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山家公寓大楼的正前方就是一条四线道的宽广双向大马路,大楼外墙是成片的磁砖壁面,看上去相当坚固。在斑马线这头等着红灯变绿的多惠子似乎很感动,“像这样站远远地看,觉得这栋楼好高级哦。”
小宫山家比先前来访时,给人的感觉更难亲近了,不知是否因为天空覆着带点灰色的云朵,四下显得有些昏暗。
“你看,这一带都是这种高级大楼,所以说,住这里的都是有钱人喽?”
小宫山家公寓大楼的对面,也就是由纪夫与多惠子现在站着地点的身后,同样是一栋高级公寓大楼。隔着大马路相映的两栋公寓大楼,宛如将棋的飞车与角行对峙似的。
“再不快点变灯,小宫山君都要逃走了啦。”由于红灯时间很长,多惠子嘟嚷了起来。
“不必担心他会逃走吧,小宫山的状况就是死不肯离开房间啊。”
“由纪夫也是个死脑筋啊。”多惠子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接着突然“啊!”了一声,由纪夫才在想不知怎么了,多惠子将身子靠了过来,压低声音说:“嗳,由纪夫,那里有怪人耶。”顺着多惠子的视线看去,小宫山家公寓大楼的前方路边,停了一辆休旅车外观的白色轻自动车,后座车窗是开着的,车内有人。由纪夫刚瞥到对方手上有相机,车内的人旋即关上车窗。
“那人怎么了吗?”
“欸,那就是八卦周刊的记者啊!该不会在偷拍我们吧?”
“拍我们?为了什么?”
“废话,当然是大独家呀!有四个父亲的高中男生与美女高中生幽会之类的。这下惨了啦!”
来到公寓大楼门口,摁下小宫山家的对讲机门铃,但没人回应。
由纪夫与多惠子对看一眼。
“没人在。”
“由纪夫,你也放弃得太快了吧。”
“这样三天两头来打扰,小宫山只会愈来愈踏不出家门啊。”
“虽然只是我的直觉,不过啊,我觉得小宫山君一定是苦于某种非常深刻的烦恼。”
“深刻的烦恼?”
“譬如恋爱的烦恼啊。”
“如果是恋爱的烦恼,关在房间里也不大可能找出解决办法吧。”
“搞不好他关在房间里焚香、数着念珠祈祷着:请保佑我的感情顺遂;保佑我感情顺遂、两情相悦!”
“有那种仪式吗?”
“没有。”
“这样啊。”由纪夫已经愈来愈习惯多惠子的思考模式了,“我在想,小宫山会不会是被谁欺负,还是恐惧谁才不敢去上学的。”
“对耶,小宫山君应该是被欺负了。没错,一定是这样。”
“可是我之前也说过,我只听过小宫山欺负他们棒球社学弟的传闻,所以实际状况是刚好相反吧。”
“那就是遭人报复啦。”多惠子噘着嘴说,语气宛如向父母顶嘴的小孩子。
“报复?”由纪夫不禁反问:“你是说他的学弟找他复仇?”
“没错。即使体格壮硕的小宫山君试图以寡敌众,对方大批人马一起攻上去,肯定撑不了多久的。这是很可能发生的吧?所以呢,他心里害怕,就不敢来学校了。”
“会那样吗?”
“你找个时间去盘问一下棒球社的学弟啦。”
“为什么我非得介入那么深不可?”有必要查遍所有蛛丝马迹,排除小宫山内心的障碍,把他带回学校去吗?“够了吧,回去了啦。”
“再一次。再试一次就好。”多惠子不肯罢休,又朝着对讲机按下小宫山家的房门号码。
几乎于此同时,身后响起扩音器喧闹的声音,“各位亲爱的乡亲父老!”一名女性以异样爽朗的声音,正对着马路呼喊,“白石肇!白石肇本人在这儿向您问安!”以及“知事选举候选人白石肇,恳请惠赐一票!”助选人员连珠炮似地念出宣传文,接着以宏亮的嗓门推销白石肇的丰富政坛经验,以及他胜过其他参选对手的年轻本钱。
多惠子掩住耳朵,但这么一来,也无法确认对讲机是否传出响应了。
由纪夫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宣传车,于是回头一看。
由于公寓大楼的大门与马路之间隔着小型花圃,由纪夫两人离车道有一段距离,但还是看得见一辆白色宣传车缓缓经过,车体挂着一条写着“白石肇”的横布条。副驾驶座上,一名西装男子正在挥手,似乎就是白石本人。后座则有数名戴着白手套的女性,透过敞开的车窗对路人挥手。由纪夫也没特别感动,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车子,却下意识受到了对方影响,不知不觉向车子挥了挥手。车上的女助选员们仿佛在无人岛上不抱任何希望送出的SOS讯号被救难船收到了似的,开心得不得了,更是激动地对着由纪夫挥手。
由纪夫正要回过头,又看到对面公寓大楼高处某楼层的阳台有人大力地挥着手,本来以为对方是在拍打晒着的棉被,但没看到被子,所以看来那名住户是在对着选举宣传车兴奋地挥手。由纪夫暗自佩服,还真的有人很爱凑热闹,大概是白石的支持者吧。
“为什么选举活动都要弄得那样吵吵闹闹的呢?”多惠子埋怨着,双眼仍盯着对讲机看,“只会干扰到民众罢了,对选举根本没帮助啊,我就看不出效果在哪。”
“可能他们也想不出其他的助选方法了吧。”
后来对讲机始终没反应,也可能是被宣传车的噪音盖过而没能听见。
多惠子伸出手指正要往对讲机门铃再度摁下,一名女子走了过来,多惠子于是退开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女子一面讲手机,一面穿过公寓大楼前的花圃,蹬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走近大门。
由纪夫与多惠子面面相觑,沉默地站在一旁。
“我会一直等你的。你不是说今天要来吗?那我什么时候才见得到你?你说话啊!是我哪里不够好吗?”对着电话另一头掏心掏肺倾诉的女子,似乎没留意到由纪夫两人。只见她拿出一张类似门禁卡的东西往对讲机旁的缝一刷,大门的自动锁应声打开,女子旋即走进大楼,就在大门关上前一刻,还传来女子沉痛的话语:“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
由纪夫又看了多惠子一眼,感叹道:“真酷。”
“那个女的,应该是被甩了吧。”多惠子语带同情地说道,她似乎也被这一幕吓得还没回过神,“好像连续剧的台词喔。”
“要是演连续剧,那么老掉牙的台词,女演员应该也不想说出口吧。”
“明明是个美人胚子,真是可惜了。”
“可能是对方那个男的身边又出现了更美的女人呀。”
“啊,你以貌取人哦。”
“是你先说的啊。”
“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电话的另一头是谁吗?”
“知道才有鬼吧。”
“我在猜啊,应该是氧气哦。氧气。”
“氧气?”多惠子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是说‘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吗?没有氧气当然活不下去喽。”
“无聊。”
由纪夫两人决定撤退了。
他们离开大门走没几步,刚好和一家四口错身而过。看到多惠子一脸深思地回头望着那一家子,由纪夫担心她在打的算盘是跟在那家子后头溜进大门,然后强行闯入小宫山家,于是他加快脚步朝来时路走。
“要是我啊,就会采取别的方式。”
“别的方式?拜访小宫山家还有别的方式吗?”
“不是啦,我是说选举活动。”
“啊,喔。”由纪夫没想到多惠子还在讲之前的话题。
“比起那样吵吵闹闹地开宣传车拜票,应该还有其他更有效的方法吧。”
“譬如说?”
“送高级点心给选民。”
“那是被禁止的。”
“那,好比说打扫街道呢?候选人三更半夜偷偷地把街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呢,虽然没告诉别人是自己做的,民众自然会知道是他的功劳。”
“原来自然会知道啊。”
“再不然,让候选人去制伏色狼还是强盗之类的,虽然他出手时可能得戴面罩,但是衣服下襬一带却隐约看得见他的候选人背带。”
“同学,那已经不是知事候选人需要具备的特质了,应该有更适合他的行业吧。”
“由纪夫你这人真的很无趣耶。”
“既然这么无趣,你就别理我了吧。”由纪夫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多惠子一听,登时颓丧地垂下肩,宛如被指出自己这十多年一路走来的路程不过是三十公分的距离,一脸失望不已的神情。由纪夫见她这副模样,又以开玩笑的口气补了一句:“有必要那么失落吗?”多惠子开口了:“亏人家还好心陪着这么无趣的你到处晃耶!”讲到“好心”二字时还特别加重语气。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由纪夫的肩膀,由纪夫吓了一跳回过头,而且由于心想来者应该是父亲吧,他刻意摆出一张臭脸,没想到站在眼前的却是高三的篮球社学长。这下糗了,由纪夫连忙露出微笑。
“熊本学长。”
“由纪夫,你在这种地方干嘛?”这位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球技高人一等、长相俊秀、一头柔软飘逸的头发、所到之处无不虏获女高中生的视线的熊本学长,俯视着由纪夫问道。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冷漠,虽然面朝由纪夫,想也知道他的视线彼端锁定的是由纪夫身旁的多惠子。
“哟。”熊本接着故作轻松地对多惠子打了招呼。
“你好。好久不见。”多惠子应道。由纪夫心想,还真冷淡,恋人分手后的对话都是这样吗?
“我都不晓得,原来熊本学长你之前和多惠子在交往啊。”由纪夫说道。
他并不关心这对前恋人的过往,单纯是因为察觉到此刻尴尬的气氛,总觉得该说点什么。
“喂,由纪夫,你干嘛用过去式?什么叫‘之前在交往’?谁跟你说我们分手来着?”
“咦?”由纪夫不禁有些胆寒,他从不晓得熊本学长会露出这么恐怖的神情,“你们没分手?”
“我和你已经分手了,不是吗?”多惠子说得斩钉截铁且直率。
“我不会答应的。”这位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球技高人一等、长相俊秀、一头柔软飘逸的头发、所到之处想必无不虏获女高中生的视线的熊本学长忿忿地回道。翕张的鼻孔,让他原先秀逸的面容显得狰狞,即使他的口气平淡得仿佛陈述事实,这句话却拥有足以撼动脚下道路的震撼力。
由纪夫这才终于察觉这两人的关系颇复杂。不,与其说是复杂,应该比较接近单纯地棘手。多惠子想分手,但熊本学长不愿意。两人目前的状况显然不出这样的模式。
“因为所谓的交往,应该是在两情相悦的前提下才成立的吧。当我想分手的那一刻起,两人的感情就已经注定玩完了啊。”
由纪夫心想,这话虽然不无道理,问题却在于对方能不能接受。熊本学长显然也这么觉得,“话是这么说,但人的心意并不能这么一语带过吧。”
由纪夫退到与多惠子和熊本学长等距离的地方,想在被牵连进两人的纠纷之前闪人。
犹记得刚进高中时,熊本学长那亲切的身影。当年由纪夫加入篮球社没多久,熊本学长温柔地对他说:“学弟,你的球感很不错嘛。”大概是在远处看到由纪夫每天一大早独自练习中距投篮吧,熊本学长点着头说:“只要看触球的方式和跳跃的力道,这个人有几两重,马上就知道了。”由纪夫抬头望着身材高大的学长,开心地心想,真是一位亲切又温柔的学长啊,似乎很值得信赖呢。然而,当由纪夫日渐展现实力,几次在练习赛中灵巧地闪过熊本学长射篮得分,开始赢得同学们的赞叹与尊敬之后,熊本学长的态度旋即变为冷淡,老是针对由纪夫所犯的小失误执拗地责骂。
“学长,我现在和由纪夫在交往,所以我跟你已经是不可能了。”多惠子随口胡扯,由纪夫吓得张大的嘴都阖不拢。
“喂,由纪夫,骗人的吧?”
“嗯,骗人的。”
“我没有骗人,是真的。所以学长,死了这条心吧。我和你已经解散,不可能重组了。”
熊本学长的眼神更严峻了。
“她是骗人的。”由纪夫再次强调,“学长,不要被她骗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啊。阿熊,我像是会说谎的人吗?”多惠子说得理直气壮,而且她话讲一讲,居然毫无预警地冒出两人交往时的昵称“阿熊”,由纪夫只得拚命忍笑。
“学长,其实我只是看上她的肉体啦,我和她并不是恋人的关系。”由纪夫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试着说道,但这下熊本学长更是睁圆了眼,“侮辱我很好玩吗?由纪夫。”
他话一说完,不给由纪夫任何机会辩解,转头便离去了。
“得救了——”一会儿之后,多惠子叹息道。
“得救你个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