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糖葫芦

夏风习习,和煦的阳光穿过两岸伸出的树叶洒落在身上,忽明忽暗,小舟随波飘摇,屈凝支着下巴盘坐在船头有些百无聊赖。

岸边婆娘们爽快地吆喝着做鱼虾买卖,男人三两结伴,小心地蹲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浣洗衣服,远远飘来伶人凄婉绵长的唱念,间或夹杂着几句声孩童的嬉笑回荡在耳边……和风送暖,两岸飘来阵阵饭食的香气……

这样一派琐碎平常的市井生活在屈凝看来多了莫名的人情味,好像自己也融入这熙熙攘攘其中,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烟火的气息。

“我要是有了夫郎会变成什么样?”

看着打起酒嗝的女人一脸讨好地冲背着婴儿的小夫郎要酒钱,屈凝不由地也在心里问自己,那时候,她会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妻主还是威严霸道的当家呢?

然而这种疑问刚冒出来就被她甩甩头抛开,想啥呢,小手都没拉过的光棍说起结婚讨夫郎什么的也太扯了。

“船家,下个河道靠岸吧。”

屈凝摸着肚子招呼道,哎,她还是先找个地方把五脏庙填填吧,小兰小玉被她打发去采买,难得没有人跟着自己,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她记得醉仙楼里的菜肴就很不错,正好今天得空再去试一试。

可当她随意往桥上一瞥,却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赶忙道:“欸~麻烦就在这停吧。”

踏上地面后,在船家受宠若惊的目光里微微一笑:“谢谢”,而后付了钱,抬脚离开。

……

齐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又来到这里,秉退贴身小厮的跟随,一个人出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当初落水的桥上,也是毁了他上一桩婚事的地方。

望着下面碧波荡漾的水纹他止不住地想,若是……若是他再从这里“掉”下去,是不是就能推掉这门亲事,再不然风寒复发也总能拖上一拖,说不定那位黄解元在这段时间里又看上别人,就不再求娶自己了呢?

收到荷夏的打听,人家考中头名,不过半月就收了三房小侍,自己即便嫁过去怕也只是泯然于众的边角料吧,齐鑫自嘲地想,在这场互利互惠的姻缘中他有什么值得让别人另眼相待的吗?

一想到往后大半辈子会被圈在后宅中与无数和他一样的年轻男孩子明争暗斗,齐鑫就觉得未来一片灰暗,那种看不见任何希望的无力感比溺水的时候还令人窒息。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冷不丁的好奇在身后响起,齐鑫惊讶地回过头,就见眉目如画的少女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潋滟波光倒映在她春水似的明眸深处,眉眼间融着一种暖阳般的温柔。

某一瞬间,齐鑫的心脏有片刻漏拍,好像在这人的注视下,自己就是世间唯一能被对方付诸柔情、满眼珍惜的存在。

“没、没什么。”

少年快速垂下眼睑,告诉自己只是错觉,什么另眼相待的温柔,不过是耽于对方好颜色的幻想罢了,很早自己就知道,屈姐姐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另一个男孩子不是吗?再说,他如今也要订亲了……

屈凝看着少年那双原本神采奕奕的小鹿眼睛霎那间暗淡下去,忽然间有些好奇身前这颗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都说年少不识愁滋味,到底什么事情会让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独自站在桥上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想请你帮个忙,现在有时间吗?”

担心被拒绝,屈凝还特意找了个理由,果然,善良的少年抬起头来面露疑问。

“陪我吃顿饭吧,”屈凝受不了地摇头叹气,“一个人真的是太~~~无聊了。”

以少女爱凑热闹更爱找麻烦成为热闹的处事风格,并不让人意外会说出这种话来。

吃个饭也没什么,齐鑫心想,等到婚期定下,以后能独自出府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吧。

见面前人点头屈凝笑了起来,“走着。”

幽国的传统,女男间的大防虽然算不上呆板苛刻,但在等级和从属地位上却是渭泾分明。男子不兴读书、不得参与礼祭、不允许忤逆家中女性长辈,甚至不可与女子并肩前行。

所以当发现齐鑫下了桥就一直与自己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跟在身后的时候,屈凝心下了然地挑挑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从先前特意大声、生怕后面人听不到的说话方式渐渐转为不贴近根本听不清的自言自语。

“你#¥%&……&嘛?”说完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齐鑫懵:怎、怎么了?

并没有任何解释,屈凝只是叹气,而后一脸失落地转回去继续走。

摸不着头脑的少年继续跟,没一会:

“你#…~@,¥@#&真的喜欢@¥#&*。”

“……你说什么?”

虽然看不见前面人的表情,可语气听来却似乎很是严肃?齐鑫纠结地瞅着前人修长的后脖颈,害怕错过什么重要的话还斟酌着追加了一句:

“屈姐姐?”

屈凝当然装作没听见,表明上扮演者一个莫得感情的带路机器,只是埋头一个劲地走,然而余光瞄着地上一前一后的影子,悄悄放缓了脚步。

她不会生我气了吧,齐鑫暗暗捏了捏手指,并没意识到在屈凝有意的“算计”下,两人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拉近,从几步缩短至两步、一步……而他的情绪尚陷在“惹对方不快”的不安中,忽然,前头又一声叹息穿来。

意识到对方要第三次开口,害怕再错过话题,来不及多想,少年慢慢凑上去,屏气凝神等着女孩发话。

“我承认我确实很饿,”屈凝郑重地坦白,“但还没到吃人的地步……”

在少年迷茫的目光中,偏过头一脸俏皮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你可以放心地靠近我,像这样也没关系。”

肩膀被轻轻地撞了一下,齐鑫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竟然如此贴近,几乎算得上并肩而行了,衣料在行走间一触即分,再一触……再分……反反复复。

少女今日穿了一件淡紫的烟罗褶裙,纤腰细颈,走动间撒落的裙摆就像片绮丽的紫色云霞一样飘逸动人。

齐鑫注意到少女上臂挨着自己肩膀的位置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精致兰花,在甩臂摩擦间一会消失一会出现。

刚刚就是这朵小花同我相碰的吧,齐鑫忍不住地想,这辈子除了同胞的三姐以外从来不曾与其他异性并肩过,就连从小到大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大姐二姐都会在成年后有意识地与他错开偶尔并齐的身位,与母亲出游的时候更是时刻低头罩在她的影子里,没必要认路不允许张望,只要会缄默跟随就好。

齐鑫知道并不是她们不疼爱自己了,而是时间和世故告诉她们要保持女子的骄矜与尊荣,你看,仅仅是一前一后、几步的距离,却像鸿沟一样把他们之间的尊卑分地明明白白、难以逾越。

然而,向来居惯从属地位的齐鑫,却在今天看见一朵娇嫩的小兰花越过天堑轻盈落地在自己的肩头。

她对自己说:“你看,这样站一起多好,你走我也走,我停你也停,想去哪抬脚就去,谁也不用做谁的小尾巴。”

见齐鑫愣怔着没有回答,屈凝索性快步跨到对方面前,一边倒退着还一边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我知道你们有规矩,但是你看看我是服规矩的人吗?”

“在我面前什么规矩教条都是狗屁。”

齐鑫先前还觉得她是优美的云霞,现在却又觉得她明媚洒脱地像是向阳的蔷薇,在丛林中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不受任何砖瓦的约束。

……

“你先前没转头的时候说了什么?”

不再躲在自己身后,少年大方地走到自己身侧的时候状似随口一提。

先前?屈凝蹙眉回忆,忽然记起来,哦~那句啊,为了拉近距离胡诹的?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欢吃糖葫芦。”

齐鑫:???

屈凝清清嗓子,在少年满脸疑惑的表情中,又重复了一遍原话。

“我是说——‘你大概不知道,我真的喜欢吃糖葫芦’”。

齐鑫:……哦。

好吧,屈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正形,嘴角一抽,接着问:“那前一句呢?”

这下屈凝回答地快极了,甚至重复了当时的语气和表情,大眼睛还期待地冲人眨了眨,“你吃过糖葫芦嘛?”

出乎意料地是,这种毫无营养的问题,身边人居然沉默了下来。

“不会吧,齐小鱼,你没吃过糖葫芦?”屈凝惊讶地看着身边少年撇过脸去,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以前看过的种种狗血桥段。

什么富人家(权贵家)的孩子从小被教育不要吃路边的“垃圾食品”(平民食物),心里却对普通孩子的小零食(糖葫芦)羡慕不已。

或者遭遇父母填鸭式的培养,疯狂帮报兴趣班(《正夫的修炼手册》、《斗倒妻主宠侍的一百种方法》、《如何让你的女儿成为x府继承人》……)

再或者听邪恶的大人夜夜讲大灰狼吃小孩的故事,被告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否则小丁丁就没了,被吓出童年阴影自此以后不敢出门的自闭小孩……

……

不论哪一种,都能让童年悲惨的天才屈博士感同身受,在心里泪流不止。

在她六岁测出超高智商往后,除了睡觉,再没有一个小时不在知识的海洋里打滚。小时候没有享受过普通少女的快乐,长大独立了就会疯狂找补,谁都不知道原来平时一投入研究就“冷酷无情”的科研狂魔私下里其实是个爱吃跳跳糖火鸡面臭豆腐糖葫芦、爱吹着大大泡泡糖追狗血剧和少女漫、想谈恋爱却懒怂懒怂、人前冷艳人后呆萌少女心爆表的嘤嘤怪吧(┯_┯)……

屈凝(T^T):“嘤嘤嘤,孩子太惨了,走,姐带你买糖去。”

在齐鑫别扭的表情中,拉过对方的胳膊就往回走。

殊不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屈混世色心又起,截道齐家小少的消息又在茶楼巷口传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