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回到卧室推开窗户时,她却看见一个男人在楼下张望着。哦,她此刻呼吸到了一口凉气,是从漆黑的隧道中吹拂而来的,那是一条阴郁、长满了霉迹的隧道。她把头缩回来,她的姿态越来越萎顿,她拉上了窗帘,问自己道:“吴学恩为什么会出现了楼下,为什么环顾四周?”当她再次打开窗户时,吴学恩消失了。这是一次在这结束了一次午休之后的消失。事实上,她根本就无法进行午休,她只不过调换了一下位置,这卧室是她的避难之地,拉上窗帘之后,世界的范围缩小了,只要不让她看见这个男人,似乎就减轻了危险。有好几天,她都没有下楼去,保姆说要陪她去散步,她就找原因,现在她已经防着保姆,不能小看这个从乡下来的女孩子,为了她的利益,她可以成为那个男人的特务,她可以成为一枚炸弹,她可以出卖李水珠的任何一种生活迹像。

所以,她从骨头中长出了提防,那堤坝很尖锐:凡是保姆去的地方,她不再前往。然而,有一天,她在屋子里散步,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她以为是邻居,旁边的邻居是一位老人,她负责着这幢小区的水电费收缴工作。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门,还没等她晃过神来,敲门者已经走进屋内,并用手掐住她的腰部说: “你确实已经怀孕了,本来我不想来打搅你的生活,然而,我还是来了,为了再次见到你,我跟踪上了你的保姆,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暗自跟踪上了你们。”她已经来不及跟他解释更多的话语,因为她知道保姆到农贸市场去了很长时间,快要回来了,吴学恩说:“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谜,就连你的父母也根本说不清你到底去了哪里……,不久之前,我去过你父母家,你母亲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那只鸟笼在她头顶上晃啊晃,她失语了,根本就听不懂我说什么,而你的父亲在母亲的身边总想让鸟儿说话,我知道,你父亲是想让你母亲听到一阵鸟语声……每当我提到你时,你父亲就摇头沉默着,事情就是这样,你成了一个谜。”刚说到这里,保姆回来了,她听到了保姆上楼的声音。她还唱着歌,她上楼梯时总喜欢唱歌,李水珠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惊悸似的呼啸。她的呼啸顿然之间已经把吴学恩带到了卧室。在这样的时刻,似乎只有卧室是安全的,因为她知道,保姆一回家,第一是上卫生间,第二是上厨房,所以,这两个空间都不安全。只有卧室才是安全的,除了在打扫房间时,保姆是不会轻易地进屋的。然而,进了卧室就意味着进了死胡同,这一点李水珠后来才意识到。

她在静观机会,她把吴学恩藏在主衣后就拉上了房门,然后走出来。保姆已经去过了卫生间,现在已经在厨房中了。这是她忙着做晚饭的时间。李水珠来到了厨房,她已经学会了规则,不与保姆去面对面对峙,她嗅到了油烟味儿,这呛人的烟儿恰好可以帮助她。她潜进了卧室,在剧烈的、甚至带震动的油烟味儿中咳嗽了几声,嘀咕着油烟味儿太呛人的话,然后把厨房门掩上。她有充足的理由关门,不管怎样,她是孕妇,而且是这里的女主人,现在,她像猫一样潜回卧室,她已经没有理由解释自己的尴尬处境。其实,当她把吴学恩藏进衣柜时,另一个男人已经在隆隆而来的呼啸声中感受到了什么。吴学恩变了,如果放在过去,他也许会轰鸣,他的身体将会像一架机器般轰鸣;吴学恩变了,变温和多了,他此刻最大的变化就是钻出衣柜,然后满足李水珠的愿望:趁着保姆在厨房中烹饪辛辣菜的时刻离开这里。

果然,吴学恩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涌遍全身的恍忽的快意。然后是迷惘。不管怎么样,吴学恩离开了,尽管如此,危险依然潜存着,因为吴学恩已经知道在门外敲门,天知道戏应该往下表演。李水珠累了,她没想到吴学恩会在这样的时刻与她相遇。简言之,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除了她在怀孕之外,另外一个男人还不时关上门,开始一场私人审判会。而且最致命的是吴学恩那张名片已经被男人带走了。如果能彻底销毁那张名片就好了,这样,男人就根本无法与吴学恩联系上。

男人出差回来了,他开始谢顶的头上又长出了一些毛发,男人一出差就忙着回到李水珠身边,他带着公文包,带着简易行李箱子,他一回家就忙着睡觉,恰好又是周末,他大约也累了,似乎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忙于睡觉,也许,出差意味着奔碌,男人在奔碌归来以后就空气般地坍塌下来了。这正是一个搜寻吴学恩名片的机会。哦,明片,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身份证,它如今藏在哪里呢?她启开了拉链,一切都在是保姆不在的时刻进行,她已经防范保姆了,因为保姆的眼睛越来越像贼一样盯着她。当然,她知道,保姆是替男人在盯着她的行为。

名片被搜寻到了,它镶在名片册上,那是本袖珍名片夹。她的手颤抖着,她把搜出的名片塞进孕妇裙包中,她还不想抛弃这张名片,因为她想与吴学恩联系上,她要与他好好谈心,目的很简单:让吴学恩的生活离她的生活越远越好。男人睡跑了觉后起来了,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腹部,很关心地问她有没有到医院检查一下胎位。她说已经检查过了。胎位还算正常,男人笑了笑说:“总算怀上了,就快要做父亲了,他拉开了衣柜,想找一件衬衣换一换,突然,他仿佛凝固地,然后又把头探到衣柜中去,然后转过身来问李水珠:“你告诉我,这衣柜中为什么会有香烟的味道?”她的脸色在变,当然是变得很暗,很魔幻,她忽视了这一点,吴学恩一定藏在衣柜中抽了烟,他是个十足的香烟瘾,离开了香烟几乎会要了他的命。

她晃动着很魔幻的脸对男人说:“也许是你西装上有烟味,因为西装已经很长时间没洗了。”男人在衣柜中寻找到了两套西装腔作势,然后嗅了嗅说:“根本就没有烟味,哪里来的香烟味道?”李水珠十分温柔地靠近他说:“你是吸香烟者,对香烟味儿已经麻木了,自然就嗅不到自己衣服上的味道了。”她一边说一边嗅着西装上的味道,一边叫唤着保姆到他身边,让她即刻把两套西装送干洗店去。关于香烟味道就这样被平息下来了,而且关于那张名片也许已经被男人忽视或忘记了。像他这样身份的男人每天要与大量的名片交汇在一起,他自然会忘记生命中一张名片的丢失。然而,李不珠却通过名片找到了电话。几天来,想与吴学恩见面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然而,越来越强烈的是恐怖,因为吴学恩又回来了的恐怖,所以,她急需处理一件事情:面对面对与吴学恩谈话,面对面地告诉这个男人,生活中已经发生了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她怀孕了,于是,所有的可有性都不存在了。

她弄清楚了吴学恩所下榻的旅馆。在保姆去农贸市场以后,私自出门了,她就是不想告诉保姆,从此以后,她告诫自己说:“自己要像防守贼一样提防着这个特务。”所以,她计算了时间,保姆往返的时间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她必须在这个上午尽快地与吴学恩见面,出门时她给吴学恩打了电话,吴学恩还来不及回应她就挂断了电话,这次会面对她来说是真正地告别。她的脸仿佛埋在冰冷的灯罩下嘶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