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她不想在这个交警的岗位亭复述她的生活,她巴不得摆脱那个交警,以免让他猜出什么东西,所以与警徽有关的东西她都害怕,所以,哪怕她被吴学恩擒获也无所谓。然而,车总得开出去,如果呆在此地,只会加剧年轻交警对她的怀疑,因为李水苗死了,而交警却是李水苗的同学。而她和李水苗的脸像极了,当然是血的再版,出自同一子宫,所以,她们拥有着微妙的血缘的亲密关系。只是现在,她想跑,她甚至在看见吴学恩时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因为年轻交警的目光终于被搅乱了。他忙于搜寻道路,忙于付诸法规,每个人都在像机器般运转着,或者每个人都不缺乏忙碌的生活。吴学恩说,还是我上你的车吧,以免你再次逃出我的视线。于是,吴学恩把车停在几步远的停车场,她不敢跑出吴学恩的视线——因为如果她跑了,意味着吴学恩也会追她。

这种致命的关系使她驱着车,她忘不了他的摩托车,她嘲弄似地说她已经看见一个女人在他摩托车上了,是不是他的相好,他笑了:“你也会吃醋,我以为你不会吃醋的。幸亏她下车,否则我不会看见你,她是我的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你,你变了。”他没有说出所谓变的现实,其实他看见的变来自她的服装,但那也只是贴近了她身体的伪装而已,其次就是她驱车时的变化,过去她所谓的交通工具当然是脚,她的脚并不玲珑,也不纤长,她的脚不大不小,就在这个世界上奔走着。他才看见了她。她把手伸进提包里,她关闭了她的手机,这是一个重大的策略,在这样的时刻,决不能让老板的电话打进来,否则事情就会像头发一样突然乱了,那些睡过了一夜的头发,想象不出的乱。

现在,她可以驱车朝着她过去的一个栖居地驶去,她怎么也不会忘记那郊区的出租房,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吴学恩再次把她困住的房子。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一种技巧,面对吴学恩这样的男人时,你只能变得服服帖帖的。如果你稍作反抗,就会激怒他,他被她的前妻激怒时,就差一点掐死了她。所以,她宁愿被驯服,这种教训绑住了她,现在,她也不是从前的女人,其实,从前并不遥远,只是在眨眼之间就过去了。那些称为从前的事情之所以被她一一牢记,是因为它们带有镜子和荆棘溶为一体的性质。镜子可以清晰地再现出往昔,而荆棘仿佛能触及到她的肌肤之痛。她躺下去了,在吴学恩的要求之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已经能够忍受他的抚摸、习惯他粗糙的触摸感顺着她的身体在滑动,当然,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身体,那身体并不像女人一样长满鲜花和蘑菇,而是像篱笆!不错,男人的身体就是像篱笆,覆盖过来,使女人淤积在阴影里不能动弹。

在他身体下的她总是在想着那轿车,轿车停在出租院中,恰好有一群孩子在掷砾石,她害怕那些砾子抛在车上,那真是一辆漂亮的轿车啊,从她上路时,她就控制好了从灵魂中冒出来的一股烈焰,它也可以叫速度,自从驱车上路时,她就开始拥有了可以想象的自然,如同造就一块沉静、尖镜、干燥的土地。而此刻,他在她上面,仿佛正在施展魔术,这也许是他消失又重现以后,他对她最好的报复。终于,结束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她下床,她站在窗口,揪开了并不厚重的一层窗帘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坏,孩子们并没有疯野地在抛砾石了。

他站在她身边,喘着气并质问她那辆轿车的来源。她已经想好了措词,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得想好措词,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得想好措词,因为她——想超越这狭窄的世界。所以,她的措词告诉他说,那轿车是女朋友的,她开着轿车从一座城市回到省城,除了看看父母也想看看他,这段措词只演习了一分钟,她就满足了他的好奇感,满足了他挺立过又萎顿下去的器官之谜。在他看来,他才符合她的现实,像她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拥有漂亮轿车的,因为像她这样的女子还不到拥有轿车的时机,她在他的记忆中是什么呢?除了她的青春和漂亮身材之外,就是她典型的城市女性的外在气质。所以,她在他记忆中也许是可口可乐,也许是奶油蛋饼,也许是巧克力,也计是手链,但绝不可能是一辆轿车。

找到她已经让他满足了。因为她的顺从和技巧,所以没有激起他的恼怒,而且她头一次关闭了手机,头一次让她的老板失去了与她联络的方式。就这样,已经到了第二天,一早乘客就给他来电话,让他去载人,他已经拥有了一批固定的乘客,这里已经成为了他的根据地。他又一次相信了她。这个很容易对付过去的一夜—— 从她生命中移位出去了。她奉献出了肉体,也奉献出了谎言和技巧,等他离开以后,她驱车恪守着她与老板的法规。这很重要,尽管她自己伪造的,而对老板来说却是真心的体现。一个男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向一个女人求婚。

那么,尽快地撤离吧,只是到现在,她还没有看到母亲和父亲。母亲,一个陷入脑萎缩的女人,即使这个世界颠覆了,她仍然是她的母亲,而继父,一个男人,因为母亲与她建立了一种家庭关系,现在,她还是想看一眼他们的影子,哪怕是在远方眺望一遍他们的生活阳台也可以。

阳台,对应的就是她影子,此刻,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极好的位置,她把车开到了远离阳台的对面,噢,这个位置恰到好处,她回不了家,只能站在对面,偷窥着那个阳台。那住宅楼已经有些陈旧,那阳台呈现出来。然而,却看不到母亲和继父的影子。根本就看不到他们的出现。突然,继父出现了。将一只鸟笼挂在阳台的铁钩上。这一切都是她以往想象不到的。那是一只褐色的鸟笼,犹如一群褐色的鸟从她的生活中脱颖而出,然后是母亲出来了,阳台上有一把躺椅,继父扶着母亲坐在躺椅上,母亲一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只鸟笼在晃动。

总算看到了生活中最为真实的一幕,对于这些现场游戏,是无法想象出来的。李水珠噙着眼泪,那泪水就像盐一样咸,她的哲学在这里毫无用处,她寻找不到哲理来概括这一幕活生生的现场。她看不到母亲的大脑是怎样萎缩的。她看不到这一切。然而,她看到了养在鸟笼里的鸟和继父在一起,当然也跟母亲在一起。而且,母亲只要一仰起头来,就会看到那只褐色的小鸟,她驱车离开了。她可以打开手机了,就像想象中的那片屏幕,录制了老板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他的声音。她固执地钻进了屏幕之中去,在这个世界上,老板给予她一切都是 藤类植物标本,尽管它们现在鲜活地纠缠着她,然而,总有一天,它们都会变成一些标本。

订婚戒指在她奔往吴学恩的出租房时,已经被她从手上取下来。如今,她又戴上去,她绕了一圈,以最快的速度朝前奔驰,她知道方姨就要回来了,这是一种交换,虽然痛苦和无助在她的器官中沸腾着,然而,她知道,她已经把私有赌注交给了方姨。

萨克斯手在这一刻来电话,他之所以想起她来,是因为他的婚姻出了故障,他醉酒了,很难想象他那样一个用音符堵塞着毛孔上忧郁的男人也会陷落在沙发套中对她倾诉说:“我年轻的妻子是一个伴舞女人,她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