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浅垂首谦虚道:“祖父谬赞了,我实不敢当。”
周相目光温和,问道:“你与你兄长感情很好?”
这兄长,自然指的是萧珩澈,而非燕王的另外两子。
她和萧珩澈自子陵关共患难后更加欣赏对方,也更加信任对方,所以他和言疏影的事并未刻意瞒着她。
许清浅回想了一下言疏影在燕王面前的神态,温顺地说道:“兄长性情敦厚,自小便对我十分照顾,教我读书识字。”
“性情敦厚?”周相神色不明:“此言有差,我看该是胸有成略才对。半年前子陵关一战,你父亲他们依着太后旨意撤退,唯有你兄长,英勇无畏,敢出兵迎敌。”
他的话似赞赏,又似批评。她对揣摩人心之事不是很擅长,不太懂眼前人的意思。
最终,她道:“论领兵作战兄长并不及父亲他们,他那样英勇,只是不忍子陵关的百姓惨遭屠戮。燕兵若攻下子陵关,必会屠城。”
这个人,他位居百官之首,为官几十载政绩斐然,于地方任职时深受百姓爱戴,天下人赞他爱民如子。
可也是这个人,他害死了师父,她至今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若只是因师父坚持北伐,那免了师父的官便可,为何要杀师父。
她的话使这位权倾朝野的左相沉默许久,才说道:“当年这件事确实是朝廷的过错,幸得你兄长才没有酿成更大的错。”
许清浅心中暗嘲,嘴上说是朝廷的错,可提也不提一句他错杀了师父。
许清浅将雪影白芷都支了开,房中只留方妈妈和奉善。
奉善眼中带着担忧:“世子那边传来消息,袁氏家主欲让庶女嫁进王府做续弦。”
燕王已经年过不惑,而袁氏女不过十七岁,当真是为了谋夺世子之位不择手段。
许清浅道:“眼下还不能确定周淮安是否可信,我的身份不宜暴露。燕王不喜世子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必过于担心,这样低劣的手段世子还是能应对的。”
奉善想到世子的手段,脸上的担忧也淡了些,转而谈起谢尧:“这些日子谢尧手下的内侍省宦官出宫办事时常邀我打牌饮酒,对我很是亲近,只是谢尧从未亲自见我,只在今早让宦官送了一封信给我,约娘子在银楼见面。”
银楼是谢尧手中售卖珠宝首饰的铺子。
方妈妈道:“谢尧所开银楼在各地都有分号,生意很好,金陵妇人常去,去银楼见面确实不会引人注意,且能避开周淮安的耳目。”
银楼之中女客虽多,可一点都不显喧闹,楼中布置十分高雅,还有前朝画师的字画,一楼多是些寻常金银首饰,供官位较低的官员家眷挑选。
周府的马车虽不过分豪奢,却也非寻常官员家眷的可比。已近月底,雪影近日要处理许多事,故许清浅出门只带了奉善,白芷,霜华和方妈妈。
她带的人是偏少的,讲究的妇人出门除了赶车的马夫还要带上两名健妇,六名丫鬟,更有甚者,还要带上护卫。
她很少露面,京中妇人多数都没有见过她,她又随从很少,便被当成了小官家眷。
未曾想到她一进门便被伙计迎到了楼上,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上所穿衣物是以贵比黄金的云锦所制。
进到楼上房间中,掌柜已经亲自等着了,这银楼的掌柜是个女子。
她抬眼打量这位掌柜,只见她不过二十岁左右,一身穿戴很是讲究,俱是珍品,一双眼睛魅意十足又透着三分精明,通身气派不输高门贵妇。
她屈膝行礼道:“妾是这银楼的掌柜琉琬,娘子安好。妾观娘子衣物素雅,应当是不喜过于华丽的珠宝首饰,再看娘子发髻上的珠钗轻巧别致,那步摇之类的珠钗想来娘子也不喜。”
不愧是这银楼的掌柜,只一个照面便看出了她的衣着喜好。
她微微点头,笑道:“掌柜好眼力。”
琉琬道:“微末伎俩而已,见得客人多了也就能看出来了,娘子稍等,我去为娘子将首饰取过来。”
霜华取过桌上的糕点递给许清浅道:“娘子尝尝这玉露团,这里做的玉露团比府中厨子做的还好吃呢。”
她爱好各色吃食,又是周淮安身边的大丫鬟,在府中很有体面,厨子常送糕点讨好她,她对吃食很有研究。
许清浅接过尝了尝,笑道:“确实是很好吃,你们也尝尝吧。”
霜华这几个月来早已了解了她的性情,也不推脱,取过一块吃了起来。
“你既然喜欢便多吃几块,我对糕点比较淡,不用给我留。”
霜华高兴地应了,不想一盘糕点下肚,肚子竟开始疼了。
她疼得额上直冒汗,许清浅伸手摸了摸她的脉道:“我一时忘了,你午膳吃了许多螃蟹,这时又吃了这糕,必是胃中受凉了。”
霜华声音都弱了几分:“娘子,我想去净手。”
许清浅嘱咐道:“快去吧,让白芷陪着你。”
在得到谢尧邀她相见的消息后,她便在做准备,知道霜华贪嘴,便赏了她螃蟹吃,又在这糕点中掺了凉药,霜华葵水将至,吃这许多寒凉的东西肚子怎会不痛。
琉琬领着十多个手捧匣子的伙计回来了,伙计将手中匣子整齐地摆在桌案上后便悄声退了下去。
这时,靠里的墙面传来一声响,是暗室的机关,谢尧从暗室中走了出来。
许清浅看了看琉琬,他回道:“琉琬是我的心腹,可信。”
他今日未着官服,穿着一身宝蓝色衣袍,金冠束发,比初见时多了几分张扬,看着倒像是世家子弟。
“不知内臣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谢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明明是娘子放下饵料引我上钩,应当问娘子你所为何事才对?”
许清浅淡定回看他:“我在泾州时闲来无事,常去庙中进香,听庙中的小沙弥讲了个故事,今日想请内臣听一听这个故事。”
谢尧不解其意,但面上不表,只道:“娘子请讲。”
她取过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方才缓缓说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位世家贵女,她爱上了自家奴仆,奈何两人身份悬殊,这心意终究只能藏在心中。她想两人这样相伴一生也好,不想有一恶少求娶,她家中虽势大,却不及这恶少家,她的父亲只好答应了亲事。恶少性情凶残,家中姑嫂更不好想与,她不愿这个奴仆随自己远嫁受苦,将他留在了家中。”
谢尧宦官出身,最擅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可眼下却是看不懂此女意图,道:“贵女和家奴的故事,并没有什么新意。”
许清浅微微一笑道:“内臣尚未听完,怎么就断定没意思呢?”,她接着说道:“她嫁人前将一个匣子托付给了小沙弥,只道万千情思都在这匣中。小沙弥后来一时好奇,便将匣子打开了,只见里面有四个荷包,绣着四时风光,还有各色薛涛笺,写满了她对那奴仆的心意。”
听她说到绣着四时风光的荷包时,谢尧神情骤变,眼中满是震惊,失手打翻了桌上茶盏。
茶水滚烫,他的手被烫红了一片,可他浑然不觉,琉琬忙取出帕子替他擦去手上茶水。
其实以他的敏锐,早该猜到故事的主人公是他和萧璃。只是因着他心中自卑,从未想过萧璃喜欢的是他,而不是周淮安。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许清浅心中更有把握了,道:“小沙弥被她的情意触动,知晓我要来金陵,便将这匣子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交到那位奴仆手中。”
她说完后起身去看桌上的首饰,不再打扰谢尧,留给他足够的时间缓和心情。
琉琬心里惊讶,可面上仍是若无其事,熟练地为她介绍那些精美的首饰。
她对这些物件并没有多少兴趣,只随意听着,倒是奉善听的很仔细,时不时还要问几句,最后为她挑了许多。
她想了想问道:“掌柜娘子,店中可有适合男子与老人的发饰?”
琉琬回道:“自是有的,娘子可是要为家中的老夫人和郎君挑选?”
“正是,烦请掌柜娘子为我取来。”
琉琬三人都退了下去,房中只留她和谢尧两人。
谢尧起身走到她身旁,眼中有狠厉也有防备:“你想做什么?”
她浅浅一笑,温良又无害:“我只是被昭烈公主对内臣的心意打动,不忍内臣一生都不知晓这份心意,这才冒着风险专程来告知内臣。”
谢尧只觉眼前女子是匍匐的野兽,耐心地放下诱饵,引他入局。
他惨笑一声:“不忍?真是可笑,自己的郎君心念其他女子,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吧。”
“不比内臣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来得难受。”【1】
昭烈公主殉国后遗体并未送回大周,而是葬在了北燕。
两人互相讽刺,戳着对方软肋,可惜,她的软肋并非周淮安。
她道:“公主之死,是北燕之过,但也是满朝文武之过,是他们争权夺利,又不敢迎战,才逼得公主不得不和亲,内臣难道就不想为公主报仇吗?”
十多年的时间,谢尧从侍弄花草的小内侍到如今执掌内侍省的内臣,一路走来,诸多不易。
在他心中,萧璃是皎皎明月,他不敢生丝毫非分之想,可如今他知晓了这明月为他蒙了尘,怎能不触动?
他盯着许清浅,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内臣久居深宫,辅佐天子,必定知晓骠骑大将军一案的内情吧?”
【1】出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