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一树一树的灯笼的长龙,给京城披上了一丝欢快又诡异的氛围。
今日京城的元宵节,自是与往年不同。
往年就只是热闹,今年多了一种愁苦与不安的调调。
尤其是刚刚做出选择的那些官员们的院内,只寥寥可数的灯笼,原来笑语嫣然的元宵佳节,被愁云惨雾笼罩。
因为他们生怕自己的抉择是一种错误,而且生怕这错误最终导致家毁人亡。
看起来他们是选择了力量壮大的那方,但是毕竟眼下新皇还有江北城没有拿下。谁知道大隶和大宣,最后哪个能赢?
而且,他们还生怕百姓们骂自己是个无节操的墙头草。
早有百姓议论纷纷,哪个官员成了新皇的走狗,哪些官员因念旧情不甘心留下侍奉新皇而想尽了一切办法携一家老小逃出京城。
因为忌讳百姓的看法,所以今年的元宵节的官员府邸里,静悄悄的。烟花只在傍晚时分象征性的放了几个,便归于寂静。
与冷落清静的官员府邸相比,寻常百姓家要热闹那么一点。
虽然不比往年。
但总归是比官员府邸里热闹一些。
不管天子和朝廷官员怎么更换,寻常百姓该过的节是不能就此略过的。
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那可是盼了一整年的灯笼和烟花了。
本来一年到头让人烦心的事情就够多了,要是元宵再不热闹热闹,那可就太没盼头了。
所以,寻常百姓家院子里的灯笼看着似乎也比官员府邸里的喜庆一些,院子里的烟花声从傍晚时分延续到夜色浓厚,方才消散。
夜渐深。
满城的月光照着京城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宅邸。
其中一个野草横生的院子里,挂着两只画着梅花的粉色的灯笼。
这院子里站着两个人。
正是郑杭肃和周静。
这座府邸,正是郑劲原来在京城的住宅。而他们所在的院子,是郑杭肃母亲生前住的地方。
傍晚时分,郑杭肃对周静说自己要乔装打扮出宫走走时,周静便提出自己要陪着他出来。
在她看来,他突然提出要出宫走走这事非同寻常。
尤其是元宵节之时。
他想出去做什么?
及至被带进这冷清荒芜的宅子,她才明白他是想到这旧居看看。
她猜想,这个地方是他又爱又恨的地方。
因为又爱又恨,所以他来京城后这才第一次来。
在路上的时候,路过卖灯笼的铺子,他主动买了两只灯笼,这个举动也让她多少有些意外。这似乎和他的性情不符。
他买灯笼的时候,她以为他要带她去京城四处逛逛,没想到,他只是默默带着她来了此处。
一进到这个荒凉无比的府邸时,她就猜到了此处是什么地方。
她听父亲说过,郑宅在郑劲走后没有被卖掉。
因为没有人买一个被皇帝贬官之人的院子,怕自己也粘上败运。
他一路带着她从府邸大门走到这个院子里,她立刻便猜出了这个院子必然是他母亲此前住的院子。
当他将灯笼挂在这野草横生的院内的两颗树上时,对她说:“这是我母亲曾经在元宵节挂过灯笼的地方。”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夜色一样冰凉凉的,她没有说话。
“在我儿时,我母亲最喜欢过元宵。”
她还是在聆听,没有说话,她知道眼下她只适合做个倾听者。
“所以,曾经,我也喜欢过元宵。”他声音仍然低低的。
她明白他“曾经”二字的含义。
那是他母亲去世以前的日子。
后来他的日子过于灰暗。再也无法明媚起来。
在她看来,他过于晦涩难懂,可是因为他受尽了人间的苦楚?
她抬眼望向他,想从他的面孔里读出什么悲伤的情绪。
但月光明媚,她只看到他帅的无懈可击的面孔镇静无比。
也许,那些悲伤只是压埋在他心底里,从不轻易示人。
这样想着,她甚是伤感。
接下来,她和他并排坐在台阶上。
看着这荒草丛生的院子,让她想起各种爱恨情仇。
她听说过郑劲年轻时“英武异常”,引得无数大家闺秀爱慕不已。
听说过他和第一个夫人情比金坚,却忽然间遇夫人毒发身亡。
听说过他悲痛了好几年,甚至连孩子也冷落了。
听说过五年后他忽然又迎娶第二个夫人。
他的故事大多有些神秘,其中种种,外人难以捉摸。
正在她思想间,就听郑杭肃道:“这个台阶,我曾经摔倒过,磕着膝盖,流了点血,那时我母亲即刻把我抱起来,去找大夫”
她道:“你怎么记得自己两岁时的事情?两岁时的事情,我全忘记了”
片刻的宁静后,他道:“一般人可能是难以记得自己两岁的时光”
“那你是如何记住的?”她问。
“当我知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母亲再也无法醒来的时候,我哭了很久,很久”说起那时的痛哭,他像是说起一件极平常的事,语调极其冷静。
他顿了片刻,“然后当时照顾我的几个下人聊天说’不要紧,他会慢慢忘记这事的,还小,才两岁,三岁之前的事,是记不住的。’”
“听了她们说的以后,为了自己可以记住和母亲之间的一切我能记得的,便每天回想母亲和我在一起的画面,以及母亲和女仆或是别人一起的画面,回忆那些记忆里的温暖时光。每天回想数个小时,以确保自己永不忘记”
说起这样的事情,他的声音很是镇定。
“后来父亲命我去宅里其他院子居住,我每天偷偷跑来,因为门关上了,我便从门缝里往里看,边看边回想我母亲在这院子里某处做过何事。有些记忆就这样成了永恒”
她不觉眼眶湿润了。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着。
一个才两岁的孩子,每天的事情便是回忆母亲的一切画面。那时的他,该有多绝望?
在别的孩子疯跑疯玩时,他过早的尝试了人间的艰辛。
他的童年,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悲催。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她道:“我们回去?”
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