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纪夫与鳟二愣在原地好一段时间,只是恍惚地望着现场。又来了几辆警车,警察们纷纷现身,拉起封锁线,镁光灯此起彼落。大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感觉仿佛透过遭水柱冲刷的玻璃观察着事件现场。
“两位。”一名撑着伞的西装男士走了过来,他的肩膀宽阔,嘴唇厚实,发量稀薄,眼睛细小,“方便请教一下吗?”
男士很像在电视上看到演刑警的演员。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由纪夫试着问道。
男士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可能是被高中生以对等的姿态问话,心里太舒服吧。
“被害者好像死一段时间了。你们两位什么时候就在这里的?”
“什么时候啊……”由纪夫看了鳟二一眼,回道:“三点。”
“你们两个是不同高中的学生吧?跑来这里干什么?”男士望着两人的制服问道。
由纪夫当场思考了起来。看样子要是扯出牛蒡男、古谷和富田林,事情会变得更复杂,但是如果回答说是回家途中巧遇,瓦斯槽这儿又太偏僻了。“我和鳟二是小学就认识的朋友,”由纪夫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刚好在放学路上遇到,可是我没理会他,鳟二一气之下就把我叫来这里了。”
“打算干一架吗?”男士的鼻翼微微颤动,语带嘲讽地说道。
“我是没那个意思啦。”由纪夫瞥了鳟二一眼。
“我也没那个意思啊!”鳟二慌忙顶回去,听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
“是吗?这样啊。嗯,我知道了。总之,先让我看一下你们的学生证吧。都带在身上吧?”
由纪夫点点头。
这时,两具担架从瓦斯槽后方被抬了出来,各由两人抬着,担架上盖着布。倾盆大雨中,担架被搬上了车,整个过程就只是在处理公事。由纪夫晓得那上头躺着的是尸体,现实感却迟迟无法涌上。
他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哪里了,四周仿佛覆上一层半透明的薄膜,雨的声响、警车的红色警示灯、濡湿的地面,面对这些事物,他除了茫然地伫立,什么也办不到。一方面由于方才与古谷及富田林的一番交手,一想到自己的无力,他很想当场双膝一软跪到地上。
由纪夫与鳟二先被带回车站前的警局接受询问,但并不是令人害怕、巨细靡遗的盘查,警察只是拿了毛巾让他们擦干淋湿的头发和学生制服,一边像是闲聊般问了几个问题。由纪夫因为左臂上有刀伤,他一直很小心隐藏着。“叫家长来接你们回去好吗?”年轻警察问道。
由纪夫心想,要是老实地回答“不要”,很可能引起警察怀疑,而且鳟二还偷偷地对他说了个可笑的提案:“我不想让我老爸担心,由纪夫,你的爸爸借一个给我用好不好?”于是由纪夫拨了电话回家,幸好接电话的是悟,听完由纪夫的说明之后,他并没有特别慌张,马上就掌握了状况,接着不到十分钟,四个父亲乘着白色休旅车来到了警局。
“这是我父亲。”
刑警见到来到警局柜台前的四人,露出一脸怀疑,由纪夫连忙出声解释。
“请问是哪位?”刑警又问道。
由纪夫瞪着父亲们,以视线无言地埋怨着:“你们干嘛一次四个全跑来啦!”但四人似乎都不甚在意。
“好了,回家喽。”勋说着拉了由纪夫的手臂。
“鳟二也一起吧。”悟轻拍了一下鳟二的肩头。
“真是被你们吓了好大一跳啊。”葵苦笑着,一脸稀奇地张望着警局内部;至于鹰,可能因为打从十多岁就素行不良,待在名为警局的建筑物里头对他而言相当痛苦,只见他嘀咕着:“好了好了,快走吧!”率先快步走了出去。
宽敞的休旅车内,负责驾驶的是勋,鹰坐在副驾驶座,后座第一列坐的是由纪夫与鳟二,第二列则是葵和悟。鹰的脚踏车仍留在瓦斯槽那边,他们打算改天再去牵回家。
“吓了我一跳呢。”在红灯前停下车的勋偏起头说道。
“为什么要跑去瓦斯槽那边呢?”鹰上半身一扭,回过头问道,那姿势就像是小孩子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坐不住似的,“干架吗?”
“好犀利啊,鹰爸。”鳟二用力地点了好几次头。
“为了什么事吵架呢?”沉稳的悟以坚定的嗓音问道。
由纪夫一开始只是回道:“很多原因啦。”想含糊带过,身旁的鳟二却立刻和盘托出:“其实是富田林先生找我麻烦,由纪夫是被牵连进来的。”
“也不是人家找麻烦,应该说是鳟二自作自受吧。”
听完由纪夫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每位父亲的脸色都很凝重,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话来,车内弥漫着掺杂了苦涩与紧张的肃杀气氛。
“富田林先生不能惹啊。”鹰搔着头叹了口气,“他那个人最在意这种事了,相当恐怖耶。”
“我很不想讲这种事,可是由纪夫、鳟二,”勋似乎真的是打从心底不想讲出这番话,“在学校外头,浅显易懂的规则或是通情达理的大人,都是不存在的。这世间到处是毫无道理、有理说不清的事物。你们高中生要是小看这些,下场会很惨的。”
“嗯,我知道。”由纪夫很快地应道。
“喔?很不错嘛。”勋语带讶异地说道,接着一打方向盘,车子来到大马路上。
“我今天才知道的。”
“今天?”身后的悟出声了。
“刚刚,和富田林先生的手下交谈了几句,被他的话点醒的。我们一直被保护得好好的,而且这世界上有非常多恐怖的事物。”
“这样啊。”悟应了声。
“这样啊。”葵也说道。
“这样啊。”勋也说了。
雨已经停了,太阳几乎沉入地平线,街道被染成一片铅灰色,显得冰冷寂寥。家家户户拉上窗帘,大楼商店则是纷纷拉下铁门,整个城镇正准备迎向夜晚。
“这下惨了啦,不是开玩笑的。我会被怎么处置呢?富田林先生超恐怖的说。”看向鳟二,他的确是怕到双眼充血,但讲起话来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今天真的是多亏警车出现,救了我们一命啊。”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死了啊?”鹰口气粗鲁地问道,但由纪夫和鳟二都不晓得答案,只能沉默以对。
“会不会和富田林先生有关呢?”葵说道。
“他的手下——那个叫古谷的,从他的反应看来,我觉得应该和他们没有关系。”因为古谷当时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警车出现,慌张撤离了现场,“而且警方说好像是自杀。”
他们从警方口中得知的情报非常少,只听说是一男一女关在车内吸入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已经死了大约一天了。
由纪夫抵达瓦斯槽的下午三点之前没多久,一名老先生刚好散步到那一带,发现了尸体而通报警察。
“等我下次再被叫出去,又没办法保证会出现尸体救我一命啊。”鳟二不知道有几分认真,竟随口说出这种不谨慎的发言。
“自杀啊……”悟兀自低喃。
“烧炭自杀的手法,在新闻上常看到呢。”
“那真的是自杀吗?”鹰甚至说出这样的臆测。
“什么意思?”
“如果是富田林先生,把人杀掉再布置成自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嘿唷嘿。”
“‘小菜’?那是什么菜?”由纪夫在意的点也很怪,“还‘嘿唷嘿’咧。”
“小菜因为量少易消化,这句话被延伸为轻而易举、不费力的意思。”悟依旧是周到地加以说明。
“这个世上就是有富田林那种家伙大摇大摆地活着,孩子们的性格才会愈来愈扭曲啦。”勋突然忿忿不平地说道。
“嗯,可以这么说。”悟也接口道。
“有什么关系嘛。满街的人里头,就算冒出一个像毒虫子的家伙又不会怎样,不然不就和活在无菌状态的主题乐园里一样了?”该说是不知为何,还是一如预期?鹰站出来帮富田林说话了,“你们应该也听过,要是环境太干净,免疫力是会下降的。”
“嗳,总之平安无事就好。我听到由纪夫和鳟二在警局的时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幸好你们没有被怀疑是凶手。这么说虽然对死者有些抱歉,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葵轻轻地说道。
“这倒是。”另外三位父亲几乎同时应道。
由纪夫不是很想开口说话,于是默默望向车窗外的景色。他察觉自己的呼吸依旧紊乱,双脚也在发抖。车子穿梭街道上,他无意识地望着飞逝而过的街景,右手压着左臂被刀子划破的制服裂口。侧过脸一看,发现蹲二将头倚着车窗,闭起双眼。该不会睡着了吧?但仔细一瞧,他真的睡着了。由纪夫很讶异,鳟二捅出这么大的楼子之后居然还睡得着。只听见勋说:“闹了一场下来,一定累坏了吧。”或许吧,由纪夫也有些困了,他深深地闭上眼,随着车行的摇晃,思考也愈来愈混沌,沉重的睡意开始使劲压向他。
“我就说嘛,知代长期出差的时候,家里一定会出事。”隐约传来鹰的话语。
额头感觉到车窗冰凉的触感,意识一点一点地消失。当左后方葵的手机响起时,他已经入睡九成了,整个人正咕嘟咕嘟地陷入睡眠泥沼,泥水淹到了肩头,只等头也沉下去就整个人昏睡过去了。朦胧之间,他脑海掠过这样的思绪——手机在响呢……葵接了电话呢……对方应该是女人吧……
“不会吧!”
葵很难得以这样情绪化的、近似惨叫的语气说话,话声在几乎睡着的由纪夫的脑中回荡。
“怎么了?”驾驶座上的勋粗鲁地问道。
“反正一定是被女人放鸽子了啦。”副驾驶座上的鹰说着风凉话。
葵则是对着手机追问:“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是真的吗?”
身后葵那严肃的话声,将由纪夫从睡眠泥沼中拉了上来。
葵挂上手机后,由纪夫回头望向他。虽然由于面朝行车相反方向,有些坐不稳,但由纪夫更担心的是葵那前所未见的凝重神情。
“到底是什么事啊?”鹰问道。
“谁打来的呢?”悟平静地问道。
“一个女的朋友。”葵回答之后,望向由纪夫说:“由纪夫,就是那个女孩子呀,告诉我们下田梅子地址的那个。”
“嗯。”由纪夫点点头。
“那个名字像老太婆的女的是谁啊?”鹰说。
“在赛狗场不是有一伙人掉包了那个公文包吗?当时在场的那名女子,就是下田小姐。”由纪夫说明道:“就是贴在恶质律师男野野村身边的那一位。”
“喔喔,那个女的啊。”鹰噗哧笑了出来,“一点也没有梅子的感觉嘛。”
“刚才打给我的女孩子说,警察打电话找她问话。”葵的语气沉重。
“警察?”悟蹙起眉头。
“下田梅子好像死了。”葵缓缓地说:“是自杀。”
咦?——由纪夫惊呼一声,登时动弹不得。
啥?——坐在副驾驶座的鹰也怔怔地应道。
啊?——勋一边开车一边尖锐地出声询问。
“这样啊。”全车只有悟依然保持冷静。而当然,鳟二仍旧张着嘴睡得昏天暗地,同样不见一丝惊慌,但那和冷不冷静完全是两回事。
“瓦斯槽旁边那辆车子里死亡的女性,似乎就是下田梅子。”或许是自己也很难相信,葵的语气有些半信半疑。
由纪夫的脑中浮现从瓦斯槽后方抬出来的担架,同时掠过脑海的,还有在赛狗场紧黏着野野村大助、娇艳的下田梅子。那个有着柔软肉感身影的她,短短几天后,却成了无机质冰冷担架上的物体。太难相信了。
由纪夫,还好吗?——传来葵和悟的声音,由纪夫想回说“我没事”,但他只是倚上车窗,闭上了眼。脑中一片混乱,他什么都不想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