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舟带着江瑟瑟花了整整两日才走遍了京中权贵府宅,过程倒是没什么崎岖坎坷,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裴霁舟的出现代表着什么,尽管裴霁舟找着千奇百怪的拜访理由,他们也不戳破,任由裴霁舟在院中“闲逛”。
但遗憾的是,两人没有一点收获。
“这很正常。”裴霁舟看了眼身旁累得快筋疲力尽的江瑟瑟,“没有哪个杀人犯会将凶器摆在台面上。”
江瑟瑟累得不想说话,只是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
“只剩最后一家了,还去吗?”裴霁舟问江瑟瑟。
“是哪家?”江瑟瑟吐着微弱的气问。
裴霁舟看着前方已经灯笼,回道:“陈王赵世玉。”
江瑟瑟停下脚步,侧身望着夜色下裴霁舟忽明忽暗的半张脸庞,直到裴霁舟也侧过身来,江瑟瑟才接着问道:“你是说陈亲王赵世玉?就是当今圣上最小的那位异母弟?”
裴霁舟点了点头,“也是我母亲最小的弟弟。他与我年纪相仿,可按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舅舅呢。”
看着江瑟瑟凝滞的面色,裴霁舟笑问:“怎么,怕了?”
江瑟瑟道:“我怕什么?况且还有您这位外甥在呢。”
“那行,走吧。”裴霁舟道,“忙了这么多天了,最后一家不去的话心里不会踏实。”
江瑟瑟淡淡地“嗯”一声,静默片刻后,她又问裴霁舟:“敢问王爷您这位舅舅是怎样一个人?”
“这么快就把他当嫌疑人了?”裴霁舟反问。
江瑟瑟道:“在我眼中,所有人都有嫌疑——”
“那我呢?”裴霁舟问,“话说回来,陈亲王府还不是最后一家,我府上你还没去过呢。”
江瑟瑟默言不语,好在裴霁舟只是开个玩笑,并未接着追问,而是回答了她前面的问题。
裴霁舟道:“我这位舅舅那可真是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说着,裴霁舟还有意无意地看了江瑟瑟一眼,“其实我与他并不熟,他自小在沂州长大,年过十五才被接入京中,而我那时已随父亲驻守西川,我们拢共见过不到十次,但他给我的印象却很深。”
裴霁舟回忆着印象中的赵世玉,“据母亲说,陈王三岁识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岁时可与州官和当地学士论道,他的才华甚至在傅斯远之上。但可惜其身份使然,无法入朝为官。陈王是圣上和我母亲的弟弟,但先帝在他出生不到三月就驾崩了,之后他便跟着他母妃去了沂州,直到九年前,他母亲去世,圣上怜其孤苦无依才将其接回了京。”
“陈王性格恬淡,不争名利,不畏世俗。”裴霁舟道,“他骄而不傲,傲而不躁不愠,不喜与人争辩,最大的乐趣便是摆弄琴棋书画。在皇亲眼里,他是所有皇子王爷的楷模。但有一件事,让所有人都对他改变了看法,甚至有礼部和吏部的官员轮番上奏参他。”
“什么事?”江瑟瑟轻声问。
她语气平淡,像是没什么事能勾起她心底的波澜。哦不,有一个人会——
裴霁舟意味深长地看了江瑟瑟一眼,接着道:“三年前,陈王偶然路过万花苑楼下,又偶然遇到了当时的花魁柳轻烟。陈王对她一见钟情且不能自拔,他不顾世俗礼法执意要娶柳氏为妻,礼部自是不许,吏部也在圣上面前告了他一状,可陈王心意坚决,哪怕不要亲王身份也要娶柳氏,后来圣上在几番斟酌后,只允他将柳氏接入王府,却不许他予柳氏任何身份。陈王应了,他虽没能让柳氏名正言顺地入府,却还是上全府上下都尊柳氏为王妃。两人鹣鲽情深,隐于闹市,几乎是闭门不出。”
“这么说来,陈王还是个痴情种。”江瑟瑟难得叹了一声。
“确实。”裴霁舟亦道。
说话间,两人已至陈王府门下。戌时未至,陈王府却大门紧闭。
裴霁舟叩门时,江瑟瑟抬头望着檐下那两盏随风飘摇的灯笼。火光明灭,勉强将绘在细棉纸上的图案映了出来。
江瑟瑟看得分明,左边灯笼上绘的是荷花,右边绘的是鸳鸯。绘画之人手法娴熟,画出来的图案栩栩如生,只不过灯笼在经历了风雨的洗礼后,褪了颜色。
两人未曾久等,便有管事之人前来开门,家仆见到裴霁舟后,并未显露惊讶之色,而是在向裴霁舟拜礼后,便直接侧身让两人进了府。
江瑟瑟还在奇怪,“这么晚了,不需要跟你家王爷通禀一声?”
家仆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家王爷知道郡王要来。”
走在前方的裴霁舟回过头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家仆带着两人穿过前院,直奔后堂正厅。
江瑟瑟头一次来,自然免不了好奇心四处张望。她原以为以赵世玉的亲王身份,府上的规格虽不能与皇宫相比,却应该与贾大年的宅子差不多,但令她意外的是,陈王府连胡安常的家宅都比不上。
没有浮夸的假山装饰,更没有富丽堂皇的琉璃瓦,只有沿着墙脚种下的一排排湘妃竹,在火光下反射着翠寒的光。
陈王府的宅子不能说是简陋,用竹子搭建的屋子更给人一种“归隐”之感。
江瑟瑟远远地就看见赵世玉端坐在正堂上,手中捧着茶盏,轻摇头吹着茶面上的浮叶。
赵世玉着一身灰白色衣裳,下摆处,用锦线绣着竹叶,倒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清冷贵气相映衬。
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赵世玉放下茶盏,微笑着起身相迎。
江瑟瑟原以为赵世玉属于那种不易亲近之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赵世玉的面容比江瑟瑟见过的所有男人的相貌都要精致,犹如天工修饰出来的一般。他没有像裴霁舟那样束髻,只用了一根竹子削出来的发簪绾了一半的头发,其余的任其随意散在身后。
他笑起来时眼睛微弯如弦月,有那么一瞬间,江瑟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光。
“这么晚了还过来叨扰,如有冒犯还请舅舅见谅!”裴霁舟站在台阶下朝赵世玉揖礼。
赵世玉扫了眼裴霁舟身后的江瑟瑟,快步走下台阶,扶起裴霁舟的手,道:“都是自家人,就不必见外了,霁舟,快进屋坐。”
赵世玉的声音亦如弦乐一般悦耳。
江瑟瑟朝赵世玉行了万福后,也跟着进了屋子,轻车熟路地站在了裴霁舟身后。
“这位是——”赵世玉再次看向江瑟瑟。
裴霁舟回道:“我府上的一个丫头。”
“丫头?”赵世玉的话音里带着一丝怀疑,“你要不说她是你的丫头,我还以为你带着未来的甥妇看我来了。”
这句玩笑话让裴霁舟和江瑟瑟都莫名有些尴尬。
裴霁舟赶忙转了话头,道:“听家仆说,舅舅知道小甥要来?”
赵世玉怔了一瞬,笑道:“这几日你拜访各家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西京城,我推测你一定会来的。”
裴霁舟窘迫一笑,道:“想必舅舅也已经猜到我此行的目的了。”
赵世玉淡笑着回道:“京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就算我再怎么不闻世事,也总是避不开的。冒昧地问一句,那案子查得如何了?可找着了凶犯的踪迹?”
裴霁舟的神色沉重了几分,“个中细节不便泄露,但是不瞒舅舅,此案颇为棘手,着实让人头疼得很。”
赵世玉理解地点了点头,安慰道:“罪犯狡猾,你也莫要妄自菲薄,只要是人做的,就不可能天衣无缝,你只是没有找到案子的突破点。”
“这次过来,是查找作案工具的?”赵世玉又问,见裴霁舟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又解释,“府上的丫头仆人都在说,恪郡王带了个女子逛遍了京中所有达官显贵的府宅,说是郡王负责四处探查,而那女子则直奔膳房而去。”
裴霁舟尴尬地笑着:“本来还想低调行事的,没想到已经传成这样了。”
赵世玉跟着笑了笑,他再次看向江瑟瑟,“想必这位就是你们从朗州请来的仵作江姑娘吧?”
江瑟瑟也不再伪装,上前向赵世玉拜了礼,“民女江瑟瑟,拜见陈王。”
赵世玉抬手示意她免礼,随后又道:“那我先带你们去府里逛逛,然后再去膳房?”
“不必了。”江瑟瑟率先道,“还请陈王见谅,我与郡王此举也实属无奈。仔细想想,此举其实起不了任何用,凶犯不会蠢到将凶器放在我们的眼前,而且就算他之前没来得及藏,可经我们俩这么一闹腾,想必他早就抹去了所有蛛丝马迹。毕竟连王爷这样避世之人都知道了消息,他又怎么坐以待毙呢。”
赵世玉含笑点头,随即又向裴霁舟夸起了江瑟瑟,“霁舟啊,你得了一个好帮手,想来破案指日可待。”
“呈舅舅吉言。”裴霁舟颔首,“那今日——”
“陈王妃不在吗?”江瑟瑟突然问道。
裴霁舟不解地看向江瑟瑟,而赵世玉面色倏地一敛,就连声音也冷了几分,他道:“轻烟她前几日受了风寒还未痊愈,一直在内宅静养。”
“那真是可惜。”江瑟瑟叹道。
“可惜什么?”裴霁舟与赵世玉不约而同地发问。
江瑟瑟道:“久闻陈王妃姿容倾城,想一睹其芳容,今日都来了却又见不着,这难道还不可惜吗?”
裴霁舟和赵世玉相视一笑。
“严重吗?”裴霁舟关心地问道,“舅舅没有找太医来?”
赵世玉带着自嘲地轻笑一声,他叹气道:“霁舟你是知道我的处境的,宫里绝不会允许太医来给她诊病。”忽而他又爽朗一笑,“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服了药,再休息两天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那便好。”裴霁舟道,“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舅舅尽管吩咐。”
赵世玉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江瑟瑟又道:“我对医术也略有涉猎,王爷若是不嫌,可否让我给王妃看一看?”
赵世玉愣了一瞬,笑道:“这自然好极了。不过这个时辰烟儿已经睡下了,要不等明日我跟她说一声,征得她的同意后再请姑娘过来?”
“可以。”江瑟瑟点了点头。
“咱们这还两日还真是无功而返啊。”从陈王府出来,裴霁舟转头看了眼江瑟瑟,又望向那幽暗的天空。
“陈王说得对,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江瑟瑟道。
“可几个月过去了,我却连凶手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又谈何将他缉捕归案?”裴霁舟望着那看不见尽头的天空,唉声叹息。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江瑟瑟忽然认真地说道。
“什么原因?”裴霁舟低下头。
“凶手不是人。”江瑟瑟道。
裴霁舟怔了怔,须臾痴笑出声,“你的意思是那些人都是鬼杀的?”
江瑟瑟耸肩:“也不是不可能。”
裴霁舟哼了一声,“你觉得这世上有鬼?”
江瑟瑟道:“谁知道呢,又没有人见过。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
“强词夺理!”裴霁舟笑着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