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台湾富婆今下午就到!”张莉放下电话,冲出经理室的小门,向着通途公司小院里的所有职员兴奋地喊着:“来与市政府正式签订投资协议啦!她说顺便还做一笔比较小的生意,在我们这儿找个总经销,专门出售她的一个运动健美子公司生产开发的健美器材什么的,到时让我们这个公司牵头做,大头让我们赚,那时候,哈哈,我这个小庙可要忙起来啦!”
霎时间,小院里的职员人人欣喜,个个喊好,镖局生意是吃了上顿觅下顿,并非铁板上钉钉旱涝保收,经理张莉也有愁眉不展发火骂人的时候,如今云开日出,台湾富婆将给公司带来稳定的收益,谁不发自内心的喜悦?张莉一声令下,人们马上在屋里屋外忙忙碌碌地打扫起了卫生,张莉倚在经理室门框上看他们搬动花盆,擦拭门窗,继续发出被笑声弄怪了的声音道:“黄太太一个小时后从香港起飞,说不定到了机场后,她头一个就会栽进我们镖局来视察。大家拿出精神,鸟枪换炮,衣服要穿最好的,领带要扎最漂亮的,女士撒香水,男士也来一点,人家黄太太是上流社会的大富婆,我们进出都要有绅士风度。”
通途公司悉心迎接的黄太太,就是半年前张莉护镖到深圳的一个台湾商人,在罗湖桥头分手时,黄太太竟动了真感情,一定要认百依百顺的张莉作干女儿。张莉心中大喜,她之所以一路上任劳任怨,并非天性如此,而是也想钓上黄太太这种大客户。而黄太太对张莉有所倚重,也是听了她曾当过女子特警队员,有一定的军界关系后所作的精心决定。两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干妈与干女儿的红线儿就此紧拉在两人手中。此次黄太太重返这个城市签订投资协议,她在电话上请张莉帮她理顺当地工商、海关、税务、传媒等等一应要害部门的关系,张莉一口应承,说是干妈放心,到时安排得叫你样样满意。
小院里的人忙着,小院门外窄陋的小巷里驶来一辆长安微型面包车,下来的男士大约三十一二岁,方脸,留着一字唇须,吹着飞机头,脖子上挂一根粗金项链,放荡不羁的习气流露在一脚就把车门蹬上的举动中,他看看院门口挂的通途公司的招牌,径直往公司小院里走。一个在门阶上搬动花盆的男职员伸直腰,礼貌地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是联系保镖业务吗?”青年态度张狂,不停步地往里问道:“联系业务?联系业务我会自己来跑?叫你们经理来见。”
张莉闻声向院门扫了一眼目光,脸上立刻有了笑意,脚不沾地地跑上来道:“哎哟哟!是黄立伟先生啊,快请坐,到经理室坐。”又小声吩咐手下的副经理道:“泡我的好茶,峨眉毛峰。”亲自给青年引座,见旧沙发太脏,麻利地拿着毛巾就掸,灰尘一来,见黄立伟皱眉回避,张莉笑得脸上一朵花道:“对不起,对不起,见笑了,最近业务不好,客人太少,许久没人坐了。”
黄立伟翘着二郎腿,抖出一只烟吸着:“那我台湾的姑妈一来,就算是把张小姐拖到贫困线以上,进入小康水平啦。”张莉面带奉承地道:“那当然,托你姑妈的福了。”
黄立伟何许人也,值得张莉对他如此屈尊奉迎,原来他是台湾富婆黄太太的内侄,在市里开着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但黄立伟除了吃喝嫖赌以外,对商务活动却一窍不通,他的公司欠着银行和许多私人债主一屁股债,共计1200余万,他的内瓤子早空了,坐骑从早先的公爵王换成桑塔纳,最后变成如今的长安微型面包车。可他在不明究里的张莉面前照样可以拿大,仿佛张莉的救星不是台湾的黄太太,而是黄立伟本人。他来找张莉是商量如何周到地接待他的姑妈,他有一个最大的目的,就是在百般巴结姑妈的前提下,从姑妈手里弄到百把万美元,去填那些欠下的窟窿,其中金帝公司的许老板最令他胆寒,他欠着许老板700万人民币,且是月息5%的高利贷,他已向许老板告了两次延缓,被许老板肆意侮弄,昨天又放出话来,贷期已到,绝不再延,是死是活,这个星期立见分晓。黄立伟清楚许老板不是开玩笑,许某人在红黑两道的特殊背景使他早成为本地商界令人胆寒的人物。
黄立伟喝着茶,与张莉计划完黄太太在本市一周的日程安排,立即起身告辞,他说去机场得换一身衣服,其实他是要去向朋友借一台像样一点的好车,就眼前这台破长安微型车,谁个吃多了不消化的人敢把大把的银子拿给你办商业?
沙学丽和铁红,从市中心一家化妆品商场出来。今天她俩休息,铁红也不回家了,说是姐们儿义气,陪沙学丽逛大街。沙学丽先是在一个电话亭给千里之外的妈妈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然后招待铁红吃了一顿潮州菜,接着就是大街小巷的瞎逛。
“看也白看,”沙学丽走出精品店的自动玻璃门时说道:“不能穿,不能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潮气如果被逗出来,这一年多兵就白当了。”
“也是,”铁红道:“那就到我家去坐坐,我妈就是你妈。”
“好,见不到我妈,见你妈一样。”
话到此,铁红又踌躇了,口里道:“只是……”沙学丽偏头看了看她问道:“有话就说。”铁红有点不自然地:“我们贫家小户的,比不了你家的富贵宫殿,我妈也很小市民……”沙学丽很大气地批评她道:“啧,说到哪个爪哇国里去了!我不但要向你的妈妈致敬,我还要见你的男朋友。”想不到铁红脸色更加犹豫道:“他你可别见。”沙学而愈加奇怪道:“怎么,出土文物啊?大熊猫啊?那么珍贵啊?真是,一两个月才见一次,有的同志居然不想?”铁红吞吞吐吐地道:“哪儿呀,他说他要办一个大公司,等他办起了,你再见他吧。”
沙学丽打量她道:“吓,别是嫌贫爱富,这山望着那山高?真看上特警队里哪个威武男士了?”铁红噗地笑了,厚着脸皮道:“怎么着,看上了强队长。”沙学丽故意瞪圆双眼道:“喝,你还真的敢说,走到我前面了!”两人哈哈大笑。
行人纷纷回头看两个脸孔黑黑的女兵,两人一下不笑了。沙学丽老练地道:“我们不是老百姓,不能乱笑。”铁红一挺胸脯道:“就是,当兵的不跟他们一样。”
两人鼻子向天上一翘,神气地走在人流中。
天台路商业区里,耿菊花也在逛一条繁华的食品街,她与沙学丽她们一样今天休假,但她是独自一人。沙学而曾邀她一道走,但她托辞谢绝了,她怕沙学丽请客,她没有钱回请人家,总觉得会欠人家很多。现在一人倘徉,自由自在,感觉更好。街上食品店琳琅满目,大都是装修高档的豪华餐厅,耿菊花东张西望地观览着,最爱看的是一个个生意火爆的火锅馆,想着那麻那辣那烫,嘴里不觉就涌出一泡口水,她赶紧咽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飞一样地从身旁一家火锅馆里冲出来。
耿菊花都不敢认这个十分漂亮的乡村女伴了,这不就是村里人都叫她王六妹的王改英吗?当年耿菊花怀着被部队录取的兴奋在山间小路上往家里跑时,碰到的就是这位又是同学又是同乡的王六妹,当时两人相约,到了大地方都好好干,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就对不起自己的青春。
两个姑娘拥抱在一起,然后王改英豪爽地一挥手道:“走,吃火锅,我请客。”耿菊花立刻英雄气短,不好意思道:“我吃了午饭的。”王改英不依,分外热情道:“什么午饭哟,我是吃早饭?”耿菊花大惊道:“这都下午一点过了,你才吃早饭?”她开始细细打量王改英,今日的王改英与农村那时当然不能同日而语,浑身珠光宝气,挥手说话之间一副居高临下的气概。眉毛拔过了,原先浓眉大眼,现在细若游丝,涂着紫蓝的眼圈,有点像香港电视里的女妖。
耿菊花心里疑惑,半晌开口道:“王改英你是有钱了吧?”王改英道:“不多,一十来万总是有的。给家里寄了两万,我爸写信来说我们家的大瓦房都盖起来了。”耿菊花大吃一惊道:“你干么子工作哟,我们才一年不见啊!”王改英也打量着她,莞儿一笑道:“你怎么还在说‘么子’,土,俗,应该叫‘什么’。好了,不忙说这个。咦,你怎么晒得比乡下还黑?剃这么个头,这么短,倒男不女的,你们也太——哎,你一个月多少钱?”话峰至此,耿菊花有点不快了,说道:“够了,四十多元呢。”想不到王改英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四十多元?我的亲妈妈,”快速从小包里摸出一个化妆瓶,“我才买的一瓶韩国的Cd系列润肤水,290元呢。唉,我原先还挺羡慕你当兵呢,结果你们的日子也、也太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耿菊花脸上的笑容隐去了,正色道:“不要乱说,我们是保卫你们的安全,让你挣钱挣的安心;不然有人抢你敲你,你怎么能给家里挣上那么多钱。”王改英道:“可你们总是……”
几个小学生从身旁经过,其中一个突兀地问耿菊花道:“解放军叔叔,几点钟了?”耿菊花有点窘,王改英忍不住大笑道:“她不是叔叔——她是一个阿姨。”耿菊花只能向小学生做出洒脱像道:“而且不叫解放军,我是武警部队的。”
小学生们很惊讶地互相埋怨着离开:“我说她不像叔叔呢。”
“那你先怎么不敢肯定?”
“就是,又黑又是短头发,从背后看,是跟叔叔一样嘛……”
王改英还在笑,浑身乱颤道:“哎哎,你们上街经常被人认错呀?那你上女厕所被人误当成男的,那里面的人一起喊起来,抓流氓——”想象着这个情景,自己早笑弯了腰。
耿菊花像是吃饭时嘴里嚼了颗砂子,想吐又怕浪费了粮食,憋得难受,她拧着脸转移话题道:“那你,到底在城里找了么子工作?”王改英笑着把她拉到一处店铺外的僻静处,思忖着,闪烁其词道:“我啊,搞公关的,做人的工作。”
“人的工作?很辛苦啰?”
“说辛苦也辛苦,说不辛苦也不辛苦,主要是晚上熬夜,白天睡懒觉。”耿菊花想不透道:“熬夜,给人家的仓库站夜班岗?”王改英大笑道:“真是当兵的……站什么岗哟,熬夜倒是真的。”耿菊花非常认真道:“那你一定给我讲讲。”
王改英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她的眼珠在戴着假睫毛的眼圈里游移不定地眨动着,眼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初来城市的岁月。这些是能给这个在家乡就特别叫真,现在又是武警的耿菊花讲的吗?
王改英到省城的建筑工地没干一个星期,就向介绍她来的熟人辞了工,接着自己闯入一家小火锅店,然而辛苦的工作与她在山里时对大都市的想象差了一万倍。火锅店干满一个月,她拿着250元工资就被老板炒了鱿鱼。她瞎转到娱乐业集中的月琴大街,在一家宾客穿梭的夜总会门口小心翼翼地瞅着,最后下决心走进门厅。
四十来岁的女老板正在吧台前给两个职员交待事项,看见了她,上下打量着,脸上现出一种怪怪的表情,问道:“来唱歌的?”
“唱歌?”王改英使劲摇脑袋:“不不,唱么子歌哟。”女老板道,“想找碗饭吃?”王改英的胆子很大,嘴也比较甜,随时张扬在脸上的那付乖巧妩媚的表情又是一般山里女孩子所不具备的,立刻接道;“对,对,对阿姨你好会识人哩,有这么子会识人的阿姨在这儿行船掌舵,肯定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呢。”
“报一个大名。”
“阿姨笑话哟,我没么子大名,我是王改英。”女老板笑道:“好土好土。不过嘴甜,眉眼还长得靓,嗯,身条子也不错。先前在哪家店里做过?”王改英道:“阿姨我就给你直说,我是跟着村里一个熟人出来的,在建房子的工地当过小工,后来在火锅店做过,可是都是累得死人,钱却很少,所以,所以……”女老板轻蔑地道:“我看你是人小心不小。不过你算是走对了地方,我这儿,第一不累人,第二只要会干,一年包你成个百万富翁,外国的总统工资都没有你高。”
王改英惊呼道:“我的娘老子呢!我就是看见你们这里进出的姐姐。个个都穿的是金戴的是银,所以我才……才……阿姨你就收下我,我保证好好给你干。”
“不是好好给我干,是好好给你自己干。好吧,收你。”王改英大喜过望道:“谢谢阿姨——不,谢谢老板!”
“我先得给你改个名,取个艺名……娜斯佳,对,你就叫娜斯佳。喂,”她吩咐身边的小姐:“安娜,你领娜斯佳到后边去,先吃饭。”
王改英嘴里念叨着不解的“娜斯佳”,既欣喜又迷惑地跟着安娜进去。
在夜总会干活,职业装一律是旗袍,老板给女侍们定做的旗袍又一律开权很高,走动起来,风摆杨柳,露出一长截白生生的大腿。王改英开初并没坐台,而是给各个包间送酒水送果盘。夜总会的生活就像混合着香风的毒雾,没过多久,便刮晕了王改英的头。她看见安娜和其他小姐们与男客们坐在包间调笑打闹,看着他们抱在一起亲嘴,她心里开初很怕,怕什么不知道,但坐台小姐们大把大把挣钱的事实却仿佛像强大的吸铁一样吸引着她,让她把开初的害怕渐渐淡化。有钱才是真的,有钱才能给家里父母盖大瓦房,才能让学习刻苦的弟弟到县里去读高中。
王改英陷入了一片迷惘。不过这片迷惘没有持久,夜总会花花绿绿的生活很快就攻破了一个山乡姑娘最后的心理防线,使她随波逐流,完全就范。
王改英变了,她挣了大钱,她穿金戴银,可以进高档酒楼豪华宾馆,她与过去山乡里那个王六妹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可这些事,是能够在一贯认真的耿菊花面前炫耀的吗?
就在王改英踌躇着不知如何面对耿菊花的寻问时,一辆白色的宝马滑停在她们身旁,里面伸出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胖胖的脸,王改英一见,立即向耿菊花道再见:“我走了哟,你放假的时候来找我玩。哎!你缺不缺钱花?”她从手袋里抓出一把道:“拿去零用。”耿菊花像遭了鞭击一般沉下脸,轻喝道:“王六妹!”王改英见状,缩回手道:“好好,你不要,你不要,你从小就倔。记着休息时一定跟我联系哟,我带你进高级饭店吃一顿。”她抓出一张小纸片,写了一行数字道:“这是我的叩机号,咱们一个村的,一定哟!”一边说着话,一边慌慌张张钻进了车门。
白色宝马一溜烟地远去,耿菊花看看手上纸条,又看看那一股烟尘,脸上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另一个街区的沙学丽和铁红俯身在一座人行天桥的栏杆上,观光着满街流水一样不断穿梭的汽车,极目街尽头,一层似有若无的淡蓝色轻烟飘浮在都市上空,在阳光下蒸腾,远处的景物忽显忽隐。两个女特警心情闲适,见啥说啥,沙学丽说如果她当市长,第一就是让汽车按照车牌号上的单双号尾数轮流上街,以减轻污染程度。铁红点头同意,因为只见前面十字路口中间,一个交警笔挺地站在岗台上,指挥手势没有一刻停止的时候。另一个站副岗的交警在路口,疏导着过往的自行车和人流,也是忙得像个永远无法停下旋转的陀螺。
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岗台上的交警向着直路上的车流竖起禁止通行的手势,但一辆长安微型面包车却抢着冲过了停车线。副岗的交警一看,赶忙跑过去堵截道:“停、停、停!”
面包车停下,交警敬礼后,严肃地说道:“请出示你的驾照。”车前门打开,黄立伟戴着墨镜走下来说:“我怎么啦,我不是停了吗?”交警道:“你违章了,请出示你的驾照。”黄立伟道:“算了吧,就是给你,不到半个小时,还不是你们三大队的毛大队长亲自给我送来,免了这一套吧。”回身就往车里坐。交警一把拉住他道:“站住!”
黄立伟火了,哗地摘下墨镜,抹下金亮亮的手表,装进衣兜,一边油腔滑调道:“你敢动手?你当警察的也动手,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话未完,一拳向交警打去。
天桥上的铁红看见了十字路口发生的事,急拉沙学丽道:“啊呀!你看!”
只见黄立伟与交警推搡,交警的帽子被打落。站主岗的交警一看不好,从岗台上跳下来往这边跑,黄立伟见状,干脆一脚踢开扭住他的交警,迅速龟缩进面包车,砰地关死了门。群众围了一大圈,交通中断。
沙学丽道:“哇呀,那小子敢打警察?走!”铁红拉住要往桥下跑的她道:“哎哎,少管闲事,回家看妈妈是第一。”沙学丽边疾走边道:“什么?耿菊花那次押犯人都可以在外面立一个功,我们又不比她少一只耳朵少一只手,我们怎么不可以在外面立个功?再说交警也是警察,什么人都敢打我们的人了,了得!”
两个交警在十字路口拉黄立伟的车门,拉不开,喝令他出来,黄立伟在里面吸烟,装聋作哑地毫无反应。
沙学丽和铁红就在这时挤进人堆。沙学而率先问道:“什么事?啊,怎么一回事?”主岗交警道:“他违章,闯红灯。”副岗交警道:“居然还打人,翻了天了!”沙学丽道:“叫他知道这个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她走上前,弯腰向玻璃窗里打手势道:“出来!”黄立伟笑眯眯地转头盯着她,笑眯眯地凑近玻璃窗,隔着玻璃,就在她嘴上吻了一下。
围观者中有小痞子起哄发笑,大声喊好。
沙学而火了,大喝道:“滚出来!你还敢耍流氓!”黄立伟再次笑眯眯地向她做个侮辱性的手势。就在这一刹那,沙学丽的耐心不见了,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挥起右臂,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形,一掌劈在车窗上,只听哗嘟卿一阵乱响,车窗碎成一地花瓣。
人群啊地发出一声喊,然后是死一般寂静。
黄立伟愣在座位上,然后疯狂地扭开车门钻出来,兜头就向沙学丽打来一个直拳。沙学丽一偏让过,顺势朝他屁股上就是一脚,黄立伟摔个狗啃地。他爬起身,脸上沾了灰尘,愤怒使他五官变得狰狞,他大叫一声,冲回面包车,摸出一个扳手,使出全力向沙学而又挥又舞地进攻。
两个交警大喊道:“武警小心!”大部分群众也在叫:“打人啦,打人啦!”
“快放下凶器,你这是在犯罪啊!”铁红也慌了,在旁边摆着架势跳跃着,一边喊着擒敌技术术语:“学丽,注意,注意,使用‘防上夺匕首’……快改用‘防下夺匕首’……现在用‘卷腕夺刀’的手法……快闪开!”
沙学丽却很镇定,在特警队学的功夫有了用场,她看出黄立伟的破绽,这是个外表嚣张、骄横跋扈、却无真正功夫的纨绔子弟。她以逸待劳,连续几个漂亮的擒敌动作,夺下了对手的扳手。接着是掏腿拳打、蹬腹击腰,黄立伟一个踉跄摔向车门边,一直紧张地比划却不敢上去的铁红趁势将车门一甩,啪地击在黄立伟头上,黄立伟彻底瘫在地上。群众掌声大作。几个小痞子吐舌嗔目,半天回不过气。
两个交警握住沙学丽的手使劲摇道:“太感谢你了,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我们一定要向你们的首长为你们请功。”
铁红立刻站上前道:“我们是女子特警队的。我叫铁红,她叫沙学丽。”两个交警立正,一齐向她们敬礼道:“感谢女特警!”
沙学丽反而慌了:“别别别。”偷偷向铁红做个鬼脸道:“快走。”听得出来,她声音里盛满了无尚荣光的得意。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件本属正义之举的事,却为特警队惹下了大祸。
张莉和她的几个男女下属在南郊航空港如期接到从香港飞来的台湾富商黄太太,黄太太五十来岁,波浪卷发,略施淡妆,很矜持,很气派,由于保养得法,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起码年轻十来岁,两个同样衣冠楚楚的男女随员不离左右地跟着她。张莉一口一个“干妈”,把她抬举得满脸浅笑。
黄太太钻进张莉借来的皇冠轿车时说,她没有通知市里公家的人,就是自己的亲朋先聚聚,“黄立伟怎么没来呢?”她说道:“这是很失礼的呀。”张莉也在为这事奇怪,黄立伟从通途公司辞去时说的是换身衣服就来,然而在空港等黄太太时,她把他的手机和传呼打遍都没有回音。她安慰着黄太太,说到宾馆住下后一定能找到他。黄太太接着要她在住下后替她联系市政府,请朱市长安排一下签字仪式,“不要太张扬,”黄太太吩咐道:“但也不能太冷清。”
到了市中区的假日宾馆一住下,张莉手下一个职员就来了紧急电话,张莉听完便愣在原地:“什么?他被关进了派出所?!”
这时候的特警队教导员室里,铁红正在眉飞色舞地给教导员作汇报,“最后,”铁红比划着说道:“我啪地给他来了个决定性的打击,把你和队长平时教我们的军事技术都用了上去。这真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就这样,沙学丽跟着我一起,救了两个交通警,一直到110巡警赶来,把那个流氓抓到派出所为止。”
“好,”教导员高兴地拍了拍桌上的一本政治课讲稿道:“你们帮助维护社会治安,尽到了一个武警战士应尽的职责。等交警部门的通报来了,我们队领导会给予表扬的。”
沙学丽没有到教导员那里去,也不知道铁红已经抢了头彩,她只是在晚上就寝前,在盥洗台边给耿菊花和徐文雅宣扬,她又踢又打地复述了当时的情景,耿菊花神往地道:“那,警察肯定要给你们请功了?”
“功不功那是小事,”沙学丽大方地舞着洗脸帕道:“主要是过了一次瘾,这才知道平常的汗水没白流,哈,过瘾。”徐文雅打趣道:“向你祝贺,小沙同志。”伸手去握。沙学丽做出大首长风度道:“不客气,小徐女士。”
女兵们在兵营里高兴,假日宾馆三楼一间高级套房里的气氛却十分阴郁,黄太太坐在客厅沙发里,一张脸能拧出冰水来,“这就是你们这个城市给我的欢迎词?”她声音不高,但旁人听着心里都不禁一凛,“在我来的当天,把我的侄子关进监狱?”
张莉殷勤地给她递着水果,黄太太摇着头。张莉安慰她道:“我很快就会解决。”
“很快?”
“是很快。”黄太太追道:“快到什么时候?”张莉思忖了一刻,坚决地道:“不出明天。”黄太太点点头。张莉趁机道:“请干妈进餐厅吧,夜宵肯定都凉了。”黄太太终于站起身,边走边叹一口气道:“唉,哪有心思吃东西啊。”
当天夜里八点半,张莉从假日宾馆出来,疯一样地乘车赶到公安局宿舍,拉上一个特警队复员到那里工作的昔日战友,然后又疯一样地赶到六合路派出所。
所长姓冯,三十岁,有一股知书达理的书卷气,他出面接待张莉和市局的二级警司余淑美,而界青脸肿的黄立伟就关在离这间屋子不远的拘押室里。
“这事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啊。”冯所长向张莉道,“违章闯红灯,先向交警行凶,接着侮辱女特警,这都有他的自供、以及交警和在场群众的旁证材料。”张莉道:“可这样做,是会影响台商在我市的投资,我们可不能因小失大。”余警司也劝道:“小冯,照顾照顾,给我这个老战友一个面子。”
所长显出为难,他办起事来有一股与身上的书卷气炯异的坚毅,他坚持不松口道:“你余姐都这样说了,又是局机关的上级领导,你叫我怎么说呢。是啊,鼓励台商投资,吸引台商多投资,建设好我们住的这个城市,我何尝不想,请他们多拿点钱,修空中列车,修地铁,公路治安都要减轻好多压力,我才高兴呢。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更不能纵容犯罪。余姐,张姐,放人这个事,哎呀,很多眼睛盯着我的,再说指导员又不在,到时我不好给他解释呢。”张莉追问道:“那要怎么才好办呢?”
冯所长慢慢悠悠地道:“我听上头的,你只要说通局里的头儿,那就另当别论。”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张莉把罗雁的丈夫吴明义约进镜亭茶楼,这么早进茶楼喝茶谈事,在张莉和吴明义都是首次。张莉急嘴快舌地把事情原委讲了,然后道:“虽然我和罗雁、朱小娟都是老战友,但她们的脾气你明白,部队里把她们都关傻了,所以还是请你出马。”吴明义掂量着道:“你说的那女老板给市里投资的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岂止百分之百,是百分之千,一个亿啊!”
“合作单位能否是我们省外贸厅下属的公司?这也算是我给厅里作贡献。”
张莉立刻明白了吴明义的心思,他不会白帮忙的,妈的,真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她想了想,一狠心道:“那没什么问题,与谁合作,还不是我在富婆耳边一句话,即使不能给你包揽成一个总合作,总还可以把一部分项目弄给你们厅下面的公司。她一个假洋鬼子,对内地情况两眼一抹黑,他们又看不起内地人,又想赚内地的钱,所以只能依靠我们。”
吴明义一拍椅子扶手道:“那行,我一定给你大力勾兑。”
中午,罗雁对吴明义十万火急地把她催回家来大惑不解,吴明义也不绕弯,将事情和盘托出,然后道:“张莉找了我,我当然找你。你看你怎么做人的,连老战友有了事都不敢直接找你了,还要用迂回战术,要我来当个中间人。”
罗雁皱眉道:“张莉想搞什么名堂?”
“什么名堂,她想请你带上你的两个兵,去公安局说个情,就说原先的冲突是双方都不冷静。”
“好哇,你原来吃了人家的嘴软,说,还拿了多少贿,这么积极?”吴明义冷哼一声道:“一分钱未得。但我是为四化建设作想,派出所放了人,这边的一个上亿元的投资就敲定了,全市全省人民都要感谢特警队。”
罗雁冷冷站起身,走向门边道:“不行,我回队里去了。”
一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派出所放人的事没有一点进展,张莉全天都在眼巴巴地盯着手机,等着吴明义那边传来好消息,然而毫无动静。
晚上七点半,黄太太的套房里高朋满座,几位市政府的官员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要与她商量出席投资签字仪式的细节安排。黄太太的两名随员坐在稍远一点的高背椅上,翻开文件夹,一丝不苟的办公模样。
张莉躲在卫生间里用手机打电话,催促着吴明义道:“喂喂,你行不行啊,我这里都急死了。”
吴明义此时在他的机关办公室里,除了他,环沙发还坐了三男一女,都是有一定身份的穿戴打扮,都看着接电话的吴明义。吴明义的表情也不乐观,但回答张莉的声音却很有信心:“没问题,”他说道:“罗雁那里不行,我还有别的路子呢,我一定要叫他们把人放出来。”张莉道:“我就等着你啦,黄太太今天吃晚饭时一句话不说,看样子不办好,所有的事都要泡汤。”吴明义笑道:“这更好呀,你刚才不是说政府的人已经来了吗,那个市长秘书小唐,我很熟。你就是要叫黄太太当场向政府的代表提出她侄儿的事,一点都不含糊,刺刀见血,短兵相接,把政府方面逼到没有退路的境地。然后我再托唐秘书这边进个言,这事就解决了。你就放心吧。”
放下电话,吴明义对沙发上坐的三男一女道:“大家按先前我说的分头去找人,我当然直接找市府的唐秘书了。事情办成,我们厅和厅下属的公司的好处就不用说,各位在座的贡献也不用说了,你们以后的进步也就不用说,整个的整个,总之的总之,都不用说了。”
众人笑起来道:“吴主任的不用说,比说了一千一万个要说还管用。”
这边卫生间里,张莉关了手机,喘匀气,迈入客厅时,已是笑盈盈的满面春风,她坐入沙发,向市府的几位大员道:“怎么我一来你们就不说啦?”年青精干的唐浩是朱市长的秘书,他笑道:“黄太太说等等你,我们就等张经理来主持会议啊。”张莉笑道:“人家黄太太这尊大菩萨在此,你别开我的玩笑了。”市府办公室主任江天道:“根据黄太太的意思,我们准备把签字仪式放在我市最大的五星级锦莺宾馆宴会厅,定在明天下午三点钟,到时候出席的人员,政府方面有朱市长等市里有关部、委、局、办的主要官员,省里的经济协作开发办、引资办、项目审批办、外事办、台办等机关的负责官员也都莅临,省、市电视台和各家日报晚报等传媒全部到会采访。签字仪式前,朱市长与黄太太晤谈十分钟,签字仪式后,是一个冷餐会形式的便宴。第三天,我们将安排黄太太到市里的工业开发区和我市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去游览,日程安排和路线大致是这样——”
一直静默不语的黄太太冷不防开口道:“这些应景的事儿我们以后再谈,我倒有一个当务之急的事情,希望贵市政府给予大力解决。”
两个市府大员有点摸不着头脑,相互对视一眼道:“请黄太太说明,我们一定照办。”黄太太却站起身,说道:“我身体有点乏,想休息一下,由我的干女儿张小姐给你们谈。对不起。”她点一点下颏,径直回内室去了。
瞧着政府的人大眼瞪小眼百思不得其解地紧盯着自己,张莉未曾开口先叹气:“唉,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半钟头后,唐秘书候着朱市长在沈花大酒楼宴请完了外交部的驻华武官夫人赴内地参观团后,向坐在小休息室里疲倦地探太阳穴的朱市长小心地、然而又是刻不容缓地汇报了有关黄太太侄子黄立伟的事,朱市长刚刚放松的神情立刻就绷紧了。
“一句话,”朱市长一下子从沙发上笔直地挺起腰来:“黄太太的侄儿是个交通肇事者了?”
“从严格意义上讲还不止,还是个暴力抗拒处罚的——”
“行了知道了。”朱市长的眉心深深地皱成一个川字,“城市要安定,治安要严抓,我一听到破坏秩序的事情就生气,可是,”他忽地站起身,背着手在花岗岩地上急急地踱起步来,一边说道:“想想看,接近一个亿的投资,解决濒临下岗的上千工人的饭碗问题,消除一部分社会不稳定的压力,增加我市财政收入,大小权衡,从哪个方面来看,如果由此开罪了黄太太,都有点因小失大啊。”唐秘书道:“朱市长分析到了点子上。可公安局方面的同志认为——”
朱市长重新坐到沙发道:“这些同志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何尝不生气,我如果处在他们的位置上,我将要求严惩不贷。可有的时候事情不是单纯的一条线,它根本就是一团麻,相互纠结,牵一发而动全局。唉,还是得请他们从大的形势方面考虑考虑,是不是?这也是……迫不得已啊。”唐秘书频频点头道:“朱市长你看,是不是我给公安局的马局长打个电话?明天下午就要签字了呢。”
朱市长沉吟一会儿,痛苦地一咬牙道:“当然打。只是,不要说是哪个领导同志个人的意见,讲原则一点,概括一点。马局长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芝麻与西瓜的关系的。”
唐秘书随朱市长走出烷花大酒楼时,故意落在后面,迅速拨通吴明义的手机小声道:“老吴,基本上按你的布置办好了。对对我就是来的个欲擒故纵,结果朱市长比我还着急。你不要担心,我这就给公安局马局长打电话了。好,不客气,再见。”
星期三就是黄太太与市里正式签订投资协议的日子了,这天早晨,假日宾馆大厅外的拱顶下驶来一辆出租车,礼宾门童拉开车门,首先钻出来的是肇事的黄立伟,他脸是花的,颊部有瘀伤,闹事的嚣张气焰此时已荡然无存了,张莉客气地陪着他,两人一起向辉煌的门厅里走去。
“立伟,”电梯向十六楼升去时,张莉严肃地向沉默无语的黄立伟道:“听我一句劝,见了你姑妈,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你最好忍了,啊?这对我们大家的今后都有好处。你不知道为了你出来,多少人出了力,还动了市长的驾,我们得记住感别人的情。”黄立伟一脸沮丧道:“张姐,哎,我算栽了。”
黄太太一直在豪华套房的大客厅里等着,见了进门的黄立伟,她惊得从沙发上一弹而起,眼睛瞪成了铜铃般大:“啊,立伟,是你吗立伟?!”黄立伟哭丧着脸道:“姑妈……”黄太太上来摸着他脸颊的伤,口气颤颤道:“他们打了你?他们竟敢打我的侄子!”张莉见状不妙,十分尴尬地道:“干妈,我打听了,事情呢,与立伟兄弟性子太烈也有关系,主要是他——”
黄太太已经武断地封住了她的口:“我不管什么性子烈不烈,”她刚愎地说道:“法制国家,执法人员是吃的纳税人的俸禄,他们不能随意殴打纳税人!这事不能就这样摆平,我要向你们的市长提出抗议。”
下午三点钟快到了,锦莺宾馆辉煌的多功能大厅旁的小休息室里,市府办公室的江主任引着步入玻璃门的黄太太与早已等在此的市里、厅里的领导见面,江主任一个个介绍主人:市里专管合资项目的戚副市长,省经济协作办公室刘主任,项目审批办张主任,以及王厅长,胡处长等众多官员,黄太太脸上波澜不兴,沉着地与每个人握手,脸上浮着交际场上锻炼出来的莫测高深的笑容。
这种场合张莉当然没资格随往,她与黄立伟一同呆在通途公司挟窄的经理室里,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黄太太从早上见了侄儿后再没有多话,但直感告诉张莉,下午三点钟的签字仪式恐怕要泡汤。
朱市长行色匆匆地带着唐秘书走进锦莺宾馆那间小休息室,“喔,黄太太,”他抱抱拳,潇洒地致歉道,“实在对不起,五省一区经济协作会议刚完,我紧赶慢赶,还是差点迟到,黄太太不介意吧?”
黄太太与朱市长握手,她眼里的朱市长,是位睿智、干练、很有分寸的地方长官,黄太太暗中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一丝笑意道:“市长先生百忙千忙,拨冗礼下,我是非常感激呀。”
“哈哈哈,我是感谢黄太太支援内地建设的一片心意哟。”
“彼此彼此。”
两人愉快地笑起来。
江主任看看表,恭敬地向两位道:“朱市长、黄太太,人都来齐了,那边请吧。”朱市长肃手邀客道:“黄太太先请。”
就在这时,黄太太的神情忽然严肃了,她凑到朱市长耳边,向朱市长小声道:“在投资协议正式签订前,市长先生,我有个小小要求。”朱市长眼神一忽闪道:“黄太太别客气。”
“能否请朱市长屈尊单独面谈。”
“好。小唐!找间屋子。”
两人在众目睽睽下相跟着进了另一间小屋。而与多功能会议大厅相邻的宴会大厅里,晶莹的高脚酒杯叮叮地响着,正往铺着洁白桌布的台面上摆,细瓷碗碟被一双双训练有素的手排列成好看的花样,一瓶瓶香摈在冰桶里斜放着,随时待命出征的模样,所谓万事俱备,只等签字成功,举市欢庆。
而在休息室旁边那间小屋里,气氛在一瞬间却有了变化,黄太太真佛面前不烧假香,向朱市长直秉了侄儿黄立伟在与两个女特警冲突中脸上受伤的事情,黄太太尖酸地说道:“违碍交通,都得惩罚,台湾也一样,这点我可以理解。可令我一介女流不解的是,何以内侄回来时,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是否贵市的警务人员可以随意刑讯人犯?”
“黄太太言重了。”朱市长的茶杯凝在空中,尽量随和地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执法人员都是依法办事的,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打人。”黄太太毫不退让道:“内侄的伤情皆是本妇人今早亲眼所见。”朱市长沉着地道:“大陆是社会主义法制国家,当然在走向更高级别的法制环境之前,还有些不尽完善的地方,我们在国内有各种监督措施,也请境外的朋友随时提出建设性意见,只要是善意的批评,我们都乐意接受。”黄太太看了朱市长一眼道:“这么说,朱市长不愿承认有警务人员在内侄身上动粗的违法事件?”朱市长脸上尽管笑着,但口气已变得坚强:“请黄太太从大局着眼,风物长宜放眼量嘛。与我们共同的利益和发展相比,有些事情不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吗?请黄太太冷静地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呀?”黄太太脸色一冷:“对我来说决非小事,我请求市长先生给我一个说法。”
场面随即冷下来。沉默中,朱市长内心波澜起伏,他觉得一股血流周身涌动,冲击着他的心脏,他是一个市的行政首脑,尽管为了这个市的发展和建设,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着了多少急,操了多少心,有时也不得不违心地委屈自己,只要是对这个市的长远有利,对他治下的人民的未来有利。但眼前这个富婆太咄咄逼人了,太让他的自尊受不了了,他不甘心随她就范,他很想就此拂袖而去。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毕竟是在官场中锻炼过来的一级官员,他懂得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也更懂得作为一市之长所要注目的重大事情。一个亿的投资啊,作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当前要求,他实在不愿意因小失大。这么想着,他让脸上绽开一抹微笑,向着黄太太温和地道:“那么,此事我一定尽快调查,给黄太太一个交待。”
“不胜感激。”黄太太一点不笑,仍是冷硬地道:“等市长先生调查清楚以后,我想亲自看到打人凶手给我侄儿认罪。”
这就使朱市长很踌躇了,他岂能就这个问题表态,何况这涉及到武警,而武警在稳定市里的治安和处置各种突发事件中立下了多大的功劳,他这个市长心中最有数。
看着朱市长犹豫,掌握着主动权的黄太太使出了杀手锏,“我并不想让朱市长为难。”她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朱市长最不愿意听到的话:“那么,是不是等你手下的官员自己有了反省、给我的内侄有了表示,并且,一定要在贵市的传媒上公布出来以后,我们再正式签订合同文本?”
满心愤怒的朱市长愣在了原地。
这件非同小可的大事的波澜终于在下午四点波及到了特警队营区,强冠杰和教导员在会议室里接待了四个人,一个是常与武警打交道的市公安局的姚处长,两个是西装革履的政府人员,其中一个是市府办公室主任江天,另一个是接待处处长。剩下的佩戴上校衔的军官,是武警总队纪检部门的一位负责人。
气氛很严肃,在严肃的气氛中市府的江主任大略讲了此时的发端和现状,最后道:“朱市长指示,在调查的基础上,尽快妥善解决。”接待处长接嘴道:“所以请强队长你们多配合。”
强冠杰鼻子出着粗气道:“市里的意思,是一定要让我的两个兵承认她们做错了?”姚处长赶紧道:“我对这种做法也感到非常不理解,但是老强,没有法子哟。”
江主任道:“经济建设是大头,是大局,小局服从大局,再过一百年都是这个理。所以,强队长你看……”
强冠杰看着武警上校,上校不吱声,只狠狠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不行,”强冠杰断然拒绝道:“我的兵,做了好事,应该受到表扬,电视台采访,报纸记者写文章,而不是流着眼泪反而向一个小流氓低头认错。”
江主任有些急了:“强队长,你这种态度是要……是要叫市政府吃不了兜着走的!”教导员微笑着,尽量想缓解空气,但口气却是向着自己的部队道:“怎么会呢?她来自发达地区,发达的地方更讲法制,未必到了大陆就会无法无天了?”江主任苦口婆心地开导道:“不是这个意思,有时候我们在工作中也要受些委屈,但与我们将获得的更大的利益相比,它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这样想问题,好些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并且朱市长也不是一味退让,他正在想办法,决不会叫我们的人随便吃亏的。”
强冠杰横着眉头,根本不理江主任的用心道:“我不会用我的兵的荣誉做交换,不管它能不能带来什么今后的利益。”
空气僵持住,江主任只得将救援的目光转向武警总队的上校。上校在抽烟,仿佛与香烟有仇,一口一口吸得凶狠无比,见江主任盯他,咬了咬嘴唇,一下将烟蒂丢到地下,用脚狠狠地揿了几下,“强冠杰你就不要说了,”他不忍看强冠杰愤怒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说道:“宁愿我们吃点亏,也不要让市里吃亏。政治部首长也是这个意思。服从命令吧。”
送走客人后不过三分钟,沙学丽和铁红被通讯员叫到队长室,听完强冠杰要她们办的事情,两个女兵早已五雷轰顶一般呆在原地。还是沙学丽先开口,不相信似地轻轻问道:“要我们……向那个小流氓,认错?”强冠杰绷着脸,像刚才那个武警上校不忍看他一样也不忍看沙学丽那张苍白的脸,说道:“本来,你为的是制止违章闹事,你的动机是对的,可你出手打了人,而且打的是——”他不愿意说了,挤出一句:“你就,该认错。”
铁红茫然地看看这个人,看看那个人,不知事情何以会成了这样。
教导员轻言道:“就这样吧,先回班里等着,静下来想一想,随时等候通知。”沙学而突然猛地跳起来尖叫道:“不!你们听我说!”强冠杰霍地立起,比她声音更大,仿佛在跟谁生气,打雷一样吼道:“这是命令!!”
吃晚饭时,事情已经在特警队营区传开,虽是部队,但某些姑娘的小心眼绝不会绝迹,沙学丽睁着失神的大眼刚走出食堂,就隐隐听到别班几个女兵从她背后走过,传来她们的议论声。
“是不是她?”
“怎么不是,一班的沙学丽,听说强队长都为她挨了上级刮鼻子。”
“哇,连强队长都挨批了?”
“是嘛,只图自己出风头,把我们队的形象也弄得说不清了。”
沙学丽横眉立目一回头,她要打人,要与随便哪个兵大吵一通,但那几个女兵没了声息,嘻嘻笑着,走远了。
沙学丽埋着头,愤怒使得她的胸腔憋不住要爆炸,她抑制住想要毁灭什么的欲望,闷头向训练场跑去。
心眼颇多的铁红却没闲着,正拉着教导员在绿化地散步,她做出老老实实的样子向教导员汇报道:“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动手,都是沙学丽,我说到我家里去见我妈妈,然后就回队里,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事,可她偏不听,这下惹出祸来了。这也是我的不对,我对战友要求不严,有了事故苗头没有及时制止,我请求教导员严厉批评我。”
教导员抬头打量她,语含深意地道:“我们对每个战友的关心,不是在他们一帆风顺之时,更重要的是在他们遇到特殊困难的时候。你记住我的话。”铁红疑惑地盯着教导员,嘴里应着“是”,心里却没弄明白教导员是什么意思。
沙学丽在爬着一根攀登训练用的立柱,立柱光滑直立,她爬到一半就滑了下来,不知已爬了多少次,汗水打湿了她的全身。月亮已悄然升起在营房东边的房檐上,她忘记了时间,她只把立柱当成敌人,一次次地爬上,一次次地滑下,她大叫着:“啊!!”退后几步,向立柱冲去,又一次向上爬。当她腿没夹紧重重地摔下来时,一双手托住了她,她回头一看,是教导员。
教导员把她拉到草坪上坐下,娓娓地说道:“有的苦,不是要我们牺牲生命,我相信若要我们牺牲生命,你会很爽快地说:‘拿去’。但若要你拿出自己的自尊,你会拼死不从。但有时候,一方的牺牲和屈辱,能换来另一方的利益和前进,到了我们强大了,我们不再仰人鼻息了,我们的屈辱和不得不丢面子的苦难也就走到了尽头。这是一个过程,我们不要与过程抵触,因为那样的话,个人是太渺小了,也不值得。”
沙学丽痴痴地看着地下,看着一个小小的蚂蚁咬着一个大大的死蝇,在夜色中寻着路,要拼着全力翻过面前的一道小石坎。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教导员问。沙学丽看着月亮说:“听到了。”
“能想通了?”
“我可以服从命令,”沙学丽倔强地咬着牙说道,“但一辈子都不会想通。”教导员宽宏地笑道:“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好,早点休息。下个星期进行战术科目测验,在那上面争取好成绩,叫别人看看,你沙学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兵!”
沙学丽低着头,没有动静。
回到班里,屋里空荡荡的,战友们都去电视室看电视了,只有朱小娟一人在里面,似乎是在等她,见沙学丽回来,她破天荒地过来抚着她的肩,动作是从来未有过的温柔,小声说道:“如果想哭就使劲哭一回吧。记住,这次哭完,以后就不准再哭,哭吧。”
一股又酸又涩的液体冲上沙学丽的鼻腔,她就要放声大哭了,通讯员的脑袋恰在此时出现在门口,喊道:“一班长。”朱小娟向沙学丽道:“停。”然后向门口道:“什么事?”
“队长叫你带沙学丽去电视室。”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谁都知道强冠杰看电视只喜欢看足球赛,这是什么时候啊,还有心让一个受委屈的女兵去“陪杀场”。
朱小娟拉着步履沉重的沙学丽走进电视室,里面果真在实况转播意大利甲级联赛尤文图斯对国际米兰的一场赛事,坐在里面的男兵们在忘怀地大呼小叫,强冠杰坐在正中间他的老位置上,摩拳擦掌,脚下跟着电视里运动员的跑动,天真得像个小孩子似地不断地踢腾,朱小娟和沙学丽进来时,跟着男兵一起欢呼着进球的他根本没有看见。
通讯员跑到强冠杰旁边耳语时,强冠杰眼盯着屏幕把他一推说:“去去去!”可他突然醒过神来,向门口一看,立刻站起身。
“全体男兵都有,”强冠杰命令:“起立!”男兵齐刷刷地原地站起。强冠杰又道:“都到后排去,快。”然后向女兵:“你们,全部坐在前面。”他自己也向着后排走,专门又叮嘱道:“我的那个位置,沙学丽上去坐。”
女兵们向座位走去,许多人没精打采,沙学丽仇恨地故意向强冠杰的方向打个大大的呵欠。但她们刚一坐好,站在后排的强冠杰就发出新的命令:“通讯员,换频道。”
“哪个频道?”
“哪个频道有歌舞、有时装、有卡拉OK都行,或者问沙学丽,只要她喜欢。”
全体女兵都盯着强冠杰,屋子里很静。
这时,响起铁红颤颤的问话:“队长,那你的足球?”强冠杰飞快地瞟了沙学丽一眼,脸上仍是一贯的冷硬,缓缓说道:“我今天不喜欢看足球了,我就喜欢听歌。”
不知谁带头,女兵们鼓起掌来,掌声响成一片。
霎时间,沙学丽明白了强冠杰的用意,不觉五内俱沸,心都紧紧缩了起来,万没想到,强队长会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来安慰她,这是对她的肯定和褒扬啊,自己不敢说不敢想的话都被他说了出来,那股因朱小娟破天荒的关怀而引起的酸涩的泪水此时再也忍不住,畅快地涌出眼眶,如若不是在电视室里,她早就放声嚎陶了。这就是又狠又凶的强队长!这就是从来都不对部下露出笑脸的强冠杰啊!可在这个千难万难的日子,他却用他粗矿中的细腻,想方设法地要给他的凄苦的女兵带来天大地大般的包容和温情。
强冠杰没看见沙学丽眼里汹涌流淌的泪水,他正在对通讯员嘀咕道:“你去把我抽屉里的小收音机拿来。”通讯员恍然大悟道:“对呀,那里面肯定也在转播足球!”
强冠杰一笑,又收住,催道:“啰嗦啥,快点。”
这期间,朱市长又与黄太太有过一次电话交谈,他向黄太太表示,经过做工作,武警的两个女兵同意向黄立伟致歉。
“但是,”朱市长强调道:“事情的起因是黄立伟交通肇事,因此责任不可能全在女兵一方。道歉是仅就把黄立伟打伤一事而言。”黄太太问:“请了传媒参与报道吗?”朱市长冷静地道:“这正是我要向黄太太通报的第二个意思。经过研究,此次道歉只局限在很小范围内进行,传媒不参与报道。”黄太太一愣,问道:“为什么?”朱市长似乎在电话那边微笑:“因为若要报道,当然就要将整个来龙去脉叙说清楚,黄太太想让我市全体市民都来指责您的侄儿故意违反交通法规、并不服劝阻惹出乱子吗?这对黄氏家族的面子大有裨益吗?”
黄太太哑了,她明白朱市长的用心,对方虽然看似退了一步,其实只是给她一个小小的面子。她想继续使用拒绝投资的杀手锏,可是市政府的那个什么江主任昨晚曾通过她的女秘书告诉过她,一位新加坡的富商也正在该市考察与她准备投资的医药化工相同的项目,如果意气用事,一个前景颇为诱人的肥肉就会掉进新加坡同仁口中。当然,说不定这只是朱市长通过那个江主任放出来的空气,可是也不排除此事的真实可靠,大陆是世界上投资环境最好的地区之一,有远见的商人谁不想在这里抢摊设点,她难道能拱手相让吗?
可她还想争取一下,她故意停顿了两秒钟,然后向电话里道:“我坚持要传媒报道。”朱市长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立刻道:“对不起,如果是这样,两个女兵就不会致歉。”
“你是市长,你会有办法。”
“不,”朱市长坚定地道:“我无法替你安排。”
就此,黄太太知道双方都摊出了底牌,大陆的官员是不会一味忍让的,他们一贯忠实于原则,在原则面前,丢分的可能是她,而不会是他们。而且后面还有一个虚虚实实的新加坡投资商,她不能再胡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