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乘坐地铁前往洋基体育馆。这个时间,四号列车空荡荡的,他们很快找到座位坐下,米隆问:“你为什么揍那两个肌肉男?”
“你知道为什么。”温说。
“因为他们向你挑衅吗?”
“他们那副模样,很难称之为挑衅。”
“那你为什么揍他们?”
“因为这样最简单。”
“什么?”
温讨厌重复自己的话。
“你反应过度了,”米隆,“就像平常一样。”
“不,米隆,我的反应恰到好处。”
“你的意思是?”
“我名声在外,你知道的。”
“对,大家都说你是个很暴力的疯子。”
“完全正确。这个名声就是依赖你所谓的反应过度创造和获得的,有些时候,名声可以用来做交易,不是吗?”
“我想是的。”
“这对我们有帮助吗?”
“我想是的。”
“别再说‘我想是的’,”温说,“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认为我太容易冲动,就像你所说的,反应过度,他们都认为我这个人性情难料,不受控制,但是,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我从来都不会失控,恰恰相反,每一次出击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出手前我已经认真地衡量过利弊得失。”
“就说这一次,你认为这么做是利大于弊?”
“是的。”
“也就是说,在我们进去之前,你已经想好要揍他们两个一顿?”
“是的。我考虑过,等到我发现他们两个都没有武器,教训一下他们轻而易举时,我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只是为了进一步增强你的名声?”
“一个字,是。我的名声让我们安全,你认为小法的父亲为什么不让小法对你动手吗?”
“因为我是一缕阳光?因为我的存在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温笑了,“看来你也明白的。”
“这种事令你不安吗,温?”
“什么事?”
“像刚才那样攻击别人。”
“他们是打手,米隆,不是修女。”
“话虽如此,可是你毕竟毫无缘由地痛扁了他们一顿。”
“哦,我明白了,你不喜欢我揍他们,你更喜欢公平的格斗?”
“我不这么想,可是如果你的计算失误呢?”
“这个可能性非常低。”
“如果他们的其中一个比你估计的更加强悍,不会那么轻易被你击倒呢?如果你不得不折磨或者杀了他们呢?”
“他们是打手,米隆,不是修女。”
“你会那么做吗?”
“你知道我的答案。”
“我想是的。”
“有谁会哀悼他们的死呢?”温说,“他们只是两个自由地选择了以折磨和欺凌别人为生的人渣。”
米隆没有回答。列车到站了,旅客们纷纷下车,米隆和温仍然坐在座位上。
“可是你以此为荣。”米隆说。
温沉默。
“当然,你有别的理由,可是你享受暴力。”
“你不是吗?米隆。”
“我和你不同。”
“是的,和我不同,但你感到刺激。”
“事后,我常常觉得恶心。”
“哦,米隆。这可能是因为你是个人道主义者。”
他们走出地铁,来到161街,默默地走进洋基体育馆。距离比赛开始还有4个小时,可是已经有几百名球迷在排从场,等着看球员热身。一根巨大的路易斯维尔广告球棒投下长长的影子,为数众多的警察站在成群的黄牛旁边,两者相安无事。球场四周有一些卖热狗的推车,有的还装了Yoo-Hoo遮阳伞,呵,真是诱人。在媒体入口处,米隆出示自己的名片,瞀卫打电话确认后,放他们进去。
他们两人沿着右侧的楼梯往下走,穿过体育馆隧道,眼前立即出现了明亮的阳光和青翠的草皮。米隆和温刚才一直在讨论暴力的特性,现在,米隆想起了爸爸的电话。爸爸是米隆见过的最温和的人,这么多年来,米隆只有一次见过爸爸展现暴力,而这唯一的一次暴力事件就是发生在洋基体育馆。
那年米隆10岁,爸爸带着他和5岁的弟弟布拉德来看比赛。爸爸已经买到了后排的4个座位,可是最后时刻,他的一个生意伙伴又给了他两张第3排的票,就在红袜队板凳区的后面。布拉德是红袜队的铁杆粉丝,于是爸爸建议布拉德和米隆坐在球员休息区旁看几轮击球,而爸爸自己则留在后排。米隆兴奋地拉着布拉德的手朝包厢走去,呵,这个位置可实在太棒了。
布拉德欢呼雀跃,以一个5岁孩子的激情大喊大叫,活像个小疯子。他看到了击球手区的卡尔·亚斯崔姆斯基,于是扯开嗓子大喊:“亚斯!亚斯!”坐在他们前面的男人转过头来,他大约25岁上下,留着胡子,看起来有点像教堂里的耶稣。“够了!”胡子对着布拉德大声呵斥,“安静点!”
布拉德一脸委屈。
“别管他,”米隆说,“你有叫喊的权利。”
胡子的动作飞快,一把抓住米隆的衬衫,巨大的拳头把洋基体育馆的标志揪成一团,他把米隆拉向自己,满嘴酒气地叫着:“他叫得我的女朋友头痛,马上给我闭嘴。”
米隆心里充满了恐惧,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水。他只记得当时吓坏了,更重要的是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令他感觉到耻辱。胡子又瞪了米隆几秒钟,然后一把把他推开。米隆拉起布拉德的手,冲回到后排。他努力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10岁的小孩确实还是不擅长表演,而且作为父亲那一定可以看穿自己的儿子的心思,仿佛自己就住在儿子心里似的。
“出什么事了吗?”爸爸问。
米隆犹犹豫豫,爸爸又问一遍,米隆终于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爸爸。瞬间,爸爸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米隆以前没见过爸爸变成这个模样,后来也没有再见过。爸爸的眼睛仿佛就要爆炸了,脸涨得通红,目光里充满了愤怒。
“我很快就回来。”爸爸说。
米隆用望远镜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爸爸走到前排,坐在红袜队的休息区后,仍然红着脸,爸爸把手合成喇叭状,围在嘴边,身体前倾,开始全力叫喊。开始的时候,胡子忍住不理会他,爸爸就像麦克·泰森那样凑到胡子的耳边,继续大声嚷嚷。终于,胡子转过身来,接下来爸爸的举动让米隆震惊:他狠狠推了胡子一把,连推了两下,然后指着出口,用国际通用的手势,请对手到外面好好谈谈。胡子拒绝了,爸爸又推了他一把。
两名保安人员冲下台阶,拉开他们两个,但没有要求他们退场。爸爸回到后排,“你们到前面去吧,”爸爸说,“他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了。”
可是米隆和布拉德摇头,他们更愿意和爸爸一起坐在后排。
温说:“怎么了,又进入时间隧道了?”
米隆点点头。
“你一定意识到了,你还太年轻,不应该如此经常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是啊,我知道。”
一群洋基队员坐在外场的草坪上,伸展双腿,把双手背在身后,和局促不安等着小联盟比赛开始的孩子们没什么两样,一个西装合身的男人正在对他们讲话。那人激动地挥舞着双手,面带笑容,充满热情,就像断头台上信仰死而复生的教徒对于来世的陶醉。米隆认出了他,眼前这位正在做这激情洋溢的演讲的人就是索亚·威尔斯。两年前,威尔斯还是默默无闻的无名之辈,到处喋喋不休地宣扬毫无新意的教条理论,诸如如何找到你自己,释放你的潜能,为自己做些什么之类的,好像人们还不够自私自利一样。当梅耶夫妇雇佣他为员工做演讲之后,他开始时来运转了,尽管演讲内容毫无新意,可是效果却很显著,索亚·威尔斯几乎是-夜成名。有人开始找他写书,还有一个聪明的书名——《通向美好之路的威尔斯指南》(The Wells Guide to Wellness),接着,威尔斯开始录制广告、录音带、影碟,逐渐成一个理论框架,随之是一个完整的自助理论体系,全美国500强的大公司开始邀请他去演讲。梅耶夫妇收购洋基队之后,也将他一并带了过来,还赋予他一个心理咨询激励师之类的头衔。
当索亚·威尔斯看到温时,兴奋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他嗅到了一新客户的气息。”米隆说。
“也可能是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帅的人。”
“哦,对,”米隆说,“也有这种可能。”
威尔斯重新转向他的球员们,挥舞手势大声地喊了一些热情的激励人的口号,然后拍一下手,和队员们道别。他回头看着温,用力地挥挥手,接着蹦蹦跳地跑了过来,活像一只小狗追赶着吱吱叫的新鲜玩具,或者一个政客追逐潜在的赞助人。
温皱起眉,“没骨气。”
米隆点点头。
“你想要我款待他吗?”
“药检的时候他应该在场,而且他是球队的心理咨询师,可能会听到过不少传言。”
“好吧,”温说,“你去找克鲁的室友,我来对付索亚。”
伊诺斯·卡布拉尔是个英俊瘦削的古巴人,快速球犹如火箭炮,不过曲线球还需要进一步练习。他24岁了,可是看起来仍是稚气未脱,搞不好买酒时店员还会以为他不够年龄,向他索要证件也不一定。他站在那里看击球训练,全身放松,只有嘴在忙碌。和大多数的替补投球手一样,他用力地嚼着口香糖或者烟草,就像狮子在啃刚刚捕获的羚羊。
米隆走上前去作自我介绍。
伊诺斯握着米隆的手说:“我知道你是谁。”
“哦?”
“克鲁经常说起你,他认为我应该和你签约。”
米隆的内心一阵剧痛,“克鲁这么说吗?”
“我想过要换经纪人,”伊诺斯继续说,“可是我的经纪人对我还不错,不是吗?是他让我变得富有。”
“我不想攻击别人,伊诺斯,可是让你富有的是你自己,经纪人只是起到一个促进作用,他并不能创造财富。”
伊诺斯点点头,“你知道我的故事吗?”
对于伊诺斯的故事,米隆只是略知一二。那次航行非常艰难,在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人人都认为他们已经葬身鱼腹。当他们终于被发现时,8个古巴人中只有两个人幸存,死者中包括伊诺斯的哥哥赫克托——他被认为是古巴过去10年来最优秀的运动员,而天分略逊一筹的伊诺斯也差点由于脱水严重而丧命。
“我只是在报社看到过一些。”米隆说。
“我来到美国时,我的经纪人出现在我身边。我在迈阿密有亲人,那个经纪人听说了我们兄弟的事情后,借钱给我的亲人,还付清了我们的医疗费,送了一些钱、珠宝和一辆车给我,并承诺给我更多的钱,我接受了。”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有灵魂。”
“你想找一个有灵魂的经纪人?”
伊诺斯耸耸肩,“我是个天主教徒,”他说,“我们相信奇迹。”
两人都笑了。
伊诺斯似乎默默地打量着米隆,“克鲁总是怀疑别人,甚至也怀疑我,他总是给自己裹上一个坚硬的外壳。”
“我知道。”米隆说。
“可是他信任你,他说你是个好人,他说他曾经用生命来信任你,而且愿意再次这么做。”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克鲁对人格的判断不怎么在行。”
“我不这么认为。”
“伊诺斯,我想和你谈谈克鲁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星期。”
伊诺斯扬起一边的眉毛,“我还以为你是来拉拢我的呢。”
“不,”米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不过,你听说过一‘举两得’这个成语吗?”
伊诺斯笑了,“你想知道什么?”
“克鲁没有通过药检,你对此感到吃惊吗?”
伊诺斯捡起一根球棒,不停地握紧又松开,寻找着最佳状态。很有趣,他是个职业棒球联盟的投球手,但可能从来没有尝试过击球。“我不明白毒痛这个玩意,”他说,“在我的家乡,一个人或许愿意喝得酩酊大醉,只要他能够付得起酒钱,反正生活也是一团糟糕,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在这儿,如果你拥有克鲁所拥有的一切……”他没有说完,因为没有必要指明显而易见的事实。
“曾经有一次,克鲁试着向我解释,”伊诺斯继续说,“他说:‘有时候,你不是想逃避世界,而是想逃避自己’,”他扬起头,“你相信吗?”
“不太相信,”米隆说,“和很多聪明的说法一样,听起来不错,可是像是在为自己辩护。”
伊诺斯笑了,“你生他的气了。”
“我想是的。”
“别这样,他是个很不快乐的人,米隆。他是个需要太多借口的人……他的心碎了,不是吗?”
米隆没有说话。
“克鲁努力过,你想象不出他有多么努力。他晚上不再出门,如果我们的房间里有迷你酒吧,他都会叫服务员抬出去。他也不再和以前的那些朋友搅在一起,因为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他一直都处在一种战战兢兢的状态下,他一直在努力,过得很辛苦。”
“但最终他还是迷失了自己。”米隆补充说。
“我从没有见过克鲁吸毒,也没有见过他喝酒。”
“可是你注意到他的一些变化。”
伊诺斯点头。“他的生活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因为发生了太多糟糕的事情。”
“什么糟糕的事情?”
突然间,管风琴的音乐声变得高亢起来,传奇的艾迪·莱顿开始演绎经典的棒球场曲目——《伊帕内玛姑娘》。伊诺斯把球棒举到肩膀上,然后又放下,“谈论这些内容,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这么问不是为了寻开心,我想查出是谁杀了克鲁。”
“报纸上说,是你的助理干的。”
“他们错了。”
伊诺斯盯着球棒,仿佛路易士威尔几个字底下藏着什么秘密。米隆试着提示他。
“克鲁在死之前取出了20万美元,”米隆说,“他有经济上的问题吗?”
“至少我不知道。”
“他赌博吗?”
“不,我没见过他赌博。”
“你知道他换了经纪人吗?”
伊诺斯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炒了你?”
“显然,他这么做了。”
“我不知道,”伊诺斯说,“我只知道他到处找你,可是不知道这件事。”
“那是为什么,伊诺斯?是什么事情让他垮掉的?”
伊诺斯抬起头,对着阳光眨眨眼睛。天气很好,非常适合夜间比赛。很快,球迷们将会接踵而至,挤满体育馆,在心里留下一段属于自己的记忆。全世界的体育馆每天都在上演着相同的故事,今天,又会有一些孩子经历他们激动人心的第-次。
“他的婚姻,”伊诺斯说,“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你认识邦妮吗?”
“认识。”
“克鲁非常爱她。”
“他表达爱的方式有些奇怪。”
伊诺斯笑了,“跟很多女人上床,我想这样的事情中受到伤害最深的是克鲁自己。”
“这话听起来同样像是自我辩护,伊诺斯。克鲁或许是把堕落升华到了艺术的形式,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他背叛妻子的借口。”
“我想克鲁也同意这一点。可是克鲁伤害最深的是他自己。”
“别骗自己了,他也伤害了邦妮。”
“是的,当然,你说得对。可是克鲁仍然爱她,当邦妮把他赶出家门时,他非常伤心,你一定无法想象。”
“你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吗?”
伊诺斯犹豫了一下,“没有太多可说的,克鲁觉得邦妮背叛了他,非常生气。”
“你知道以前克鲁也曾经在外面厮混。”
“是的。”
“那么,这一次与以前相比有什么不同吗?邦妮已经习惯了克鲁的一再出轨,是什么让她最终爆发?他这次的女友是谁?”
伊诺斯露出迷惑的神情,“你认为邦妮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把克鲁赶出家门的?”
“不是吗?”
伊诺斯摇摇头。
“你似乎很肯定。”
“不是女人。对于克鲁来说,女人就像酒和毒品一样,很容易就可以放弃。”
米隆困惑不解,“这么说,克鲁并没有出轨?”
“克鲁没有出轨,”伊诺斯说,“这一次,出轨的是邦妮。”
米隆的头脑突然灵光乍现,他感到一阵寒流流遍全身,压迫着胃部,他丢下一句再见,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