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沉入水面。
所有的光辉尽数隐去了,夜幕渐渐迫近了。
殷善玉怔怔地立在微风中,任由怀里的人放声痛哭着。
傅景秋的性子向?来是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他从不似寻常男儿那样轻易便会伤感。这还?是她俩自相识以来单独相处时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落泪,也是他头一回褪去所有坚硬锋芒流露出柔软脆弱的一面。
可即便身处这样的凄楚情绪,她心里头却还能维持平静无波,只犹豫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也就在这一刻,脑中好似突然有许多念头疾速掠过?,纵然快得让人捉摸不定,心里头却分明有什么越来越明晰了……
眼前忽然浮现起那日在城西郊外十里桃林里,凉欢捏着她赠与他的桃花玉骨扇笑意吟吟却眼眶泛红的模样,想起他将她搂入怀中时,那瞬间石破天惊样的心跳如雷,记起他那带着浅浅咸涩淡淡微凉的一个深吻。
目光一转,又回到那个在棠欢宫里的沁凉深夜,他在她怀里隐忍地蹙着眉头,浑身俱颤,死死咬着嘴唇,苍白着脸,眼角缓缓淌出泪来,好似有灼热的岩浆在她心头滚过?,留下一地瑟缩的剧疼。
还?有欢露池里,他只消一个黯淡背影,一句幽幽轻叹,她就立时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只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剖出来叫他看?个分明瞧个清楚。
她原以为自己一直是将他当做夫郎在疼爱,自然一切好的都给他。
然而,却好像早已远远不?止如此了。
要否则她又怎会有忍不?住那想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与他分享的这种心情,怎会有如此迫切地想要成?长,想要变得更强,想要保护他让他可以依靠的这种念头,
怎会因为他稍有怀疑就恨不得把过?往所有情愫暧昧全都一股脑儿吐个干干净净,怎会因为他稍微流露出一丝半点的脆弱,就心疼到无以复加,只心甘情愿到奋不?顾身竟连赴汤蹈火也毫无畏惧,
又怎会……
在得到了他如此真挚灼热的情感后,却还是患得患失,生怕有一天会发现眼前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境错觉,一旦打碎了行?差踏错了,她就会登时如坠深渊,一无所有。
觉醒过?来这一瞬,好似山崩地裂,好似天翻地覆。
天地陡然失色,只她那双清澈眼眸中骤然亮起一道破云而?出不可逼视的耀眼光芒。
浑身颤抖得好似下一刻就有一股不可控制的巨大力量要破体而?出,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直直地望进面前那幢幢夜色,静谧水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中已然凝聚了千百万种复杂情绪,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急遽上扬起来,从前那一直以来被她默默忽视的陌生冲动突然之间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来她对凉欢……
早已不?是当初那种责任驱使下的理所当然,而?是真真切切的发自内心的喜爱。
想不计一切地对一个人好,想与他共度一生白首到老的那种喜爱……
她忽的又摇头轻笑起来,直笑得眼底有泪光闪动,她是多么傻,多么迟钝啊!
这样深刻的感情,她却一直毫无所觉,还?只当做是寻常。
既然如今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与其独自困顿烦扰,不?如像凉欢说的那样,彼此坦诚,将自成亲以来心里所有的疑惑不?安都悉数相告,也许他会亲口给她一个答案。
她忽的将怀里的景秋轻轻地推开,虽神色间有些许歉然不忍,脸上却难掩蠢蠢欲动的欢欣雀跃。
此时此刻,傅景秋的心绪也已经平复下来了。
他睁开眼的一瞬,就直直地撞进了一片幽深夜色,电光火石间,脑袋里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他猛地一把攫住善玉的手,神色焦急得好似天都要塌下来了,不?住地摇着头喃喃自语道,“善玉,你现在必须马上回去,回到长皇子殿下身边去,不?要让夏侯渊得逞,不?能让她动摇了殿下的心,不?能让她毁了你们的感情。”
善玉有些微微茫然,不?知此时怎么会突然牵扯上夏侯太女,只下意识地觉得此事很有蹊跷,便皱着眉定定地望着他道,“你、你在说什么?夏侯太女?她现下在何处?”
傅景秋神色仓惶悔不?当初道,“对不起,对不起,夏侯渊要我将你支开,她说今晚就要去寻长皇子殿下,说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还?说、还?说等他听完了,就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
善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今晚?现在?!!”
傅景秋本下意识地在摇头,闻得此言,又不?住地点头,“别再问了,你快些回去,现在辰时刚过?,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快走!快走啊!”
善玉被他猝不?及防地推得向?前?一踉跄,只回头仓促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就忽的用尽全身气力朝书院方向发足狂奔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两边的景色在眼前全都飞速地模糊成?一团而后消失在身后。
此时此刻,她早已目空一切,心中只余下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
凉欢,等我!
千万要,等到我!
傅景秋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那用尽全力的每一步都好似踏在他碎了一地的心上。清泠月光映照在无波水面上,是凄寒透骨,是悄怆幽邃,他颓然地捂住胸口,嘴角轻轻抿起一抹苦涩的笑……
善玉,你一定要把握住手里的幸福。
……
殷善玉只觉得自己的心和肺好像就要炸裂了,巨大的喘息声充斥着耳膜,轰然作响。
她的体力本就不?好,况因着这积年累月不?分昼夜的阅读习惯,眼神也不?十分好。而?此刻偏偏夜色已经浓重到前路昏暗一片的地步,山路大多崎岖难行,她只摸索地万分吃力,这一路上不?知都跌了多少跤。
虽然又疲累又吃痛,但她却不曾停留片刻,跌倒了就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只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已。
好不容易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只见眼前房门紧闭着,屋里却是烛火通明,照得亮如白昼。
善玉咬了咬牙,直起身子撑着那一口气竭尽全力地奔到房门口,刚要破门而入就听得里头突然传来一只茶杯落地而碎的清脆响声——
在这寂静到几乎侧耳就能闻见虫鸣的小小院子里,显得是这样的刺耳而突兀。
她只屏息了这一瞬,耳边就立刻响起了一道仓惶失措心胆具颤、好似极为陌生却又分明极为熟悉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这、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她已经死了……
她六年前?就死了,死在淮北,死在淮河边上,死在我嫡亲的皇妹手上……
她是为了替我萧家守住这家国江山,守住这浩渺边疆才亲赴前?线浴血杀敌的,谁曾想临了却被我那愚昧无知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五皇妹与那楚贼里应外合给?活生生地害死了……”
凉欢忽然轻笑了一声,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大了那双腥红的眸子不?让那模糊了视线的泪水纷纷滚落,只苍凉萧瑟地嘶哑着声音道,“那日是我亲自在皇城门口迎她回家的,她的尸首就盛在那死气成?成?的厚重棺椁里,被那楚贼的炮火轰得面目全非。那双能弹琴作画舞刀弄剑的手被人自肩上齐齐斩断了,直到最后还紧紧地攥着手里那把越湛剑……”
“那是我亲手绘了图样送去铸成的越湛剑啊……”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凉欢的声音哽咽了下,终是捂住脸痛彻心扉地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那是我在出征前?,当着三?军之面,亲手交与她手中,嘱咐她定要安然无恙凯旋归来的越湛剑啊……”
这一刻,只顾自沉浸在极大悲恸中的凉欢又如何能知道,就在距离他只一门之隔的屋外,被汗水湿透了衣衫、被草屑泥土揉得浑身脏乱、还?犹在平复着狂乱喘息的善玉,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都好似在一瞬间被抽走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
那双满怀着期望希冀想要推门而入的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