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李水珠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凭借的不是信息、通知、而是缘份。她已经向外走,也就是从机场向着城市走去。起初她步行着,回到从前生活的城市,她屏住呼吸,她的鼻孔开始酸涩起来,如果有一片小树林出现,她也许会藏进去,放声大哭一场,然而,许多东西捆住了她,比如,一个人哭的权利、它需要环境需要音乐,需要一个人的肩膀,需要悲剧的力量。这些东西她都没有,她只有朝前走,朝着离城市中央最近的路线走。然而,她却不敢公开地在大马路上穿行,她还是寻找到了过去记忆中出现的一些小巷道往前走,在这样的路上,她与一个人相遇了。她和这个人的缘份来自于逃跑,如果她不跑,她肯定遇不上他。这逃跑之路是没退路的,所以,她需要摩托车,在那座小县城,那辆摩托车就像电影的道具一样出现,猛然间来到了她的身边,使她正视了交通工具,也让她落进了一只口袋之中。我们习惯于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放进口袋之中去,因为我们将把零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我们憧憬于收藏、整理。

我们习惯于盲目地穿行,惶然地逃跑,所以,李水珠上了摩托车。而如今,一辆摩托车已经在一条小巷中央缓缓地追赶着她。其实,摩托车并不需要追赶,摩托车是在有意地放慢速度,也许开摩托车的男人正在用所谓的慢速度来验证他的记忆:因为李水珠确实已经变了许多,她已经被方姨改变了过去的形象,所以,这需要一种验证的过程。而且,李水珠竟然还带着墨镜,她过去出现在他身边时,可从来不戴墨镜。

方姨临出门时,提醒她如果出门时一定要戴上墨镜。那声音似乎是在提醒她一定在戴上伪装武器,它可以掩饰、改变你的形象。然而,骑摩托车的男人似乎已经验证完毕了一切前因后果。现在,他艰苦地寻找的女人就在眼前,所以,他骑着摩托车追赶上了她挡住了她的路线。男人摘下头盔站在她面前,在之前,李水珠就已经感觉到一辆摩托车始终在身后摇摆着,如同飞机的翅膀始终想撞击到她的身体,她当然想起了吴学恩,然而,这念头很快过去了。因为在她的意识里,吴学恩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省城,像他那样的男人不可能像云朵一样变幻莫测地改变自己的生活地址。她猜想,这个男人也许是城里的无赖,这样的无赖者以游手好闲的生活方式谱写着一种荒谬的猎艳故事,对付这样的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拒绝,叫唤警察。

可这条小巷道暂看不到警察,而且对于李水珠来说,她目前还回避着惧怕着警察。男人摘下头盔的时候,她哦了一声,男人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又嗯了一声,她在无意识之中流露出惊悸和焦虑。男人说:“我带你到我的住所去坐一坐,许多事情在这里说不清楚的。”她感觉到吴学恩的语词显得并不生硬,而且很潮湿,柔和,并没有在威胁她什么。她坐上摩托车,逃跑在这里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很好奇,吴学恩为什么出现在省城,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好奇极了。我们都知道一种基本常识,是好奇使我们产生了探测,我们手中的那根棍子随时都在周围摸索着,如同盲人在摸索着他们明亮的世界。

他带着她很快就进入了城区的一座出租屋,那房子已经很旧,他告诉她说,这房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拆迁了,所以房价很便宜,不过,这只是他暂的住处,她很容易就进入了这出租房,因为她跟这个男人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

就像一只蜘蛛很容易地就可以织网,它们可以倚着墙壁、空气、呼啸而来的、静止的时间织网;就像鱼儿很容易就可以在青苔、水草中觅食长大,并在河流中潜入水底;就像一个人很容易在他们的异类的面前受惊一样。

在这里,李水珠听到了吴学恩的叙述,他开始谈到了那座和前妻会面的公园,在公园的深处,他看着他的贱妇,那个女人在过去或将来的记忆中总是以贱妇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就在公园的湖水旁边,两个人协商好了离婚的一切决定。在那一刻,吴学恩巴不得很快地离婚,所以他和前妻第二天就回到了小县城,尽管那时候李水珠已经消失了,可在吴学恩看来,李水珠也许是回省城看父母了,忘记了留条,然而,他离婚了,兴致勃勃地回到了茶树屯。

从那一刻开始,吴学恩再也不想掐死那个贱妇了,因为在他看来,生活中已经拥有了李水珠。他又一次带着自由的身体回到了茶树屯的出租屋,才嗅到那团已经发臭的生猪肉,苍蝇在上面飞舞着。他开始等待,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等待越来越缥缈,他突然想起了暂住证的地址,正是那个地址从此以后就把他引向了省城。循着那个似乎是渺茫的地址他找到了李水珠的门牌号,他拎着一些礼物敲开了门,李水珠的继父诧异地看着他,问他找谁?他说出了李水珠的名字,继父摇了摇头否定说:我女儿已经出走很长时间了,说完就掩上了门,继父有权利拒绝这个男人,而且当他站在门外敲门时人沟通和信赖的形象。于是,他就在这座城市又一次扎下根来。扎根的意义是因为李水珠,而且他坚信李水珠一定会回来的,扎根的意义溶入这座城市,人需要穿衣吃饭,这是一种最基本的原理,往往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原理。然而,吴学恩的生活跟这个原理息息相关,他不可能被这种原理所抛弃,他不可能被分割开来,如果那样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僵尸。

他很容易地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用摩托车载人,这样他的生命才能饱和。他相信李水珠迟早会出现的,这天,他刚送走一个客人,从小巷中绕近路回去时,就看见了李水珠,即使李水珠在水里、火里溶炼了几十次,他也能认出她来,因为李水珠身上有一种气息,他认为每个女人身上都会弥漫出一阵气息来,如果这阵气息已经被你呼吸过,被你吸进了胸膛,那么,在任何地方,只要这个人出现,你就能找到她。此刻,他把一只手尽可能地伸进她的身体,就是这身体与他产生了纠缠,在这里边,心理上的磨擦之声就是我们相互折磨的、相互寻找、相互遗弃的理由。他的手伸及到了她胸部,她屏住呼吸,她原本想回到他住所,因为那条小巷是无法逃逸的,如果她一逃跑,很可能就会惊动警察,如果警察看见一个人在跑,后面有人在追赶,一定认为是小偷,如果她被警察抓住,就意味着要彻底地爆光,也许那些记者的照相机,电视台的摄相机就会对准她的脸庞,她的脸会变成许多清晰的图像和图片,因为她依然和李水苗的坠楼案纠缠在一起。

所以,还是屈服他,还是屈服于这个男人的权威,属于这个男人的那点点权威尽管在束缚着她,会使她暂陷入困境,然而,她知道如何摆脱,她已经掌握了对付他的武器,而现在,他之所以服从于他,只是为了选择更好的时机逃路。而且,这是她生活之地,如果她一逃逸,她就会被抓住。方姨曾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描述被抓住的危机重重,那是一种终身的监禁。她想起了方姨,在这样的时刻,每每浮现出方姨的胸庞,就像寻找到了帮助自己越过地狱之门的傀儡。是的,如果吴学恩的手想伸及到胸部,就让这只手来临,因为能触摸、撕裂的痛都是短暂的。

他的手触摸到她的乳头,这是性欲的前奏曲,她再也不会变成那个对性一无所知的女人了。简言之,她再也不可能回到朦胧的少女时代。她通过男人了解到了覆盖、沦陷、情欲之痛,而此刻,她的身体已经极不情愿地被迫躺下去,火车站散发出来的轰鸣声是混乱的,就像她肉体混乱地颤栗着。