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下雨了,有雷声响彻天际,房间冰冷又潮湿,有一股雨天狗爪缝子的味道。
阿折去探望过阿枝,是柏西领着去的,在他的监视之下,她们分隔在门内门外,只能用贫瘠的眼神与话语接触,阿枝栖身的屋子宽敞许多,老旧的窗牖门板缝里封存着草药的味道。
“会治好她的。”柏西把阿折重新领走,这样对她承诺。
阿折只能点头,从气色上来看阿枝的确好了很多,她心里石头勉强落地,然后剩下的时间就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心境犹如囚犯空守着偏安一隅的囚室。
她用大把时间发呆到阑珊,天花板很低,有三角形的木头屋梁支撑着,方方正正的小窗上装有绣红栏杆,只能推开一角通风。
在暮城时,日子艰难,没有一天是虚度的,阿折记不清自己搬过多少砖,或是砌过多高的墙,如今,她每天可以很晚醒来,喝热水,掰起手指数起墙壁的砖头数,这种无序茫然的闲散带来恍如隔世的安逸感,就像将死前的片刻宁静,她不适应,觉得可能是上帝在耍诡计诈自己。
毕竟有的鸟是那样的,脖子被箭矢折断前总是很快乐。
脑海里闪过大片银光,每当她感到惶恐不安时,就会奢侈的花一点时间想象家乡,她记得自己很小就在帝都的栗子大街上流浪了,母亲死之后的终末春天过度,那时候正巧是连绵冬季的伊始,她怕被冻死就去帝国剧院外捡废报纸,弯腰捡很多很多直到怀里抱不拢,这样到了晚上可以压扁盖在身上御寒,
有一年,她趴在剧院的琉璃橱窗外张望,被舞台上的一位女高音歌唱家迷住,天籁之音漂泊漾出,她偷偷撕掉墙上的海报珍藏,夜里裹着报纸,如痴如醉地窝在墙角回忆,却不知道歌唱家的名字怎么念,她不识字。
有一年,她学会了游泳,去入海口的尚未结冰的浅湾抓小乌龟卖给贵族小孩,在大街上叫喊兜卖,路人嫌弃她的乌龟太小,嘲弄她的身上脏兮兮,抓乌龟时她的皮肤被海风吹的泛红裂开,那时正午的海滩上,海鸥的脚印总是持续一段就消失了,行人怕晒都折返回家,她可以满足的光脚慢走,还可以弯腰捡贝壳。
童年是一条温暖的水流,思念的都是值得微笑的事,阿折想完了,黑色的眼睛重归平静。
她环视四周,这屋子太像土拨鼠的洞穴了,需要光,只要一点点就可以。
于是她推开门,大厅孤寂无人,蹑手蹑脚穿过长廊,飘来的雨水打在脸上,像轻轻的电击。
沿着往马厩的方向去,乱草丛生的路边立着硕大干瘪的青灰色垃圾桶,遮着油布,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阿折从垃圾桶里几经扒拉,终于找了个铁皮罐,她把来之不易的宝贝在雪地里洗了洗,揣怀里沿着曲折的小路往回走,脚下缠绕了许多湿烂枯死的蕨菜叶。
城堡大厅里,柏西打猎回来了,单臂抱着个草编鱼篓子,瞪着死眼睛的新鲜鲈鱼从篓口探出头来,他从圆桌上的花木罐子里取出黑橄榄和奶酪干,拐进厨房,不一会儿,肩膀上搭着茶巾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泛着奶香的烤鱼。
阿折从外面回来,猝不及防撞到这一幕,他冲她扬了扬下巴,标明方向,“拿啤酒来。”
阿折唯唯诺诺应下,费了好大劲从酒窖里搬来一个棕色小酒桶,柏西拔开塞子倒在孤零零的高脚杯里,黑啤酒滋滋发酵,泡沫逐渐把黑色淹没。
杯子拿在手里很凉,盘子嘶嘶作响,柏西呷着酒,喉咙张开,一股冷流滑进了胃里,他大快朵颐,阿折在一旁手足无措,只用眼神探索空旷的大厅,这里装饰少的可怜,为数不多的能辨别出的,有圆桌上又大又红的一品红,冬青花环,黄铜雕塑,还有透明冰块一样滚圆水晶球,至于常年不予理睬的窗台,则落满积年累月的灰尘。
厨房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是灶台上的铁锅烧开了,阿折忙不迭去熄火照看,案板上残留着鱼腥和碎碎的蔬菜,她将柴火撤掉,热水不再冒泡,掀开锅盖后,空气中飘散着饭肴的味道。
“你吃这些,一锅够吃么?”柏西低冷的声音从大厅传来。
阿折呆住,他可真慷慨。
她找了个陶碗,盛好饭,窝在厨房里吃饭,尽量不发出声音,她的汤饭里有橙子皮,洋葱,菜根,以及大豆制成的豆干一样的东西,这次没有肉,但她吃的很饱很满足。
柏西依然在喝酒,鱼已经被他吃光了,他抱起酒桶,举到唇边,把酒吞了下去,他的脖子长长,就像一条泛着冷光的银蛇,线条优美。
阿折自觉地擦桌子整理狼藉,光溜溜的餐具盘子被带到水池里,放水洗净,她把自己的小碗单独放在橱柜最里面,隔离开,以免招到嫌弃。
当她弯着腰出来时,怀里的铁皮罐哐当掉在地上,吓一大跳。
“那是什么?”柏西将手肘枕在桌前,眼神似醉非醉,缓缓降落的金色睫毛宛若浓密的苍鹰羽翼。
“......”
“说话。”
“我,我想用它点灯。”阿折吞吞吐吐道。
“过来。”他说话时,就像有道黑色的帘幔正垂下来,
阿折害怕地挪过去,身子一抽一抽发抖,她站着还没他坐着高。
柏西让她把铁皮罐捡起来,然后从桌上的灯油瓶里往里倒葵籽油,直至撑得要溢满,“你安上纱芯就好了,以后有需要的跟我说。”
他说完站起身,倾来窒息般的压迫感,抄着口袋靸鞋蹬蹬蹬上了楼。
阿折身上沁满冷汗,她快步跑出城堡外薅了把干枯荨麻草,然后靠在墙上慢慢捻成麻绳,做成纱芯的形状安在铁皮罐里,小黑屋就此得到半壁惨淡的光。
这让她不再孤独。
几天后,阿折摸熟了柏西的脾气,作为发号施令的主人他并不会动辄打人,也基本不怎么说话,他的脾气跟阴冷天气一样内敛,难以捉摸,但正因为这样,不说话时的金色目光总是阴森森如有实体,愈加瘆人。
阿折会干活,打扫一楼大厅内外,清扫马厩,柏西每天都会出门打猎,但收获不多,勉强够一天温饱,有时候他采很多药草回来,阿折便有的忙了,她花费大半天将那些缠着杂草的药草择干净,然后等待晴天的时候将它们晾干。
如果一连几天不出太阳,她就薅很多荨麻草捻麻绳,小黑屋光线不好,只能缩在不显眼的大厅一角干活,那儿紧贴着壁炉,壁炉没有生过火,光秃秃的墙壁掉了满地漆皮,阿折将柏西摘来的蘑菇用麻绳穿成串,晾在大厅的木架上,这些天里,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黄金从云端的硫磺黄裂倾泻而下,草药就这么晒成干扁,卷曲的身体生有百千颗老眼昏花的眼睛。
这些药材最后的归途是被捣成粉末入药,给阁楼上养伤的丘比用,丘比是柏西的亲弟弟,从没下过楼,他在几年前被人撺掇着越过边界去给心爱的吸血鬼女爵摘花鼓莲,花鼓莲是人鱼族特产的一种湖中莲,美名盛开不败,但人鱼向来与吸血鬼交恶,丘比被伤得没了半条命。
吸血鬼天生有超乎寻常的自愈能力,但对人鱼的利爪无效,因此丘比的病情拖了半年依然不见好。
阿折是不知道这些由来的,她只知道楼上也住着位惹不起的主子,其他一概不知。
她捣药捣的很细致,攥着石锤下了气力,正要重重砸下,这时柏西抱着一窝金黄蘑菇进门,阿折立刻吓出畏葸的姿态,拼命往角落里挤想成为透明人。
她好怕他的。
柏西将蘑菇扔在草编筐里,径自往桌前倒了杯白色烈酒,余光瞥见角落里瘦小的人影,她一言不发,空荡荡的毛衣下露出一截奶白手腕,若有若无的光泽像盘子一样光滑,浑身那股草药味让他莫名想起了着火的鸢尾花。
柏西端起杯子,却咽不下去。
“你很冷吗?”他注意到她的牙齿在打颤。
“没有。”阿折唯恐自己添麻烦了,惊慌失措的摇头。
“把壁炉点上吧。”
他无视她的辩解,自顾自道。
阿折赶紧哒哒冲出去抱柴禾,空旷的马厩棚窝后,她抡起巨斧将地上横陈的树杈劈裂,咬牙弓腿劈了挺久,最后将柴禾用粗绳系好,捆成一打扛身后背回城堡。
柏西歪倚在老旧的破布沙发上,用手不停歇往嘴里灌酒,听着林间嘹亮的刺耳鸟鸣穿透耳膜,鸟儿的声音一年年濒临衰竭,就像冰冷的天气一样。
“用这个。”柏西往筐里抛去一枚火绒匣,阿折手忙脚乱从里面掏出几缕乱糟糟的火绒草,又从筐底下摸索出坚硬的火石块,她一手攥一个打起火花,颤巍巍地动作,有他在一旁看着,火石怎么都点不着了,静定空气中,她的头发松散下来,露出的胆怯就像青涩李子。
柏西一眨不眨瞧了她蛮长时间,见她纤弱的手指像牛奶那样孤寂,无措地不停扭曲打弯,然后,他伸出自己无可挽回的大手放在她肩上。
“我来吧。”
他眼睛闪着金光,仿佛被太阳凝视太久。
阿折讪讪奉还,柏西一只大手接过,滑手里摩擦了下,幽蓝火焰突的窜起,不费吹灰。
他让阿折在壁炉旁取暖,放纵火焰将壁炉原汁原味的土色墙壁炙烤入味,没几天,墙体变得烟熏火燎,乌漆麻黑。
对此,柏西仍是抻着懒腰只顾喝酒,看着不再发抖的阿折,他觉得很顺眼,墙黑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收获一只合格饵食相比,这些都太过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