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两月,阿折身子大体痊愈了,她来到外面抚摸稀薄冷气,撩起裙子蹲在雪地上,看到许多秃鹫在白骨森林的那头嘎嘎尖叫,云端聚拢盘旋,变幻出一重重幻影,每当这种鸟大规模行动时,意味着人间的暮城里又有人死去了。
也有人沿着山路攀爬上来,尤金,肩上搭着牛皮包,腰际别了把冰刀,一身雪貂皮裘,外形粗犷靓丽,他推着辆铁皮车,车里装满黑煤,松开手让车子歪倒,刷啦一声,黝黑的炭都坠到了雪地里,平坦的白色被埋出许多窟窿。
“你就是那个奴隶?看不出来,变化挺大的。”尤金用手杵着下巴,对阿折若有所思,明明是个小美人,丘比那个混小子居然编出丑八怪矮脚鸡这样的谎话来骗他。
阿折埋头开始干活,她用铁掀去铲起一锹锹煤,装在草编筐,干到最后,大汗淋漓,动作也慢下来。
“知道么,本来应该我才是你的主人,但因为丘比要治病,所以我大发慈悲,把你跟那个小女孩都让给了柏西。”
阿折动作停下来,仔细打量起尤金,似有疑惑,尤金享受这种被女人观赏的滋味,尤其是这鸟不拉屎的寂寞深山里,于是说的更眉飞色舞,他从雪里刨出一根腐烂黑莓树的枝丫,从头捋到尾,叼在嘴里一上一下,同时,冰刀从腰间飞出,炫技般在他的掌间飞快转动。
“现在丘比伤好了,我该把你俩要回来了,这段日子柏西可是找我借了不少吃的,就用你们来抵债。”
“看到我的房子了吗,门前有沟渠,有小马,柏西当初就是用两匹小马驹换走的你们。”
阿折顺着刀锋所指的方向望去,能看到尤金的房子在另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头上,跟柏西家相离不远,那处拱形的白屋顶很惹眼,有一种童话里堆砌的城堡模样,在冰流封印下的沟渠前,两匹小马站在那里,联合着没长角的小羊们啃食泥地下的草根,它们用屁股对着风,甩起尾巴,好像随时能飞。
“你敢信,我还有一头奶牛呢,要是能讨我开心,我可以给你俩喝牛奶,对了,另一个小女孩呢,让我看看,她长的怎么样?”
尤金是典型的吸血鬼山民,出生至此从未离开过此地,他觉得自己的天地很大,可以在周围连绵几座山的吸血鬼物资较量中数一数二,如果真的要回这两个女人,有低眉顺眼的血奴侍奉,那就更体面了。
他悠哉着离开,连跑带跳,阿折用冷眼目送,她眺望,目光里多了一种历经沧桑的无言磨砺。
她回到古堡内,踩在地板上,脚步声又闷又重,壁炉里的木柴还未熄灭,于是填了一铲碳,然后开始擦玻璃,擦的玻璃遍体鳞伤滋滋作响,自己却始终回以沉默。
晚上柏西打猎回来,削开冻僵的面包,在餐桌上对丘比郑重宣布了一件事,“已经定了,暮城里爆发了大规模瘟疫,现在死尸遍地疏于防守,奴隶们造反,整天都有人类跑出来,吸血鬼王已经派军队来进攻了,这附近的吸血鬼都会应征入伍,明天早晨,我会带你去军队里认识下军官,基本都是些旧识。”
又不经意间撇了眼壁炉的滚滚黑烟,“谁给的煤?”
“尤金。”阿折垫起麻布端来厨房刚煮好的滚烫面糊粥,呆滞地将麻布揣在怀里,站在一旁回答,同时揪起心神,仔细观察柏西的态度。
“哦。”柏西点点头,吞下硬邦邦的面包块,似乎对此默然。
他的反应如此自然,多余的话都不提,阿折无比确定吸血鬼之间达成了一致,很快,她跟阿枝会被驱赶到尤金家里,一如挥鞭的尤金鞭笞他的牛羊那样。
没人关心两个奴隶的死活。
这一晚上睡得很浅,很快如噩梦亲临那样醒来,阿折索性不再睡了,倚在墙上望天,星星还在天上,她看着它们随天幕变白,一颗颗滑落山谷,一种无力,一种目睹。
假如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房子,呆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不去伤害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来伤害她,为此,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抛下头颅挤进去,愿意变成褐色绵羊,变成红色恶犬。
只要能钻进去。
她把手伸到毛皮床褥下,摸到了那漆黑的画本残体,这是当初在丘比烧毁的物件里捡到的幸存者,借着煤油灯的微弱光亮,画中王依然坐在他的富贵王座上,神秘莫测,底下有许多小字,阿折用手去抓,想把它们都抓在掌心里带走,但最后,她还是把画本引燃了,看着它从黑变的更黑,最后变成灰烬。
第二天,阿折去倒炉灰,风刮来灰烬迷了眼,几把揉搓出眼泪,看到陌生的几乎全新的柏西从古堡走出,他一改平日的散漫,穿了相当正经的戎装,也顺带把丘比好好装扮了一番,两个男人神采奕奕,美貌非凡。
“我们晚上会回来。”柏西刻意跟阿折保持了一段距离,生怕被她手上的灰黑弄脏半点,阿折点了下头,又听他在身后说,“你知道逃跑的后果,不要那样做。”
她倏的剧烈抖了下身子,僵硬回过头,刚才的几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重重挤了下。
“眼怎么了?”
“有灰进去了。”
柏西迈出一步想去给她瞧瞧,又转眼见到自己抖擞熨帖的整洁袖口,没有再动,他不会就这么弄脏自己的衣服,两人彼此看着对方一言不发,直到阿折没了期待,没了惶恐,把头低下,把视线移开。
另一边,丘比跟阿枝却话多的很,搞得跟依依惜别一样,“你不要太想我啊,我不是去正式打仗的,只是跟着军队去暮城看看,运气好的话还能再抓点奴隶回来,这样你就不用天天干活那么辛苦了。”
阿枝皮笑肉不笑,帮丘比理了理领口,“你可真聪明,比我们修暮城时的监工慈悲多了。”
他们走后,阿折喊阿枝出门,两人在马厩前看白马,宛若两只静止的野兔。
“阿枝,我们必须逃离这儿,柏西要把我们转手给尤金。”
“谁是尤金?”
“山那头的吸血鬼,我怕我们活不过半年,他看上去比丘比还胡闹,喜欢玩冰刀。”阿折摇头,对尤金的印象十分差劲。
“我们怎么逃?骑马吗?我不会骑。”
“我也不会,而且它不会听我指令,它脾气大着呢。”两人在白马面前说它坏话,白马烦躁的冲阿折甩头喷唾沫。
阿折用手抹去脸上的口水渍,思索道,“今天吸血鬼们都去军队里了,我们直接下山,穿过白骨森林回暮城,既然每天都有奴隶跑出来,那我们肯定也能逃回去。”
阿枝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大片的雪原,她们翻山越岭连滚带爬的跑,在零下的寒风里步履蹒跚,阿折阿枝紧紧抓住手,两人终于找到一条土路,那条路通向白骨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