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折被掳来扶风堡后,惴惴不安等了好几天,终于在今天看到了柏西到来。
她踩着鹅卵石一路小跑过来,满脸欣喜,对他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有好多话呼之欲出,他是来领自己回家的,回到古堡后她打算依照丘比的心意种玫瑰,让它们在冰层下破土,朝着冰冷太阳疯狂生长,还要再撒一些草籽与爬山虎,这样等春之子到来之际,满天满地都是绿油油的。
还可以再养鸡生鸡蛋,养鸭生鸭蛋,养眼睛红彤彤的雪白兔子,她会好好识字,练习律能,过几年就会跟阿枝团聚。
但柏西并没有说话,狭长的眼睛微敛,太阳的毒辣时辰已过,他精壮挺拔的身体投下一道细窄影子,他的影子落在她的影子上,两抹修长在重叠。
阿折笑容不由僵住,她仔细谨慎地仰头看他,感到空中有透明的帷幔垂下来,一万吨空气压下来,横在他们中间,他只消站在她面前,这么睨她一眼,她就已然明白了结果,她太懂辜负的滋味是什么了。
努力抻直的肩膀慢慢萎了下去,多少年里,她始终是这样小心翼翼端着头行走,像端一盘不知何时会落地的易碎羹菜。
“呆在这里吧,我不能带你走。”
第一次,开口如此艰难,柏西学新生儿那样张嘴,唇舌碰撞,哑然地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呢,说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他欺骗了她。
他以为她会露出激烈,露出歇斯底里,露出可怜兮兮,可两人对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的脸似乎没有了知觉,依然维持着笑的表情,但眼神里流淌出的,有什么饱满的东西在失望中摧毁消逝。
“你把我留在这?”酸心刺骨。
“留在这,不要跑,你现在的身份被抓就没活路了。”
“我……”
“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语气是一种平静下的破碎,没有过多解释,他转身离开了,每往前走一步,阿折心沉一下,枯藤上的牵牛花就会喷涌一朵,到最后,满园的牵牛,绣球,湿润坚硬的花苞绽出绵软的花瓣,一朵朵一捧捧都在盛开,粉的红的白的,她望着柏西渐行渐远乏发蓝发脆的背影,靠墙支撑自己苍白的躯干,是如此平静又难过。
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园丁率先发现牵牛开花了,很稀奇,沙哑着声音问过往的女仆,“花怎么都开了?”
女仆们比他还惊讶,欢喜拍着手掌去闻去抚摸,男仆们被喊着过来看,抱着女仆在浪漫花架前转圈圈跳华尔兹。
礼貌耐心的园丁似乎问了一圈,无果后来到了阿折身边,“是你让花开的?”
阿折看到生人第一反应是躲,她跑开,蹲在花园的边角旮旯里,让花绿花绿的桔子树把自己包围,心口揪动的难受令她忍不住蜷起手指,脚趾抓地,感到心脏像泵那样在一抽一抽,她困难地试图回忆一些开心点事情来冲淡这种心口的难受,但一时想不起来快乐是什么感觉,快啊,快想,她催促自己,想点快乐的事,这么难寻找,找不出来,结果整个人彻底被如水的悲伤淹没。
别人在笑在舞蹈,漫天的快乐已寻不到她。
一连好几天,没有说话,忘记张嘴,阿折完完全全落入了无尽被丢弃的惶恐中。
“女爵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怪胎,让她打理花房,她总是喜欢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庄园的仆人们在背后这么称呼阿折,虽说吸血鬼的世界不存在奴隶这一说法,但等级森严秩序井然,尤其是在暗流涌动的贵族庄园里。
仆人们必须在主人用餐之后,才能在低矮闭塞的地下室吃饭,按照男管家,女管家,贴身男女仆,第一男女仆,第二男女仆,见习男女仆的顺序,管家排在仆人前,男人永远排在女人前,依次在方桌前坐好,挺直腰板,规矩死板地用刀叉忙碌切割,往嘴里塞东西。
阿折没有资格上桌吃饭,她的等级比厨娘的帮工的帮工还要低,属于鄙视链末端的不入流位置,这几天中午,她拿块麻布平摊在大腿上,在花园凉森森的石凳坐下,并拢双腿,麻布上摆放着碎成渣的面包点心之类,肉和牛奶被佣人们倒进垃圾桶里,她吃的就是这些别人剩下的发凉的东西。
在经历了信任破碎,被丢弃的阴影后,阿折度过了噩梦般的两周,意识到没有人来把她拖走伤害,甚至女爵都不闻不问仿佛忘了有她这么个人,终于她在双手抱头睁眼的十几个夜晚后,试探着能闭上眼睡一会,同时时刻提防着有人在睡梦中将自己劫走。
按照人类的作息,帝都这时候的大街应该已经天亮了吧,耳畔仿佛有清洁工早起打扫落叶的唰唰声,黑漆漆的雪国,这里是夜晚,故乡却是天明。
回到人类世界找阿枝,她心里没断过这个念想,但当下绝无可能,从女仆们的欢笑闲聊中,她得知这座庄园地处昒都的边缘郊区,但守卫森严,四周都是贵族的城堡,不敢跑,不认路,这里不是白骨森林的荒郊野岭,阿折知晓自己的处境,万一跑出去被识破身份抓到角斗场,无疑找死。
“唉。”她轻轻叹口气,嚼着面包皱起眉头,有女仆在花园阴凉处的井边打水,她盯着那只橡木桶重重憋气,忘记了呼吸,胸脯里的撕裂处,灵魂抽离出随着麻绳下降,放置在冰凉木桶里,沉闷入井底。
只是不快乐,无尽的余生可能也不会再大笑,但依然能走出来,爬出一个坑,不妨碍她继续迈向另一个坑,再爬出来,妈妈告诉她要往前看,她听妈妈的话。
阿折这么想,感觉好多了。
她把自己挪了挪,挪到阳光下,晒太阳,避免自己发馊发毛。
“嘿,你是新来的么?”
她被声音吓得一颤,黑丝绒裙摆上簌簌抖落了许多白色面包渣,抬头,撞见一张妖孽的脸,她不懂为什么吸血鬼的男子许多都长的这么美艳。
“你别跑啊,跑什么啊。”男性吸血鬼一路追着她,用上了瞬移,阿折把脸藏到黑发里,一直躲,他想看看她的脸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如窃窃私语里传的那般美丽,“新来的跟个狐狸一样。”女仆这么评价她,于是他更好奇了,伸手想去抬她的下巴,结果她重重往后退,双手环胸抱住自己,“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她张大嘴,不知道自己并没有发出声音,太久没说话,忘记了发声该需要什么。
男吸血鬼没听到她的声音,却能看懂肢体语言,但他不信邪,偏要往前走一步,阿折慌张地把他摔地上,听到他的胳膊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响,自己却不知所措。
“我去,搭个讪至于么。”男鬼就那么仰面躺地上等骨裂愈合,一刻钟后,他痊愈,站起身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比想象中还要美丽,但又那么窘迫,浑身紧张兮兮的不自在。
“你是新生儿吧。”他大胆猜测道,能感知到她跟他们的界限,这种隔阂就像过去的一年与新生的一年一样互不干涉,泾渭分明。
阿折久久不回话,男吸血鬼以为她对自己完全没兴趣,于是郁闷地揣着兜无功而返。
他们的对话过程被山墙那边的园丁完整旁观,因为有了刚刚的前车之鉴,园丁只是支起耳朵,远远瞧着阿折,并没有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