这件事,江妙云在一旁说:“大人别担心,今日定能到,出了这片林子就不远了。”
他负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举目远眺,又问:“为何这路上有那么多人被这包袱,甚至锅碗瓢盆,像是在搬家?”
是很奇怪,随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隐约都起了一些不详的预感。
有衙役自告奋勇:“大人,卑职前去问一问。”
顾珩点头应允。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哭声,江妙云循声望去,见有个妇人披麻戴孝,推着一辆板车,上面像躺了个人盖着白布。待走近了些,再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日给她下迷药想卖了她的婆娘。
才短短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可只是把他们绑树上而已,连一下都没打过。
江妙云往前走了几步,喊道:“喂,出了什么事?”
那婆娘抬头愣了愣,而后认出了她,吓的不自觉的退了半步,而后又像坦然了,带着哭腔说:“走完亲戚了?你还是别回去了,闹瘟疫呢,这次我不骗你。”
顾珩一听,也不管他俩如何认识,忙问:“大婶,前面青峰县瘟疫严重吗?”
婆娘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什么来历,看上去非富即贵,说:“每天都死人,乱的很,你们别过去了,逃命吧。你们看到没,这些全是逃命的,再不走就晚了!”
江妙云上前去掩着口鼻揭开白布看了一眼,果然如赖二的死状如出一辙。想不到才短短几日,鼠疫已经传播至此,她根本不敢想象,汝河乡,青峰县会是个什么样子。
“大人,真的是鼠疫,口鼻出血、身上肿块、尸体绀紫发黑。”
顾珩看了一眼,手下捏了捏拳,不禁怒火中烧,青峰知县果然欺上瞒下,都这样的局面了,也不见他上报。若不是白紫苏冒死上访,任由其扩散开来,那等他知晓大概整个檀州就都完蛋了。
江妙云对着那婆娘说:“好心提醒你,快将尸体火化了。”
那婆娘哭的泪涟涟,“女侠,我可没敢再惹你,他死都死了,你还不让他入土为安。”
“这是鼠疫,会传人,家父乃郎中,你若想活命,就赶紧蒙住口鼻,将其速速火化。”
那婆娘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你不信就算了。”
江妙云说完不再理会她,她虽没被他们拐卖,可车上随身带着迷魂水,被害的姑娘肯定不少,她如今已算仁慈。
顾珩看了眼还没修好的马车,道:“不能再等了,即刻快马加鞭进城。”
江妙云见他就要上马,忙说:“大人,鼠疫危险易传染,应以纱布蒙口鼻。”
随从道:“白姑娘,这一时半刻去哪弄纱布!”
她想了想,撕下一片裙边,道:“暂时尚能对付。”
众人纷纷效仿,她笑着将那片布料呈到顾珩面前,“大人,将就对付一下。”
顾珩骑在马上,长睫微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然后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块上好的白绢,蒙住口鼻在脑后系个结。
江妙云尴尬的笑了笑,道:“这个自然再好不过。”
心中却忍不住吐槽,亏她怜惜他的衣衫昂贵,不忍他撕坏,原来白献殷勤,人家高高在上根本看不上她的粗布。
“张席,你带白姑娘同骑。”
抛下这句话,他已跃身而上策马而去,其他人纷纷跟上。
江妙云还在发愣,张席便道:“白姑娘,特殊情况万不得已,恕在下冒昧。”说着一把将她提上了马背。
幸好她会骑马,若是真的白紫苏被他这么凌空一提溜准能吓晕过去。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位看起来养尊处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顾大人,马术居然还不错。她还以为文臣都不会骑马呢。
***
进了青峰县城,果然处处乱象,街道之上烂菜叶马粪猪屎随处都是,排污沟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米店门口有个人一袋米洒了,引起众人哄抢;一条死狗被人踩的血肉模糊稀巴烂;医馆药铺挤得水泄不通,街头角落里还有病的无人询问就靠在墙角等死的,还有些神色惶恐带着家眷匆匆出城去的。
顾珩憋了一路的怒气,策马直冲青峰县衙。
青峰知县没料到顾珩会来,慌忙地迎了出来,官帽都来不及戴端正,便拱手作揖:“下官不知知州大人驾下,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顾珩瞧都不瞧他一眼,冷哼一声,喝道:“你是该死!”说罢径自走进县衙。
拂袖间,一枚荷包从他腰带上脱落坠在地上,他并未发现。江妙云跟在后面,赶紧上前拾了起来。
荷包口开了,露出里面的物事一角,是枚女子的珠花,玉梨翠叶,惟妙惟肖。
一个大男人随身携带着女子的珠花,想来是心上极其重要的人,就是不知道入他眼的女子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那珠花做工精细,她想偷偷拿出来看一眼,忽然心口抽痛,一瞬间的绞痛,揪的她皱起了眉心。
她赶紧帮他把东西收好,捂着心口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