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城中都在传周巡抚身旁跟着个鬼面将军。他以傩面具覆面,不知出身来历,亦无姓氏,自称“阿傩”。
据传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游侠,因刺杀权贵被抓,判了斩监候,本该秋后问斩。巡抚爱惜人才,向天子求情,赦免了他的死刑,令他跟随巡抚左右,护卫巡抚。
又言他戴面具是因被处以了黔刑。
冬日天寒,贵族多以狐裘大氅御寒,平民百姓则着棉袄蓑衣。阿傩则不然,他仍穿着秋日里单薄的衣袍,只多罩一件披风,好似不知严寒一般。
百姓啧啧称奇,兵士则不以为然,毕竟军中还有冬日只穿一件单衣操练的人,这对他们来说并非多出奇。
不论如何,阿傩之名已在城中传开。
眼下已是腊月下旬,城中落起了雪。周淮安身着官服,未用轿辇,领着一众官员在街道上查看情况。
他这次出行并未提前通知,而是临时起意。召集一众官员只说是要议事,结果等人一到齐,直接带着外出巡视。
许多人如他这个年纪还在读书,他却已任一道巡抚使。随行的一众官员年纪偏大,又都是文官,自小读书,大多文弱,不像他文武兼修,身体强健。
他们已陪着周淮安在这内城转了一个多时辰,雪天天气寒冷,路上又有积雪,极不好走。他们虽然穿着暖和,仍旧觉得手脚被冻得僵硬,双腿发木,迈开的每一步都极为吃力。
可看着走在前方,步履稳健,从容不迫的周淮安,他们又不好叫苦,只得努力迈开腿跟上。
今年的收成并不好,城里聚集了很多流民。周淮安在一月前就已经着手安置流民之事,使得这些流民如今尚有草棚庇身。
但大雪一下,天气骤冷,虽分发了棉被棉衣,仍是不足以御寒。草棚四周漏风,一阵风吹过,传来了许多喷嚏声,中间还夹杂着压抑着的咳嗽声。
这些人挤进城,多是因在城中能分得朝廷发放的薄粥,而在城外,多只剩死这一结局。不只流民,城中贫苦的百姓也会混在流民中来冒领一份粥。
世道艰难。
钱三郎因着有功名,又熟悉城中情况,被特许随行。他伸出手想要搀扶身旁走得吃力的父亲,却被钱通躲过。
钱通微微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他莫要如此,而后快走两步,跟上已经和他拉开距离的周淮安。
不想他一着急,踩到了一处被踩实的积雪,只听“啊”一声,他脚下打滑,眼看就要向后摔倒臀着地。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上臂,将他拽住了。
周淮安转身,关切地问道:“钱刺史可还好?”
钱通忙拱手道:“下官无事,多亏了这位小郎君。”说着又上下打量阿傩一番,称赞道:“小郎君身手好生利落,难怪能得巡抚赏识,当真是英雄少年。”
阿傩本是为周淮安撑伞,同他一起走在前方,与钱通中间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且他是背对着钱通的。钱三郎离钱通更近,尚且反应不及,他却可以抓住钱通,可见身手不差。
阿傩回道:“钱刺史谬赞了,某不过乡野庸才,怎敢当刺史如此赞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可知确确实实是个少年郎,并非众人猜测的中年汉子。
话语虽是十足的谦逊,可语气却是清清淡淡的,无丝毫谄媚讨好的意味,可见其人自有一番傲骨。
钱三郎上前笑道:“不知兄台贵姓,是哪里人士,你我年纪相仿,若是兄台不弃,来日我邀兄台同游。”
阿傩仍是十足的冷淡,道:“某无姓氏,亦无出身,小郎君叫我阿傩便好。某一介草莽,怎敢同小郎君论交,还望小郎君切勿轻贱自身。”
钱三郎还欲再说,不料突生变故。
路旁草棚中一男子忽然跪地叩首,一下又一下,口中高呼:“草民有冤,求周巡抚为草民做主。”
他身上穿着打满了补丁的灰褐色棉袄,头发散乱,只随意用一根细麻绳绑着,有许多碎发散于额前和两颊看着二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寻常。
“你先起来。”周淮安抬手示意,而后道:“你有何冤屈?可同本官细细讲来。”
那人伸出手指指向钱通,道:“草民要状告钱通,他身为刺史,带头贪污,克扣朝廷发给百姓的赈灾粮,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草棚中有百姓偷偷看,有人想上前,被身旁的人制止了。
钱通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脸上的肉也抖动起来,他斩钉截铁道:“这是污蔑,下官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还请巡抚明察。”
钱三郎也道:“家父确系冤枉,他素来勤政爱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周遭官员也纷纷附和,表示钱通绝无贪污之举。
周淮安久久不语,只是双眉微蹙,细细听着他们的辩解。
那年轻人见此情形,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剑,起身冲向钱通,一剑刺入了钱通腹部。场面一时大乱,两旁随行的护卫冲上前要抓拿他,不想他武艺高超,仅凭一柄短剑就逼退了一众护卫。
而后又执剑刺向钱通,他的速度极快,剑尖即将刺进钱通的心脏。就在这时,钱三郎奋力推开了钱通,谁知他并未追击,而是猛得调转方向朝周淮安刺去。
巷子中,流民纷纷奔走逃窜,官员也向后躲避,护卫被挤向四周,一时难以上前。而那人刺向周淮安的速度远比刺向钱通的速度要快,那锋利的剑眼看就要割断周淮安的脖颈。
众人忽闻一声惨叫,又见一物掉在了地上,定睛一看,是一只人手。
是那刺客的手,和手一起落在地上的是那柄短剑。那歹人执剑的手已被阿傩挥刀齐腕砍断,而后阿傩未有丝毫迟疑,手腕翻转,以刀柄猛击歹人胸口,又一脚踹向他的腹部,将他踢倒在地。
十七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只觉胸口仿佛碎裂一般。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情绪,震惊。
他是被精心驯养的杀手,出任务的两年来从未有过败绩。但眼前这个带着傩面具的人,他只用了三招就打败了他。
他知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飘落的雪花,后齿用力,欲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
许清浅以刀背拍向他的脸,口中毒药混着鲜血牙齿被他一起吐了出来。而后她又上前抓住刺客的左臂,用力向后一拧,又以刀鞘猛击他的双腿膝盖。
那刺客也是刚强,虽眼眶充血,额头冒汗,却再未惨叫一声,只发出了闷哼声。
他狠厉的手段配上狰狞的傩面具,令众人觉得无比胆寒。
胆小的官员已经被此时的场面吓得面色惨白,周淮安却还是稳稳地站在原地,神色自若。
他甚至还勾唇轻笑,道:“唔,好刀法。”
护卫们上前摁住了地上的歹徒,将他的双手反绑于身后。许清浅还刀入鞘,走向钱通,蹲下身撕开他的衣衫,查看他的伤势。
众人不知他的底细,但见识了他的凶残后,无一人有疑问。
半响,许清浅意味不明地说道:“唔,钱刺史运道真好,这伤口看着深,却稳稳地避开了脏腑,用药后修养半月就可痊愈。”说着他掏出药洒在钱通的伤口上,又从中衣下摆撕下了一块布,摁住伤口。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语气平缓,不知不觉就让众人相信了他。
钱三郎颔首道谢:“有劳小郎君。小郎君还懂医术?”
阿傩回道:“某只会治外伤,算不得懂医术。”停顿片刻又道:“不过说来也怪,这刺客身手不凡,明显是受过训练的,既然他存心要杀钱刺史,又怎么如此巧合地避开要害?”
钱三郎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神色微变,道:“小郎君此话何意?难道是怀疑家父同那刺客有所牵连?”
阿傩淡淡道:“某不敢,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不过好在留了活口,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待审完这刺客便可知晓。”
钱三郎只觉父亲握着自己的手一紧。
此时,护卫也抬来了轿子。
周淮安上前道:“钱刺史既已受伤,就快上轿回府吧,好生养伤。今日巡视就到此为止,各位也受惊了,回府好好歇着吧。”而后看向以柏舟为首的一众护卫,吩咐道:“将人押回使府,严加看管。”
刺客理应交由州府大牢看管提审,但他却将人送回使府,可见是并不信任一众官员。他虽年轻,却有威严,一众官员低头悄声,不敢有一丝质疑,唯恐被怀疑。
这一日的雪下的很大,到晚上也没有停的迹象。
两人刚到内院廊下,霜华就跑了出来,而后上下打量两人一番,见两人除了衣摆靴子被雪沾试了,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后,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她将手中的暖手炉递到许清浅手上,又细细为她拍打衣服上粘的雪,拍干净后才为一旁的周淮安拍雪。
见此,周淮安拍拍她的头道:“好个丫头,心里只有娘子,全无郎君。”
许清浅取下傩面具,笑道:“霜华是因知道郎君心疼我,怕我着凉,这才先为我拍雪。”
霜华使劲点头:“就是就是,我一番好意,郎君一点不领情。”
【1】傩,念nuo,二声,古代驱赶疫鬼的一众仪式,后来演变为一种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