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这样的样式就可以?”
“随便啊……”
“新房里面需要改动的地方不多,你看看?”
“随便啊……”
“迎亲的时候八抬大轿,也要装饰一番……”
“随便啊……”
顾琏城手里拿着一张清单,上面详细罗列着成亲需要采办的东西,以及整改方案。可问她什么她都无所谓,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这两日都没去账上去,沈未央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盘,半天回他一句,还全都是随便。
她微微低着头,洁白的颈子,和垂在脸边的发丝,映入他的眼底,平添许多美意。
她竟然真是女子,甚至还直截了当的承认了。
虽然君后和顾家,图的是她的财力,但是他有些庆幸是她,在他没有选择的时候遇见她,至少这个人,她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的身份也瞒不了多久,想到这里,他心中恼意少了些许。只是一看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大门口的那一幕,少年与她亲密无间,那日也是还曾亲吻与他……
许是目光久了些,未央终于抬眸:“大公子看什么?”
他别过目光去,用笔在竹简上面圈着圈圈:“我看你,太女命我来问你,可你也没什么意见,既然如此我可就看着操办了,到时候如有不周到的地方千万别怪我。”
都是真的不在意,她又怎会怪他。
她笑笑,继续拨着算盘一心二用:“说起来大公子也算是燕京的第一公子了,怎么从来就没考虑过婚事吗?”
这纯属是八卦性质的问话,顾琏城又看向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未央也真是就是随口一问,见他没应,也没注意。
福宝端茶上来,她伸手端过茶碗,下意识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顾琏城想起君后说的那两句话,抿着茶也不言语。
二人坐在一处,也是各忙各的,好半晌都没有人说上一句话。秋日的晚上,还是燥热的,福宝给二人又上了软面凉糕,未央对着账本,先还没太注意,等她对了几个账本感到疲乏了,伸手抻了个懒腰,一眼瞧见盘子里的软糕少了几块,而顾琏城……似乎在打盹?
灰衣人送了东西到她府上以后就离开了,顾琏城单手支脸,眼睛闭着一点点头打着瞌睡。
他双眸微闭,就连手边的茶水也喝掉了。
从前见过多少次,他对她可是嫌弃得狠,这会儿在她这又吃又喝算怎么个事情?
而且,都……酉时已过,这人怎么还没有走的意思?
他身上淡淡安眠香气,是那样的熟悉。
沈未央托腮看着他,平日都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这会看着更像一个像普通男人,不由失笑,也是出了声音,他头一低一个瞌睡这就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
“嗯,好像是。”
“你怎不叫我?”
“我为什么要叫你?”
顾琏城脑中还浑浑噩噩的,这个安眠香的味道,老早年有个御医家里曾有过,有助于睡眠。后来在沈未央身上闻到还不大相信,现在失而复得简直神效,他拒绝去想到底是香能催眠,还是在她面前,已经少有防备。
总而言之是很轻易就睡着了,他低头见她目光所及还看着那糕点,有些不大自在。
他可能也是真的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情,未央连忙解释:“吃点糕点喝点茶水这不算什么,其实陈子邯总到我这蹦跶,一来就要吃要喝的福宝这是习惯了。”
不解释还好点,一提起那陈小公子,顾琏城脸色不虞。
她刚才说起那少年,可是一脸无奈,双眸中尽是笑意,他踌躇片刻,淡淡道:“虽然你现在不是女子身份,但也该注意些举动,莫不要明目张胆地和小公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到时候落人口实,就不好了。”
现在还是男子身份,暴露了的确不好。
沈未央也就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又拿起了账本,夜深了,顾琏城在沈家可是坐了够久的了,他原本想多坐一坐,看看会不会再遇见陈小公子回来什么的,可惜这屋里除了她两个人,再没有什么公子来,也算放了心。
他靠在椅背上面,仔细看着她的脸。
沈未央柳叶弯眉,脸上未施粉黛可又肤白貌美,原来以为是个小白脸的公子儿他多有厌烦,可此时再看,也是隐隐的满意。她看账本的时候聚精会神,手下拨着算盘也是一心二用,那灵动的眸子来来回回地,只看着就赏心悦目。
不知不觉就又看了片刻。
太女翕然与他本是双生,女皇产下一双儿女以后,当即立了长女为太女,幼时姐姐身体不好,常年在外调养,就只他在东宫假扮。世间只知有翕然,却不知有琏城,后来等姐姐回来以后,又常卧病榻,君后许他一个顾家人的身份,可游走于宫内宫外。
燕京的男儿家,多半都足不出户,唯有他,为着国事,家事四方游历,被人称为大公子,受人尊敬,又受人诟病。他以为他此生都不会成亲,也不会有人,能入他的眼。没想到竟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了沈未央。
君后看中的,是她的身家,想要像对沈百万那样故技重施,可他却是迷茫。姐姐回东宫,也只月余,因为身体不服早已离开。他顾琏城,和太女,既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多久,他也是累了,倦了,能有一个人陪着他守着这样一个秘密,其实他是欢喜的。
就是不知道,等沈未央入了东宫,在洞房相见时候,她会是什么表情。
一想就很有趣。
君后与他说,说募银的事情适可而止,也是眼前这姑娘说的话。
多么睿智的个人,想到从前见面,她狡猾的模样,想来,生活在一起也不错的……吧。
他难得去想那些未知的东西,也难有什么事情让他期盼,顾琏城站起身来,掸了掸袍角,抬眼看她。
未央察觉:“大公子要回了吗?”
他点头,看着她表情复杂:“这婚事君后很看重,未央可千万别叫我失望。”
这句话仔细想来有些矛盾,又让他失望什么?
不过她向来懒得去猜男人的心思,也只笑笑:“见利忘义,多半是我的风格,你们不叫我失望,我即不会叫你们失望。”
果然,这姑娘脑袋里面装的,永远都是金银。
顾琏城失笑,随即转身:“我走了,明天顾家会送来聘礼清单,叫沈爹爹合意一下就好。”
他负手而行,福宝连忙去送,她却是怔了怔。
一个个的,都一口一个沈爹爹,算干什么的……
她站起来,开始收拾账本,窗外月色很美,未央看了一眼,忽然想起陈子邯的那句话来。他说他娘亲了她爹一口,是因为月色太美……这什么理由,她忍不住笑了。
夜空上面繁星点点,她的脑中开始一点点回想从前,从前陈小公子在她面前,多半都是一副你惹我你没惹我都是你惹我了的模样。她坑他无数次,他从来跟风,她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到头来一次次的被她绕着圈地卷走银财,是以吴小样就总说这陈小公子分明就是在为她沈家奔走,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说喜欢她,看样子也是真的喜欢。
想起来,心里就有种异样的感觉,暖暖的,想起来就想笑。
也许真是他日日在眼前晃悠,这会儿想起他来,竟真有几分记挂……
月亮上也似乎有他开怀的笑脸,星空当中也似乎有他气恼跳脚的样子,她笑,站在窗口仰望星空。
悠扬的笛声这就传入了耳中,若是往常,未央早就欢喜得情不自禁,从窗户跳出去寻二哥的人了,可现在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她动也未动。有些事情,有些人,被推开的次数多了,她也厌倦了。
说起来沈从流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做许多事情,沈未央站在窗口,脸上笑容渐渐隐去了。
这曲子还是从前缠着他叫他教过的,她知道他在沈家墙外叫她,站了片刻更有了脾气。福宝端着热水,也还奇怪。
“这大晚上的,谁还吹笛子呢,听这曲子可真有些伤心。”
“你还听这个?”
未央脱下袜子,双脚这就泡在了热水当中去。
福宝低头给她揉脚:“公子这脚长得可真好看,陈小公子要是见了,这差事非被他抢去不可!”
一时间感伤顿散,她笑:“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可不能再放他进来。”
福宝收拾了一番,又给她重新铺了被褥,唠唠叨叨不许她再睡地上之类的了。她当然不能再睡地上,听着外面笛声还在,未央转身上床,这就打算睡了。也是晚了,福宝给她吹了灯火,也掩上了房门。
未央伸手拉下幔帐,将自己隐藏在黑暗当中。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顾琏城才走,沈从流就出现了,想必是得了她要入东宫的消息,才急巴巴赶了来的吧。
不多一会儿,见她屋里没有光亮了果然有人从窗口跃进。
沈未央侧身趴在床上,一手百万无聊地勾着自己的发尾,听见他轻手轻脚地到了床前。男人的叹息声这就传了过来:“你个狠心的家伙,这是生哥哥的气了?”
她笑,也不动:“二哥你说什么呢?未央听不懂呢。”
沈从流的身影就映在幔帐上面:“不然为何要答应去入她东宫,你这是非要去太女那里与我作对吗?我不愿你参与进来是为你好你怎不懂吗?”
沈未央索性说起了明白话:“我不懂的事情多了,二哥从来神神秘秘的,你不和陈子邯说他怎能知我身份,既然都告诉他了,叫他接近我,守着我这个秘密,又和他说什么心上人心上人的干什么?难道你知道我有心上人,是哪个?我怎么不知道?”
他沉默片刻,一手扶在了幔帐上面:“未央,别闹。”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沈从流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你不认我和爹爹弟弟妹妹也就罢了,现在一听说我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又急巴巴地赶了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嗯?你又以什么身份来?我告诉你千万别过来,你知道你过来意味着什么么……”
“我过来怎么?”
男人才不管那些,这就一把掀起了幔帐,阴暗不明的光线下,能看见她的脸。
沈未央抱臂坐着:“沈从流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你现在在爬我的床,怎么?你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回身坐下,目光灼灼:“未央别闹,你听我说,东宫去不得。”
未央嗤笑一声,无动于衷:“我愿意去我就去,你别管我。”
他想了想,见这两日除了陈子邯那顾琏城来得很勤,心中一动:“难不成你是看上了顾琏城?早前为他募银十万拿出去眼都不眨,现在又因他要进东宫?你这点身家是要给人了?”
这个想法不错,她挑眉:“怎么?不行吗?那时我说我挣来的银子全都给你,你不要还不行给别人吗?”
他伸手来抱:“未央!”
她不动,任他拥住。
沈从流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知道你还恼我,气我,你要是真想要哥哥,哥哥这也就给你,什么都依着你,好不好?”
未央蓦然抬眸:“然后呢?”
他半晌没有开口,到底是叹了口气:“别去东宫。”
男人动了动,温热的唇这就寻了她的唇来,她似乎能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是那么的近,可她却别过脸去,躲开了他的亲热。
他怔住,呼吸越见灼热:“你不是想吗?你不是想要我?”
未央笑,吃吃地笑:“哥哥,是你不想我去东宫,还是二皇女不想我去?你什么时候开始要和我谈条件了?拿你自己做赌注,拿我对你的心思做赌注?就赌我会为了你什么都肯?”
她伸手轻轻格开他的手:“你把你看得太轻了,你也把你看得太重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沈未央挣来的银子,就爱给我的男人花,但不是成了我男人就能随意支配我,你今天有点过了,我从前喜欢你,不想糟践这点心思。”
他站起身来,已经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了:“沈未央,今天我出了这个门,以后再不会来,你确定不想要?”
她放倒自己,枕着双臂翘起腿来:“我去东宫不是为你,也不是因为恼你,说起哥哥来,我现在还喜欢,但不知道以后会喜欢谁,你走吧,来这世界一遭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不愿来以后可以不来。”
他脸色更沉,猛然回身三两步又到床前,沈从流一把掀开幔帐,又是站了她的面前。
男人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未央翻身过来,手里抓着枕边的帕子这就扔了他身上:“哥哥今日猛于虎狼,这是要干什么?”
他到底做不来低三下四哀求的模样,也做不来扑过去的事情,沈从流在黑暗当中看着未央:“未央……”
“未央未央未央什么啊!”
她一下跳起来,精准地抓住了他的领口,站在床上与他对视:“我早就说了,你想干什么你对我说,我能帮你我一定帮你,倾家荡产也帮你,但你说吗?你在二皇女那里到底想干什么?你为的什么?”
沈未央贴近他的脸,他顿时垂眸:“我不能说。”
她呵呵地笑,随即轻抚他胸口衣襟整理了下,再推开了他:“你走吧。”
夜深了,月色依然很美。
男人从窗口离开,犹如来时那样寂静。
她再睡不着,披上外衫到桌边对账,顾琏城再未问她募银的事情,想必是已经想通了,现在钱庄勉强维持,还算平稳,一旦各地银号都建立起来了,到时候银票能通天下的时候,她就可以大收利息了。
未央拨着算盘,这就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一直对账,天快亮时候才回床上躺着,结果自然是一睡不起。
沈家一早开了大门,顾家就送来了聘礼的清单,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沈君玉的哥哥沈墨玉。他乘车而来,到了沈家大门口并未直接进门,而是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才亲自带着几大件礼品,回到了这个久违的沈家。
沈君玉已经起来了,铃铛带着弟弟妹妹去上学,也叫个叫做蛟河的大叔看护着些。
一听说是哥哥到了,沈家爹爹更是叫蛟河推着他亲自去迎,沈墨玉命人将礼品都送进了前堂,这一次兄弟相见,可谓是百感交集。这么多天的心理建设,他站在弟弟面前,更多的是沧桑难以置信。
第一次见到他,他恨意难消。
这一次见他,他更多的是感慨,尤其盯着沈君玉的那两条腿,更是心生怜惜:“上次我就忘记问你了,你这双腿是怎么回事?”
十几年的愧疚一直压在心底,沈君玉能和哥哥说句话都觉得是奢侈,更何况能见到他这样心平气和地模样,他激动不已,一连声地说着没事没事,我腿没事。蛟河推着他,迎着沈墨玉到了前堂,因为是按照之前沈百万的宅子建造的,所以格式未变,大哥更是心酸难忍。
早有人上了茶,沈墨玉坐了上位,端了茶碗气势还在:“怎么?沈未央真是妙语早产的那个孩子?你给养活了?”
君玉点点头:“我放怀里暖着,又卖了贴身的玉雇个奶娘喂些时候,后来没有银子了,就一直沿街乞讨,有时候也帮人写封书信什么的嗯……”
提起从前的那点事,他现在仍有些窘迫。
沈墨玉却是皱眉:“卖玉?我给你的那些银子呢?”
君玉愣住:“什么银子?那天来了几个恶人上来就挑断了我的脚筋,把孩子扔给我就走了……还说不许再回京城,我以为哥哥恨我,也不敢回来。”
男人怔怔看着他,顿时一脸恼意:“妙语把孩子生下来就不成了,我是恨你,但哪能不给你活路!明明就送了银子去的,也没叫人弄你的腿,这都什么事!”
他这么一说,沈君玉也是愣住了。
当年孩子送来时候也快要不行了,皱巴巴的只有一□□气,沈墨玉再恼弟弟再恨他,也不至于置他于死地,沈家接连出事,他甚至察觉到些别的还把重要的信物交给别人送了去,可去的人却把人腿筋挑断了,分明没安好心!
这怎么行!
男人再坐不住,把聘礼单子往桌上一放:“这单子你先收着,我得去问问,看看哪个从中作梗要害你我!”
沈君玉还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大哥去哪问?算了。”
沈墨玉是急脾气,只是抬腿就走:“你别管,我非得问清楚了去!”
说着忙招呼着自家小厮,大步走了出去。
他脾气向来火爆,对于沈君玉说的话深信不疑,这个弟弟年轻时候就极其单纯,向来都是柔善的,时隔这么多年,记忆犹新。
男人坐在车上,掀开窗帘看着过往人流,沈家已经没有了。
母亲种植倒翻的那些东西据说也是害人的,后来竟被处了刑,百万家产流入国库,现在想起来,心情十分复杂……
正是刚出沈家门口,沈墨玉目光当中掠过一个身影,他连忙叫了停车。
车夫把马车停了路边,他回头,能看见一个男人正在一个摊贩前面,指着沈家不知打听着什么。若说相识,还想不起来是谁,若说不识,又不知哪里见过,那人侧着身,一头银丝十分扎眼。
他皱眉,可等那人看着沈家大门,再转过身时候,却看见他半张模糊的脸。
都是伤疤,幸好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沈墨玉忽然想起来这人哪里见过了。在他成亲数月以后,彼时还很年轻的他遮着半张脸,曾到顾家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